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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投献不好

“洪武三年十一月,太祖皇帝下诏‘如今天下太平了也,止是户口不明白哩。’命户部制户贴,州县照式印制发每户填写。一式两联,一联由本户户主收执,一联上交户部,汇总为户籍。”

“户籍厘清后,洪武十四年,太祖皇帝下诏建立里甲制度。一百一十户为一里,推丁粮最多的十户为里长,其余一百户编为十甲,每甲又以一户为甲首。里长、甲首轮流担任,十年轮换一遍。”

朱见深的声音不大,但是每一个字都让众人听得清清楚楚。

“以里甲制度为基础,太祖皇帝下诏编制黄册。每里户口编为一册,册首是总图,里中鳏寡孤独及无田之人,列在一百一十户之外,附在图后,称作畸零带管。洪武二十年,太祖皇帝又开始丈量天下田地,编制鱼鳞图。”

“至此,‘鱼鳞为经,土田之诉质焉;黄册为纬,赋役之法定焉。’洪武九年,太祖皇帝下诏,命纳粮一万石为一区,每区设粮长一名,后增设正副粮长三人,由地多纳粮多的大户担任,负责本区税粮的催征、经收和解运。”

看着侃侃而言的朱见深,王恕、马文升和刘健等人心里感叹不已。

这些太祖皇帝定下的户籍、赋税制度,殿下是张口就来,牢记在心,真是叫人佩服。

至此,他们也相信李东阳、李芳所说,平日里殿下要读许多的书,只不过不是四书五经而已,多是内库收藏的诏诰、律法等相关资料。

“太祖皇帝出身贫寒,体恤百姓疾苦,故而推行‘藏富于民’的治国政策,本着‘赋民而民不困,役民而民不劳’的原则,征收赋税徭役。”

“洪武年间,民田一般征收三升三合五勺,官田稍多些。且多次下诏蠲免多地部分或全部赋税。”

“就是如此,洪武、永乐年间的国库,也支撑起诸多战事,各地依然欣欣向荣,人丁田地不断增加。而到了正统年间,短短二三十年,却截然不同。这是为何?”

一阵沉默后,李东阳迟疑地说道:“殿下,就是因为投献?”

“没错,就是投献。而投献的本质就是田地兼并。石渠、约斋先生一路上用心了解过各地投献之风愈演愈烈,只是一些实际细则没有搞清楚,请问两位先生,你们知道投献分几种投献?”

王恕和马文升摇了摇头。

朱见深指了指李东阳。

“东阳,你给大家说一说。”

“好的殿下。诸位,殿下根据我们收集的各地资料,分门别类,然后按投献目标,分藩王宗室投献和官绅投献。前者就是把田产投献给藩王、公主等宗室府邸门下,后者是投献给举人进士和科甲正途官员。”

“按投献方式分常规投献和非常规投献。前者是把自己名下的田产投献。非常规投献就十分歹毒。它诬指他人田产为官田、无主田或自己的田产,投献媚上。这种投献,一般针对王府和高官,因为如此歹毒的行径,只有这样的权贵才压得下去。”

大家忍不住交头接耳,王恕、马文升和刘健的神情,越发的凝重起来。

朱见深等他们稍微安静一些,继续说道。

“投献的本质就是田地兼并、财富集中,但财富集中、田地兼并最大的问题不是贫富差距拉大,而是逃税免役。”

“逃税免役?”

朱见深面向薛敬,不客气地问道:“薛东家,贵丝绸庄自有魏国公府参股后,是不是可以少交很多税款?”

薛敬看着朱见深炯炯有神的双眼,仿佛自己跟魏国公府那些腌臜事,都被他看得明明白白。

老实回答道:“自从魏国公府参股后,税吏们不敢随意拷课催收,我与他们主事商谈了一番,就按定额收税。”

“多少?”

“差不多是实际产出的两成。”

众人哗然,朱见深却笑着说道:“薛东家还算有良心。有些藩王、公主府参股的商号工场,不管产出多少,朝廷一个子都收不到。”

王恕和马文升对视一眼,神情严肃地问道:“殿下,那收纳投献的官绅,如何逃税免役?”

“殿下,太祖皇帝有诏,‘有田土者输租税外,悉免其徭役’。宣庙先帝也有诏,‘文武官年未及七十老疾不能任事者,皆令冠带致仕,免其杂泛差徭’。都是对士子官绅优免徭役,田赋课税却免不了。”

刘健附和道:“是啊,在下是河南举人,有一定优免,但没有殿下说得那般,让人毛骨悚然。”

朱见深长叹一口气道:“大明吏治,最大的问题在于执行的律法条例混乱,官和吏又有断层,下传上达阻塞。官员懒得去了解实际情况,全凭个人想象,妙笔生花,凭空捏造。如此一来,欺上瞒下,低效率高浪费比比皆是。”

“条例律法规定与执行的脱节,给士子官员优免钻空子提供了极大的便利。科甲正途出身,原本就比其它途径出身的官员清贵许多,加上同门、同科、同乡,连枝同气,地方官员谁敢得罪?”

“‘悉免其徭役’,‘免其杂泛差徭’,有太祖、宣庙等先帝的优免祖训,免除徭役就肆无忌惮了。免两丁四丁,实际上全家一族都免徭役。”

“收买勾连州县户房书办,不要说投献的田产,就是自己名下的田产也隐瞒了,大肆逃脱赋税。”

朱见深继续为众人分析:“官员免徭役,连生员也免本人和户内二丁差役。而我此前所说纳赋税,有催征、经收和解运三个阶段,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解运。每个粮区有自己解运的官仓,少则百里,多则千里。”

“解运入仓,需要大量的人力,此人力从徭役中出。徭役分正役和杂役。协助粮长催收田赋、维持治安、拘捕罪犯、办运上贡物品等等都是正役。运夫、驿夫、船夫、纤夫、急递铺铺兵,临时修水利、筑城修路等等,都是杂役。”

“太祖皇帝定下的祖制是‘多粮多丁者重役,少粮少丁者轻役’。现在呢,官绅奸豪吞并,多粮多丁却减免徭役、逃避赋税。但赋税徭役都是有定数的,官吏为了应付上面,便把这些徭役和赋税分摊在少粮少丁的百姓头上。”

“平白多了额外的赋税和徭役,百姓们累死累活,也难以支应。于是只好或投献官绅权贵,或弃田逃亡,甲户人数降低,但赋税和徭役是定数,没有减少,分摊下来反而更多了。留下的百姓更加苦不堪言,只能继续投献或逃亡。”

“这就是投献的危害啊!”

朱见深说到这里,情绪也有些激动,喝了一口茶,吐了几口茶末子,稳定情绪。

园子里一片寂静。

过了好一会,刘健开口反驳道:“缙绅贡举,教化地方、弘扬正气、承宣流播,殿下此言,在下觉得过于偏激!”

投献受益者有两个,一是宗室,二是缙绅贡举,朱见深话里话外对投献的批判,自然也在抨击投献受益者。

宗室现在不便拿出来说,只好把缙绅贡举单独拿出来说——刘健是贡举,属于受益群体一员,但他亲身体会,觉得实际情况没有殿下说得那么玄乎。

众人神情不定,目光在朱见深和刘健身上来回闪动。

刘健一介举人,居然敢当众忤逆反驳?要是换做太祖太宗皇帝,你还能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都不好说。

殿下虽然年少,但脾性已经展现出类似太祖太宗皇帝的乾刚果敢、杀伐决断,一旦觉得面子挂不住,按捺不住,刘健就遭了。

李东阳目光闪烁,犹豫着要不要出声求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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