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王文的雄心壮志
王文呵呵地说道:“请于少保吃饭,当然是我等,怎么敢叫你等?你这一路走来,满大街都是熟人,想快,也快不起来吧。”
于谦对他话里的讥讽丝毫不在意,只是温和地说道:“简斋兄,你我同科,又同在谏台多年,叫我字即可。”
“那不行。京师里内外,谁敢不叫你一声于少保?”王文坐在座位上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示意于谦坐下。
“随你了。上回我们大吵一架,还以为简斋兄要跟我割席绝交了。”于谦不客气地坐在对面。
“呵呵,以前在谏台,我们吵得还少吗?要不是你身形雄壮,实在打不过,老夫早就跟你打过几回了。”
王文站起身来,给于谦和自己各斟上一杯酒水。
“你家于七在外面?”
“是的。”
“他是精细人,有他在外面看着,我信得过。不过这些日子,锦衣卫和东厂的番子,都盯着那件大案去了,没工夫来听我们的墙脚。”
王文坐回到座位,放下酒壶,举起酒杯,隔着桌子遥敬于谦一杯。
于谦没有做声,举起酒杯对敬了一下,两人一饮而尽。
“节庵,你对前些日子那件大案,有什么看法?”
“骇人听闻,丧心病狂!”于谦毫不迟疑地答道。
“你说,会是谁做的?”
“锦衣卫查了近一个月,查到里面有瓦剌也先太师的手尾,也有南方白莲教的踪迹,还有两淮运河新近盛行的拜香教的书信往来。只是慈悲寺的知客僧和关帝庙的庙祝,都死了,死无对证。”
“节庵,你休得装腔作势。这些东西看着像模像样的,可是你我都知道,这件案子,永远也查不出真相来。”
“简斋,你既然心里有数,怎么还要往南内攀扯?上皇做不出这种事来。”
“这个我信。太上皇要是能做出这种事,也不至于酿成土木堡之变,被幽禁在南内。”说到这里,王文忍不住放下筷子,“土木堡之变,正是天赐良机啊,节庵!”
“天赐良机?简斋,你又来了?你还不死心!”
“我当然不死心!”王文鼓着一双金鱼眼睛凌然说道。
“从前秦魏国的魏文侯以李悝为相以后,相就成了百官之首,无论叫相国、相邦、丞相还是宰相,它一直都是典领百官,辅佐天子,治理国政,无所不统。”
王文站起身来,猛地推开窗户。
嘈杂声扑面而来,熙熙攘攘,一派烟火气的京师夜景,就在眼前。
“掌丞天子,助理万机!教化天下,佐牧万民!”王文双手背在身后,看着外面,毫不忌讳地大声说道。
于谦指着窗户,无可奈何地说道:“简斋,关上窗户,坐下来说。”
王文关上窗户,外面的声音和夜景悉数被关在外面,雅间又恢复寂静。
他坐回到桌子上,继续说道:“汉武帝设内廷,汉成帝开三公,唐太宗全三省六部,中书令、尚书令、尚书仆射、尚书左右丞、门下侍郎...不管叫什么,都是相国,都是百官之首,代表着士大夫与天子共治天下!”
“国朝初年,还有中书左右丞为相。直到太祖皇帝,以胡惟庸大案为由,除中书省,以天子之尊直掌六部,彻底废了延续千年的相国。自此,天子成了真正的天子,臣成了真正的臣。”
“简斋!”听到这里,于谦忍不住出声。
“无妨,我不担心你会出首告密。”王文不在意地答道,“因为你是于少保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于谦有些不安,手指头在桌子上敲了敲,“我朝不是还有内阁和票拟制吗?与相国何异?”
“于节庵,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啊!太宗皇帝设内阁,置学士,只是为了备咨国事,并无实权。到宣宗皇帝时,他好游玩,便将票拟和批红制变为定制。还是太上皇即位之初,太皇太后垂政,三杨才将这票拟制发扬光大。”
“内阁虽说位尊权重,但说来说去,只是在替天子批阅奏章,提供咨政意见而已。与统率百官,相国敉邦,相去甚远。”
王文仰着头,看着黑漆漆的屋顶,目光深沉邃远。
“太祖皇帝雄心千古,谁知他的子孙不争气。土木堡之变,天子威势,还有为其张目扬威的百战鹰犬,被瓦剌人的快马角弓,击得粉碎。上皇少德惶然,今皇得位不正,正是吾等儒生士子奋起,再建大同之时。”
于谦看着王文,徐徐吐出一句话来。
“大同?简斋,你对士大夫与天子共治天下是念念不忘啊!”
“正是如此。”王文毫不迟疑地答道,“我等饱读圣贤义理,为的什么?就是治理天下。万千士子儒生,一层层考试,千锤百炼,每三年出得百余进士,身负天下孚望,为万民翘首,当然能肩负起牧民教化重任。”
“天子自小养在深宫,妇寺环伺,不知天下危急,不体黎民疾苦!天下安危、万民福祉安能系于他一人?”
王文的声音越说越低,但是字句却越来越让于谦坐立不安。他万万没有想到,短短几月没有交流,王文居然激进成了这个样子。
难道是目前的形势让他盲目自信了?
“《尚书》说:‘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孟子》又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吕氏春秋》更有‘阴阳之和,不长一类;甘露时雨,不私一物;万民之主,不阿一人。’”
于谦终于忍耐不住,站起身来。因为他知道,在《吕氏春秋》这句话前面,还有一句,“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天下之天下也。”
“王简斋,你要走的路,比我还要凶险万倍啊。”于谦主动给王文倒上一杯酒水。
王文看着于谦,长叹一口气。
“是啊,自从太祖皇帝删《孟子》、蔽《吕氏春秋》,大明就容不下老夫这样的想法。只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乃吾等儒生士子理想,虽然艰难凶险,但总得有人去做。”
“你立志虽高远,为何行此下策?”
“今皇得位不正,必须依仗我等,正好可以从容布局。越感受到南内上皇的威胁,今皇就会越倚重我等。我等选了几位大儒备东宫,悉心教诲,明德通理。只需两代帝王,二三十年光景,大明的祖宗之法,就能改了样。”
说到这里,王文自信地说道:“我知道节庵是同仁。当初上皇被迎回京,最是危急之时。京师十二团营,是节庵一手操练。在军民之中颇有威望。只需振臂一呼,上皇复位也就复了,谁也挡不住。偏偏节庵默缄不语...”
于谦默然许久,才低声叹息道:“老夫不敢再赌了。当时的局面,来之不易,任何变故都会让它付之东流。王简斋,你现在越来越让人不放心了。”
“节庵,我所作之事,与你一样,为天下社稷,为万民百姓,问心无愧!”
“问心无愧?”于谦喃喃地念了一句,“简斋,你想怎地?”
“我确实有事要与你商议。”王文凑过去,在于谦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于谦脸色凝重,“此事不好说。今皇深居禁内,很多事情,我们插不上手。那里,是太后的治所。”
王文盯着于谦,继续说道:“老夫知道,你与御马监兴安兴公公关系匪浅。与我不同,我跟王诚,一个买,一个卖,生意而已。”
于谦说道:“容我再想想。”
“无妨,老夫等得起。”
在醉月楼远处另一间雅间,两人凑在一起,一人低声问道:“此人靠得住吗?不要误了皇爷交代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