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内斗
对于王德来说,你就算用刀在他身上剐下一层皮来,也要好过皇帝这些日子里来不断的阴阳怪气。
他来得要稍晚一些,所以适应得也要比两位指挥使更晚一些,每日里最怕的,就是听见说:
“官家的人到了。”
这句话像是道士们捉鬼时候念的咒语,而恰好便是他这位夜叉的天敌。
等那位传话的内侍离开了宿州府衙,王德直接便在院子里练了拳来……出了好大一身汗,又将那台阶上的青石砖给剁碎了三块,这才缓过劲来。
“官家看着和和气气的,怎的说话这般伤人?”
没有人能够回答他的疑问,待亲兵将热手帕递了上来,王德擦干臭汗之后,外边宿卫的士兵便跑了进来。
“将军,那两个都使来了。”
“来了?”王德一面穿衣,一面有些疑惑,“那两人跑俺这里来作甚?”
“没说具体的,只说是要见您,和您有事情商量。”
“说俺不在,俺和他们也没什么话好说的!”
那士兵‘喏’了一声,正想出去答复,一回头就正好撞上了、并没有受到邀请而来的两人。
杨沂中还是像个巨人,只是比去年要黑上了不少,今年刚好是他不惑之年……其实他二十岁的时候就已经是这个模样了,四十岁对于他来说,不过是一个新的二十岁而已。
赵密也是那样,脸上添了不少的细微伤痕,看样子像是把脸给埋进了草里,然后被曹给割出了许多口子一般,他还是那副与人有杀父之仇的眼神,好像刚才那个在大营里掉眼泪的人与他没有丝毫的关系。
至于王夜叉……还是之前所说的,刘邦向来不会用美丑来评价一个男人,唯独面对此人的时候,是发自内心的觉得他丑陋,而且现在更是瞎了一只眼,他却也不用布来遮挡一下,任由那伤口结成了可怖的疤……他左眼的肉挤在了一起,再没了眼珠子能留的地盘。本就号称夜叉,现在更像就是夜叉了。
这院中三将,均是从张太尉手底下窜出来的人才,也一起共事、出生入死了多年;虽不是同乡,可按照读书人的那套理论来说,怎么着也算得上是同窗了。
关系本来就要比其他几支部队来得要好,可是此时见了面,三个人都没有半分的礼貌,一时间,两个都指挥使站着,一个看天,一个瞪地,王德则是把他们两人当做了不存在一般,自顾自地拴着腰带。
除了几声雀鸟儿的叫声,这院子里便陷入了一种奇妙的安静里。
终是那让两人闯了进来的士兵自觉失了责,第一个开口道:
“二位将军,我家将军说他不在。”
王德的脸忍不住地抽搐了起来,赵密更是大怒,一巴掌便拍在了他的脸上:
“你当我等也瞎了眼?!竟敢凭当着本官的面说假话,你个好死的东西!”
那士兵捂着脸站到了一旁,可是那句‘也瞎了眼’四个字,确确实实地是触动了王夜叉那内心的娇柔,再加上赵密当着自己的面打了自己的兵……俗话说‘打狗还得看主人’,王德瞬间暴怒,指着赵密就开始骂:
“伱这鸟厮,跑到老子这里来耍甚么官威?!”
“怎的,在郦琼狗日的手底下占不到便宜,跑到这里来朝自己人撒气是不是?”
“姓赵的,俺的兵可不是你媳妇儿!你想出气,回去打你婆娘去!”
论年纪,王德要比赵密大些,论资历,两人都是徽宗时期入军的人,可是论官职,赵密要比王夜叉高了不止一阶……除了一开始时候的顺利,赵都使这半年来一直都在吃败仗,还被皇帝连着骂了一个月之久,心里头早就憋了气。
平时互不理睬也就罢了,今日终是有了话头,赵密也不肯相让:
“王夜叉!你嘴巴且干净些!”
“老子受气,老子受了什么气?!吹牛的不是我,瞎眼的也不是我!”
“说什么郦琼听到你的名字便会闻风而逃,结果如何?牛皮被你给吹上了天去!你若是能有你嘴上一成的本事,官家早都进那汴京城啦!”
“艹!”王德一巴掌,将刚才坐着的凳子四脚全给劈了下去,拎着就朝着赵密冲了过去……说是说赵密受了气,可他王德受的气也不小!
赵密浑然不惧,也是一脚踹断了旁边的石榴树,提起了手臂粗的枝丫迎上去,两人只打了个照面,立马就厮打在了一起。
只一刹那的时间,那树叶子木屑子到处乱飞,飘得满院子到处都是。
两人都是从底层士兵爬上来的人,并非刘光世那种酒囊饭袋……这位之前表现不错,皇帝把他的姓给改了回来;所以两人一交手,索性拿着的是凳子和木头,不然的话,当真是个不死不休的局面。
杨沂中看了好一会儿,轻轻吹开了一片飞过来的碎叶,他不拦,也不想拦。
他只是像个木头,并不是真的就是木头,心里头同样对这两人有气,只不过他还能憋得住,不肯发出来罢了。
不然的话,他也肯定是要上去掺和掺和的。
等打了得有半柱香的时间,杨沂中看了看天色,倒也知道什么是大局,便轻飘飘地开口道:
“二位……”
话还没说完,王德便率先喊道:
“杨正甫,勿要替这人求情,今日俺非得给他点厉害!”
赵密也是开了嘴:“正甫,别劝,我早就想教训这厮了!”
杨都使有些无奈:“二位,沂中不劝,只是想告知二位一声。”
“不听不听,你少他娘的念经,若是再想多话,俺便连你一块儿给教训了!”
“夜叉好大的口气!全身上下,就属你的嘴最硬了!”
凳来木架,木去凳挡,打得倒是厉害,两人打得上了头,看样子非得分个高下出来。
杨沂中嘴巴动了动,终于还是没有说出话来,他背过身去摇了摇头,踏出了这院子里。
他和赵密本来是来找王德出去接驾的……官家已经叫人放了消息过来,今日便能到这宿州,他们三人此时都在这里,断然不可慢待了。
但两位将军这副模样,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他也不想被缠进去,那样便脱身不得。
三个人,总不能一个都不去。
如此,杨都使便出了这府衙,带着殿前司的禁军们,自顾自地到南城门去候着了。
至于这二位……只希望事后别太怨自己就行,自己也不是没有开口,是他们不听。
现在是打仗的时候,宿州城也没有那么多的东西来给皇帝摆排场,但杨沂中还是尽力地布置了一番,尽量让现在看起来热闹一些、喜庆一些、奢华……奢华是奢华不了的,他想着做一条从城门到城里的、一百来尺的红地毯都做不出来,还是威胁宿州的一些个刁民:
“不可怠慢了陛下,若实在是没有的话,便只能从闵子庙里面去寻红布了。”
那闵子庙虽然是几十年前才建成,但毕竟也是宿州百姓的信仰之所在,大伙儿家家户户都是论孝,哪里肯容这些兵痞放肆。
无奈之下,便你家出一尺我家出一尺,硬生生地凑出了这百三十尺的大红地毯出来。
至于来捧场的百姓们……有多少是真心的渴盼着赵官家的到来的,就不知道了。
刘邦一行人行得很快,主要是他自己行得快,这一路去全是宋国的疆土,也是他当年驰骋起家的地方,虽然沧海桑田,细节上变化了许多,但大抵的模样却是没有什么变化的。
他既是轻车熟路,也是带着骑兵先行,后面的人慢些便慢些吧,反正他现在是想早些看看自己的三个爱将。
确实是爱将,至少刘邦是这么想的。
所以当到了那宿州南城门的外边儿,看到了这排场之后……也许是见惯了宋国的大场面,此时杨沂中尽心弄出来的东西,在他的眼里变得有些说不出来的感觉。
就像是一个寒酸的人招待客人,努力装成阔绰的模样,却怎么也无法掩饰那股子寒酸的味道。
不过好歹也是这几人的心意,加上确实也是第一次这么顺利的受到了百姓们的欢迎……毕竟也是皇帝,自然是喜欢这种场面的。
更何况还是刘邦本邦,他出身就那样,素来对百姓们有种熟悉感,还有许久未曾见到过的傻大个……
不论如何,他这个时候是高兴的。
杨沂中同样也是高兴,去年出发前夕,君臣一同大饮的画面好似就在昨天,加上颍州大捷和临安城里的那些个烂事纷纷传来,他确实是为赵官家忧虑了许多。
如今君臣再度相逢,隔着老远,杨沂中瞧准了那‘兵马大元帅’的旗帜,再也忍耐不住,直接便朝着圣驾迎了过去。
从小步快走到小跑,再到大步地迈了开来,杨都使像是那追太阳的夸父一般,魁梧的身子晃动着,跑到了刘邦的马前。
“官家!”
“臣杨沂中,参见陛下!”
在金人来之前,宋人是没有跪拜行礼的习惯的,大伙儿的膝盖都硬得很。
自然了,这里面文官比武将的硬,武将比士兵的硬,朝廷里的人比百姓们的硬就是了,没什么大事,大伙儿是不太会弯下膝盖的。
杨沂中此时却是有些动了情,也不知道是因为没打胜仗自责,还是真的半年没见到了皇帝,他此时当真就跪了下去,朝着皇帝行了一个大礼。
“臣有罪……臣无能,耽误了官家的大事,请官家责罚!”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刘邦骂归骂,心里面怪归怪,此时见了他这副模样,又想到昔日种种,心里头的气早就散去了。
只是嘴上仍是不饶人,让黄彦节取了一个匣子来,直接扔到了他的面前:
“尽他娘的给老子拖后腿!”
“你以为说几句好话儿,就能过得去了?”
“只是现在出战在即,处罚你恐怕动摇老子的军心,不然的话,早他娘的叫你吃上两个阿弥陀佛了!”
杨沂中刚想解释一下,自己没有说好话来免去责罚的想法,却听见皇帝疑惑道:
“那两人呢?怎么就你一个人来?”
“嗯……他们在城内府衙,暂时有事,臣便先来。”
杨都使知道在皇帝面前不能说假话,便吐了句含糊一些的真话出来。
刘邦也知道他的性子,冷笑道:
“狗日的倒是给老子摆起谱来了!怎的?觉得老子骂重了,再朝老子耍性子是吧!”
“非是,而是……”
刘邦大手一挥:“进城!”
骑马绕过了杨沂中,等往前走了几步,才开口道:
“那匣子里是军器监做的新甲,你小子看看合不合身……白长这么大个子,连个宿州都拿不下来!”
杨都使只觉得心里头涌出了百般滋味、无数感慨,打开那匣子一看,又见一副朱漆山文甲,还有一个凤翅兜鍪,简直与庙里天王像所穿的一模一样。
光是瞧那做工,便知道此物价值不菲,如此,他心里头更加觉得惭愧了起来。
亳州啊亳州,自己竟然被一郦琼贼将给挡去了进路,自己又是何德何能,能被授以此等重甲!
他原地感动了好一会儿,若不是皇帝又开始骂道:
“你就是这样子来接人的?来给老子牵马!前方带路!”
杨沂中估计还得沉思好一阵子。
等进了城,杨都使便拉着皇帝往府衙去赶,刘邦只是记住了入城门的时候,很多人有意无意地都松了口气,知道肯定是还有别的事情。
不过此时他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王德和赵密别的不说,起码的礼节是从来不会也不敢忘记的,如今不来接自己,定然是在做别的事情。
而且看杨沂中的表情,那两狗日的干的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宿州城不大,却自有一番繁华……就从城门到府衙的这条路上,出摊的百姓同样很多,可卖的物件却是稀罕得紧,全是纸、墨、笔、砚,书本字画,一条街下来,连着两旁的商铺在内,竟然连个卖吃的也没看到两家。
其文风之盛,可见一斑。
杨都使乖巧地做着他的马夫工作,待到了府衙的门前,杨沂中忍不住在内心长叹一声……
非是他杨沂中不帮忙,实在是两位闹得有些荒唐了。
府衙中门大开,却并不是为了迎接大宋的皇帝陛下,而是从门口外的街道上,一直到院子里,到处都是互相斗殴的士兵。
不是别人,正是步军司的禁军,还有王德从颍州出来之时带来的几十个亲兵而已。
万幸的是,这些人倒是没有全然失去理智,并没有亮出自己的兵刃……虽然如此,但也并非只局限于拳脚,称手的东西谁也不少,有拿花盆的,也有拿水桶的,还有那扁担的,打在一起,好不热闹。
王德带来的人虽然不多,却个个都是与他征战多年的好手,大都也习了一身的夜叉性子,所以尽管步军司的人数碾压,可依托着这府衙施展不开的地形,倒是也打了个不落下风。
刘邦的脸色难看极了,周围的人都不敢大声说话,这些人都是张太尉的旧将,所以他不断地朝着杨沂中使着眼色,示意他赶紧去劝开。
有着前朝的例子,本朝自立国起便从各种角度去制约着武人,强干弱枝是,更戌法也是,自然了,分而治之也是。
一开始是禁军看不上边军,后来是西军看不上禁军,等郭药师这个怪物出现的了之后,又变成了纯正的汉军看不上辽东的汉军……这种场面对于守成的皇帝来说,是乐于见到的。
但还是那句话,现在不是守国的时候,是争天下之时,这些个军痞把争强之心放在战场上是好,拿到战场下来,那便是在违法,在犯罪了。
杨沂中迈步向前,一手便拉住了一个想要挥拳在人身上的夜叉兵,那人也是认得杨都使的,此时瞧见了来人,却并没有停下来。
只是挣了好几下挣脱不得,便大声质问道:
“殿前司也要帮着步军司来欺负咱们吗?!”
他这话说得大声,杨沂中还没来得及回他,别的正在动手的人听了去……步军司的人是更有干劲了,王德的兵则是觉得有些悲愤,自己这群人更随着王将军来到此地,许多弟兄都未曾跟来,步军司的人以多欺少也就罢了,连殿前司的人也搅合了进来!
杨沂中一出手,不但没有让他们停下来,反而是打得更加的火热了。
“住手!统统住手!”
杨都使的声音在这些个嘈杂声中显得无比的弱小,张太尉看得心急,那赵密和王德当真是生怕活得长久了!
他连忙请示着皇帝道:“官家,臣去劝劝?”
刘邦看了看不远处的百姓……这府衙之地本就没有什么商铺,原就少人,而在街道的那一头,分明站满了看热闹的好事之人!
准确的来说,他们不像是来看热闹的,一个个脸上的鄙夷尽显,好似在观摩动物打架一般。
像是被人给揭了家丑,刘邦头也没回,只是声音沉得厉害:
“一盏茶,一盏茶之内把这儿给朕摆平。”
皇帝不对自己说‘老子’或者‘你爹’的时候,一般都是他认真了的时候,这个规律张太尉已经摸了个清楚,他再不敢怠慢,直接翻身下了马去,顺带着抽出了自己的长枪,背在了背上。
要不说流氓还得流氓来治呢,张太尉是什么人?
那是大宋军痞丘八的代表!
再浑的兵,还能浑过他的那群太尉兵?
他把枪当做棍子来使,双手齐动,左右横甩了起来……眨眼间,便有不少人挨上了这张太尉的银枪。
张俊确实是使了力道,他很清楚,若是现在打不醒这些人,等赵官家出手的时候,不止是挨上棍子那么简单的了,毕竟那位杀文官都如杀狗,杀起他们这群武人来,不是更要简单许多。
张太尉亲自出马,总算是打醒了这些个已经上了头的士兵们,要不说这就是资历呢,步军司的人都认识他,王德的兵就更不用说了,在他们是王德的兵之前,他们首先是张俊的兵。
张俊经过的地方全都安静了下来,他宛如一个战神,所到之处,偃旗息鼓。
“朝廷管你们吃饭给你们发钱,是让你们在这儿自己人打自己人的?!”
夜叉兵见自家的头儿来了,本来想要告状,却被张俊的这句话,把肚子里的委屈全都给咽了进去。
“打个亳州打不下来,打起自己人来倒是有力得很!”
“你是金人?”张俊指着一个步军司禁军,等他低下了头,又指着一个王德的亲兵,“还是你他娘的是金人?”
“摸摸你们自己的脑袋,你们对得起官家吗?!”
张太尉一面骂着,一面不住地观察着皇帝的表情,他的这些话不全是做做样子的,好歹他也不真的是个废物,肚子里是有真东西的,也是真敢与金人去干的。
只是这些人,手心手背都是肉,若是偏了哪一方,都难免让他这位头儿,在另一方心里的形象有所折损。
而他一面抬出了赵官家,一面也是做出了自己的暗示:
皇帝早就说过要来了,现在连我都到这儿了,你们还没反应过来?
还不赶紧去提醒赵密和王德!
只是这些人不知道是不是被打傻了,还是说当真被张俊给吓住了,一个个的都是愣在原地,连半点想要动身的念头都没有,看得张太尉好生着急。
眼看着官家已经下了马来,张俊咬牙,大声喊了句:
“恭迎官家!”
这句话一出,才让这些人反应了过来,一个个看着皇帝的方向,大都把这位陛下给认了出来。
一时间,仓促而慌忙的迎驾声音,终于是参差地响了起来。
看着皇帝越走越近,张俊的心也渐渐地沉了下去……那两傻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聋子,竟然这么大的动静也不出来,而官家手里面拎着的,不是军器监为他打造的神臂弓,又是何物!
张太尉心里头不住地哀鸣着,今日这事儿,恐怕是闹大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