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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有人盼到了,也有人到死也没等到

陈家镇不远处便有个渡口,不过战事一起,立马就被荒废了下去。

之前的时候,颍州与南边的生意,多半都是在此地进行。

南来北往的,热闹确实是热闹得很,就这片巴掌大的地方,酒肆饭庄戏院茶楼那是样样不少。

甚至在街尾不到的地方,还有一间两进出的宅子,不是供人耍乐的妓院,又是什么。

要知道,这里距离颍州不过几十里!

只有几十里,却聚出了这么一个市集,同样的,也正是因为只有几十里,所以那几万颍州百姓逃跑的时候,第一时间便是想到的这个地方。

有往北走的,也有往南走的,剩下的,大都是还想着观望观望,毕竟整个身家都在颍州……这些年里,金人来了宋人来,宋人来了金人又来,大伙儿其实都已经差不多习惯了。

不管谁来,日子都是要过的不是。

不过,今日的陈家集虽然多了不少人,却显得比往常的更加安静。

大伙儿分明瞧见自己还没逃的时候,宋军便已经逃到了自己的前头……

这很符合他们对于大宋军队的印象,白日种风说的话不是没起作用,但作用可能没他想象中那么好。

都是在这般年生里活下来的人,都是见惯了生离死别的人,那岳少保的词儿写得再好,可大伙儿真切经历过的,毕竟还是只有刘錡。

却也不是全然无用,至少把大家求活的心思给唤醒了。

这话说得,谁不想活呢?

其实还真有不想活的,比如说大宋皇城司的都指挥使,当今天子的亲舅子,现在就巴不得自己死了才好。

他早已被颜二娘子叫来的大夫给医治过了,都说打断骨头连着筋,大夫偏说他的筋也断了,这辈子多半就这样了,能留得一条性命,已经算得上是祖上积福。

这般活着,真真的不如死了。

颜二娘子开了口,话就变得多了起来:

“宋军逃了,突合速又带人去追了……铁甲兵去得不少,若是被赶上了,当真是有些难办。”

她自然经历过刘錡大战完颜兀术的日子,对于铁浮屠的厉害也是见识过的。

现在两人……还有同来的几个,一起躲在街边的商铺楼上,倒是把外面给瞧了个清楚。这地方离颍州城近,连颜二娘子都说不清楚店家是谁的亲戚,自己这些人又是沾了谁的光。

话说回来,能躲到陈家镇里来的,大多都是与他们差不多的情况,大伙儿都是脸熟,遇到了这乱糟糟的世道,救不救命的不说,举手之劳的……还是不少,沿街的铺子里,街后面的民坊里,不知道塞了多少的人。

不管多么刻薄的东家,此时都变得大方了起来。

“又有金人过去了……”颜二娘子皱着眉,“他们在抓人!”

确实是在抓人,那些个还想着做生意没有闭门的店家,平白无故地遭受了此劫,不过好的是,金人并没有做得绝,他们只是抓了些人便接着前进了。

如此,这集镇上哪里有人还敢现身,眼见这天色将晚,就算要逃,也得到明日才行。

只是这个夜晚,担惊受怕是在所难免了。

种风知道皇帝就在张俊军中,听见颜二娘子这么讲,强打起了些精神:

“可,可看得清楚,去了多少人?”

“密密麻麻的,恐怕不下万数。”

其实听外边的动静,种风便已经猜测了个大概。

想着自己一意孤行,不但没把突合速怎么着,还把自己给弄成了这副模样。

若说是鼓动了颍州的百姓也就罢了,但适才逃出来的时候他分明瞧了个清楚。

大伙儿只是在逃,哪里生出了别的心思。

要说唯一的收获,恐怕就是让这位忠烈的遗孀开口说了话,为她保全了个清白罢了。

念及于此,他只觉得悲从中来,恨不得之前就死了才好。

外边儿又响起了密密麻麻的马蹄声,不待他开口询问,颜二娘子有些疑惑道:

“才过去半个时辰不到,怎的现在就回来了?”

说着,她又看了看种风:“你莫要心急,全是金人,没有宋人。”

想来是天色已晚,金兵只追了个大概,又想着自己已经无言再去见皇帝,想起家里的长辈,还有入了宫的种雨。

一时间,种指挥使脑子乱得紧,迷迷糊糊地便睡死了过去。

他好像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仍在皇帝身边,梦见自己跟随着皇城司的探子一起回了去,并没有待在颍州……不知道怎的,一想到那位皇帝陛下的影子,他整个人便心安了许多。

等他再度睁开眼的时候,外面天已经全黑了下去,这屋子里也没有点灯,幸好外边儿的月亮明白事理,将这屋子里照了个大亮。

除了同来的几人之外,又多了好几个陌生的百姓,他瞧着颜二娘子仍是伏在窗边,低头看着下方的街道……

下面分明还是吵闹得紧,她却连躲都不躲了!

“嫂……嫂子,小心一些。”

一开口,他才发现自己好久没有喝水,嗓子几乎黏在了一起。

颜二娘子仍没回头,她整个人几乎都快探出了窗外,种风也看不清她的脸,不知道她瞧见了什么。

街道上的动静越来越大,趁着月色,他看到了街对面的窗户前,好几人也是挤在一起,全都做了和颜二娘子一样的姿态。

有些诡异,但现在他更在意的,却是他们到底看到了什么。

明明金人之前才抓过人,明明之前都躲得好好的,怎么现在偏偏这般大意。

低声唤醒了在一旁打呼的老哥,种风道了个不是,请他把自己扶到窗边去。

这位揉了揉眼睛,也是被颜二娘子的举动吓了一跳:

“喂!当心!莫要把金人给引了来!”

一边说着,他也当真是讲义气,把种风给抱到了窗户边上,刚想放他下去,整个人却像是愣在了原地。

双手没使力气,下意识地就把种指挥使给摔到了地上。

种风咬着牙关,疼是疼了,不过至少到窗户边上了。

把头探了出去,最先映入他眼前的不是街上的人,而是一条街过去,一条一里多长的街道过去,所有楼上的窗户里,全都是人,全都是把脑袋伸了出来,却又都沉默着的人。

等他看到下方的‘顺昌府’、‘刘’字大旗,立马便反应了过来。

刘元帅……到了?

那他必然是与皇帝已经汇合了,那,陛下应当也是到了这里。

想到这里,他忽然有些开心了起来。

正想着要不要喊一声,却发现……就这么巧,他的皇帝姐夫刚好就在这楼下面。

声音洪亮如钟:

“你小子怂什么?做错了就做错了,咱承认不就行了!你这般畏畏缩缩的,哪里还有老子的风范!”

刘邦这么说是没问题,但刘錡听起来还是有些不是滋味。

当初明明是自己不想走,是您非要叫着回临安,又是升职又是赏赐,自己总不能抗旨吧?

现在倒好,听了您的命放下了这颍州城,遭百姓记恨的是自己,被您责怪的还是自己……

刘信叔再怎么本分,此时两头不讨好,心里头难过才是正常的。

再者,当他到这陈家镇,知道不远就是颍州了……去年在这儿待着,周围的地形山水,住户人家,哪个角落里他不是清清楚楚?

就集镇的中间,那棵老槐树下面的那口井,当时完颜兀术也是驻扎在这里,刘錡还让人来下过毒。

可越是熟悉,越是了解,他就越是不敢去面对颍州的百姓。

他不是没有打探过这里的消息,但得到的,除了帮他守城的人被清算、牵连了许多无辜的人一起受难之类的消息,连一件好事儿都没听到过。

若不是皇帝亲召,刘錡是不会来的……至少在把金人赶出黄河以北之前,他是不会来的。

见这小子变得越来越沉默,刘邦直接问道:

“多简单的事儿啊,低个头认个错不就行了!”

“怎的?伱是觉得委屈了?”

刘都使连忙否认:“臣……陛下,臣不觉得委屈。”

“只是,只是臣实在是无颜面对这颍州百姓啊!”

他这人哪都好,可惜坏就坏在家中世代为将,正儿八经的世家子一个,除了行军打仗,书也看了不少。

书读得多了,想得也就难免多了些。

刘邦也不好骂他,想了想,又问道:

“那老子问你,你对他们,心中可是有愧?”

皇帝这话……若不是有愧,他又何必这么扭扭捏捏的。

“愧,愧臣抛下了他们,也愧辜负了他们的信任。”

“陛下,这一年来,臣几番梦醒,皆是恨不得领兵至此,护得他们一个周全。”

“不瞒您说,只要一闭上眼,就时常看见城中妇孺向臣要他们的相公,问臣要他们的儿子……臣实在是该死,该死!”

见他越说越激动,刘邦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就拿出个认错的样子来,不管他们接不接受,这都是咱爷们儿该做的事儿。”

说着,皇帝便扯着嗓子喊道:

“刘錡回来啦!”

“刘錡来给大伙儿道歉来啦!”

“刘錡重回颍州啦!”

接着喊了好多声,反而把刘錡给喊得有些呆了。

自己心里头那关还没过呢,陛下怎的就……

不等他反应,刘邦叫着周围的皇城司禁军一起,又让黄彦节和陆宰两个,一个往北一个往南,叫着大伙儿一起来喊。

适才就已经打探过了,这陈家镇里边儿最少也逃了一万人进来,虽然现在一个露面的也没有,但刘邦知道,他们肯定是能够听到的。

张俊的部队,加上他带来的禁军,还有岳云带来的一万人,刘錡带来的三万人,还有刚才俘虏的两千多……

快八万人围着陈家集喊了出来,说是鬼哭神嚎可能夸张了一些,但这动静,分明连颍州上的金兵听了个清楚。

还以为是宋人要来攻城了,守卫叫来了盖天、镇国二位大王,全军整装戒备,盯着陈家镇的方向。

“刘錡来啦!”

四个字也不知传了多远,反正韩常是听到了的,心里头说是不慌,那是假的。

刘信叔用兵如鬼魅,狡诈诡异,阴险毒辣。

加上赛里说亲眼瞧到了使着双锤的岳云……韩常眼皮跳个不停,只想着要不要让四太子再多派些兵过来。

皇帝带头喊了一会儿,便撤到了一旁。

他心里面门儿清,颍州百姓最该恨的,第一该是金人,其次便是自己,最后才应是刘錡。

但没办法,自己是皇帝。

只能让刘錡来顶这个包了,谁让他老实呢。

喊了也不知道多久,刘邦听得耳朵都疼了,大伙儿也都累了,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刘都使还是站在原地,低头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刘邦看得又气又恼,狗日的怎么就是一根筋!

正想上去与他说说,又看见,从这街道的那一头,来了几个人影。

怎的,这几万人就喊来了这么些个?

这颍州的百姓,到底是有多大的怨念!

等那几人走得近了,被皇城司的禁军给拦在了离刘錡还有几步的地方,当中有人喊道:

“真是刘元帅来了吗?真是刘元帅来了吗?”

刘錡听了这声音,猛地抬起了自己的脑袋:

“曹,曹成?是曹成吗?”

一边说着,他一边往前走去,等离那些人近了,刘信叔再也忍耐不住,眼泪流了下来。

“是刘元帅吗?”

“是我,是我!你怎的……”

他看见那个男人瞎了双眼,右手也从手臂处断了,杵着一根探路的竹棍……可这人不是曹成,又是何人!

本来想问他怎么变成了这个模样,但话到嘴边就想了起来,只有金人才能下得去这般毒手,自己是在明知故问。

“刘元帅,您来啦,咱就说过您一定会回来的,您一定会回来的!”

说着,这位便咧开嘴笑了起来:

“秦桧一死的消息传来,俺就知道您就要来了。”

“人人都说您是骗咱的,今日恰好证明,小人的眼光没有差,没有差!”

又朝着两边大喊道:“你们都出来呀!当真是刘元帅!”

“陈老幺,你不是与老子打赌了吗?!现在刘元帅回来了,你欠了老子三斤的酒!”

“出来呀,你们都出来呀!”

他一边喊着,另一边刘錡看着这三十出头的人,眼睛里像是灌进了一整条的钱塘江,止也止不住。

这个曹成,与那个当年在湖南做贼寇的曹成虽然同名同姓,但却不是同一个人。

这一个,是颍州城里的铁匠,常说‘天下为己任者,舍我其谁’的好汉儿。

也是去年在颍州背水一战的时候,第一个奔走疾呼的:

“金人欺我太甚,老子要在刘元帅麾下英勇杀敌哩!”

还是为他的八字军锻刀造剑,听他的命令向金人投毒放药,最后参加了敢死队,去砍铁浮屠的马脚……

顺昌之战过后,刘錡想要带他到军中,他却说:

“倾巢无完卵,保乡卫土乃我分内之事。金兵已退,俺还有铁匠手艺做哩。”

后来,刘錡要走的时候,还特地去与他告了别,甚至想把他一起带回临安。

但被他拒绝了。

“刘元帅有大事要忙,小人又无甚么大事,到时候金狗再来,小人还得为家乡卖把子力气,终归也算有了些作用。”

而跟他同来的这几人,要么断了腿,要么被割了舌,全都是去年帮了大忙的乡勇。

怎么就变成了这样,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任由他们招呼着,这陈家镇却好像是个坟地……坟地也比这里要好,至少还能见着鬼火。

这里除了月亮之外,半点儿光亮都寻摸不着,

更别提人影了。

刘錡好多年都没有像这么哭过了,他虽然是儒将,但也是个军人,历来也算是坚毅得紧。

唯独今日……

他搂住呼喊着的几人,把他们的脑袋抱在了一起,自己的头颅也挨了上去,大伙儿本来没觉得有什么,但听他哭得如此悲痛,几人一开始是沉默,后来终于忍耐不住,也哭了起来。

“元帅……您该早些来的……好多兄弟,都……死了,您怎的不早些来!”

周围的禁军见了这副景象,也跟着抹起了泪来。

哪怕是刘邦自个儿,也是不忍再看,眼光四处游离着,试图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恰好,就与楼上的人对上了。

他两眼一眯,一脚便踢开了那木门,径直上了楼去。

“陛下……”

种风有些虚弱的喊了一声,刘邦微微一愣,他没想到种风竟然在这里。

刚才只是瞧到了一个俏女人,皇帝确实是没有注意到一旁只露出了半个脑袋的种风。

轻轻咳嗽了一声,掩饰过了自己的本来目的。

刘邦这才查探起了种风的情况。

而下面的人……

怎么可能没有埋怨?

怎么可能没有埋怨!

不过,终于还是来了。

再晚,也来了。

刘錡几乎肝肠寸断,终于,他往后退了一步,擦去了脸上的眼泪,然后……

朝着几人跪了下来。

“元帅?”

“元帅!”

曹成看不见,自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但从几人的声音里,也知道是刘錡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他手从胸前掏出了一张纸来,侧着脑袋道:

“城里为您建的庙就快好了,咱也没念过书,只请颜二娘子的男人写了个联,您看看可以不。”

说着,就把那已经沾了不少油渍的纸条递了过去,刘錡跪在地上,双手接了过来。

借着月色,看清楚了上面的字:

‘铁浮屠锐利非常,自来中原横行,独畏我顺昌旗帜’

‘金兀术骄狂太甚,妄将坚城踢倒,试问他多大靴尖’

之前完颜兀术围城的时候,说破颍州城,只需要用靴尖轻轻一碰就行了。

刘錡把脑袋往地上一磕,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

“是我负了你们!”

“但我刘錡在此立誓,从今日起,再不负颍州百姓……诸位,可愿给我这个机会?”

“元帅这是何话?您要杀金狗,咱们定然是要跟着一起的!”

曹成摸了摸自己的眼睛:“就算现在打不了铁看不见物了,咱还有张嘴不是,到时候您把我带到阵前,俺定然骂得他们心惊肉跳!”

他依旧是那般豪横,仿佛并没有遭受到已经遭受到的无妄之灾。

刘錡深深地看了眼他们,又从街头开始,跪下来,磕个头,喊一句:

“刘錡来了,诸位可愿给我个机会?”

然后起身,走一步,又重复一遍上面的动作。

堂堂三衙的都指挥使,做出了这般姿态……

一步一叩首,百步不回头。

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开始,楼上的烛火忽然亮了起来。

刘錡走一步磕一个,那两排的屋子,便亮起来一间。

似燎原之火,一间一间地,全都亮了起来。

等他才到这条街中间的时候,整个陈家镇,已经全都亮了,夜色彻底被驱散开去。

他却没有停下自己的动作,仍是在重复着。

见了这一幕,种风有些担心:

“官家,是不是可以了,别伤着了刘元帅的身子。”

“你倒是体贴,知道别让人家伤到了身子!”

刘邦瞪了他一眼,刚才已经把来龙去脉听了个大概。

这小子,就是在胡来!

“这是他欠的,人家要怎么还,要你来管!”

他这话说得毫不心虚,明明刘錡是在为他还债,他却这般理直气壮。

而种风已经知道了突合速身死的消息,此时任由皇帝说着,心里头也不恼。

这屋子好多人都在哭,知道他们是原谅刘錡了,刘邦也轻松了不少。

他看着种风:

“你小子听说过东施效颦吗?就是学西施的那个娘们儿。”

种指挥使不知皇帝何意:“自然是听过的。”

“听过,听过你还好意思学老子去背诗,真以为背诗就是上嘴下嘴一搭的事儿了?呸!你小子就是个东施!”

种风有些不好意思,确实是有些拙劣的模仿。

刘邦看着这亮起来的集镇,知道颍州城,已经是破了一半了。

刘錡终究还是来了,这里的百姓到底还是等到了他。

但也有很多的人,终是没有看到他来,终是临死也没把他给盼到。

……

不过,如他刘都使所言的那般。

应该不会再有这种情况出现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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