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一弯纸船落于清桥溪水上
“大老板跳楼了!”
这一声喊叫,不啻于一个核弹爆炸,辐射到了工地的每一个角落。
这名工人口中的“大老板”,自然就是马锦绣说过的、淮阴谢家的长子长孙谢晓峰。
以谢家在江南一带的实力,即便是东海省一级层面,都要给三分薄面,毕竟地方经济要保持高质量发展,还是非常倚仗这些龙头企业带动的。按照马锦绣的说法,那就是每年春节,都会有省部级领导带队,亲自去谢家拜年。
这就是地位。
可现在,这位谢家未来的掌舵人、康乾盛世集团董事、副总经理谢晓峰就这样无缘无故地跳楼而亡,这事要传出去,不知道会造成多大的动荡,震惊九州吧?
叶云此刻的瞳孔就骤然紧缩,急急向福特车里的墨镜女人望去,只见她那道唇线上扬得愈发璀璨美妙。
本来在大石头边单膝跪地聆听时髦女孩思想教育的马锦绣忽然听到这声巨喊,先是不可置信地站起来,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听错了,直到那名工友关于大老板跳楼的嘶吼声来回晃荡,他才意识到这是真的,结果脑袋“嗡”的一声,霎时一片空白,什么也来不及多想,就第一时间往工地里面冲去,显得那样的六神无主,脸上毫无血色,煞白得瘆人,中途更是因为脚软,摔倒了好几次。
马潼关也慌慌张张地跑在他后面,那条土狗颤颤巍巍地尾随着自己的主人。
时髦女孩刚才被马锦绣的脸色巨变所吓倒,反应最慢,这才回过神来,也奔向了工地。
工棚那边更是彻底炸开了锅,无数个建筑工人像无头苍蝇般涌出来,一边跑一边询问着具体情况。
没有人能回答,也没有人有心思回答,大家都想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工地那里。
只有叶云孤独地、静静地站在原地不动,微微抬头,凝视着人群疯狂奔去的那个地方的上空。
他在看什么呢?
也许只有他自己知道。
过了很久,他才开始慢慢踱步,走向事发现场。
没人能看出他此刻的表情是喜是怒,因为他是那样的淡然平静,就像暴风雨来临前的祥和。
路过福特车时,他没有转头,直直地往前走去,似乎没有什么东西能令他停下脚步。
从他身边跑过的人有惊诧,有害怕,有悲伤,有迷惑,有不安,有局促。
这些心情是理所当然,无可厚非的。
因为这起变故关系到他们的工作,他们的前程,更直率地讲,关系到他们的钱袋子。
一幢刚刚封顶的新楼前,围拢着数不清的人头,却没有一丝声响。
安静,太安静了,气氛压得人透不过气来,比出殡时哀乐低奏还要凝重。
人很多,比肩继踵,里三层外三层地站着。
叶云无法再前行了,唯有站定,静静望着前方不计其数垂下头默哀的背影,不知想着什么。
忽然,一声悲怆凛冽的喊叫声响彻碧霄:大老板!
这是马锦绣的声音。
大老板生命的终结,也意味着他这些年辛苦经营的前途差不多就此画上了句号。
他的职业生涯还没有真正开始辉煌,便中途夭折,没理由不痛心。
这肯定不是一起简单的跳楼自杀,只要不是傻子,任谁都可以从中嗅出不同寻常的味道。
这可是江南四大家族之一的淮阴谢家啊,一个在民间极有名望的家族,一个在官场有巨大影响力的世家,现在却发生了此等的祸事,这个消息乘风传出后,不知将会掀起多大的风浪,不知将会有多少人被席卷进来。
叶云修长手指轻轻揉开眉头,抬起眸,静静望着人群的上空。
他始终不发一语,既没有流露出悲悯之色,也没有流露出悚然之情。
相反只有一种死寂,平静到窒息。
刚才他也是这样出神地看着那里,很奇怪,那里有什么吸引着他?
一张纸。
一张A4纸般大小的生宣纸从楼顶缓缓飘落,仿似被风带走的一片枯叶,摇摇晃晃而下。
不偏不倚,恰好落在叶云的跟前,正面朝上。
生宣纸很白净,没有多少内容,在纸中央只画着一条没有尽头的路,一场无声的雨。
没有人关注到这张纸,这很正常,死了人这么大的一单事情,还有谁会去留意一张纸的存在?
可对于叶云来说,这张纸却重达千斤,甚至仿佛可以将他的脊梁压弯。
直到此刻,他才深深体会到,老冯在谈到这张画时的那种发自内心的敬畏与恐惧。
就是这样一张普通的生宣纸,竟然可以令到拥有雄厚实力的谢家成员跳楼,难以置信。
落雨社,究竟是一头怎样的怪兽?
马潼关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叶云的身边,弯腰捡起地上的那张水墨国画,捧在手心仔细端详了很久,越看越觉得这画有趣,画上的那条路绵垣无尽,那场雨更是栩栩如生,呼之欲出,只是不知道它怎么会出现在工地这种文盲遍地的地方,感兴趣问道:“云子,这是什么东西?”
“黄泉书。”叶云一字一句道。
他说了句很难懂的话。
“黄泉书?”马潼关皱着眉,显然没听懂。
叶云轻声道:“嗯。”
“什么意思?”马潼关问道。
“黄泉有路,雨落无声。”叶云微微叹息。
他又说了句很难懂的话。
“云子,你在乱说什么?”马潼关更糊涂了。
“我也希望我在胡说八道。”叶云苦笑,侧头道,“老马,别等工钱结算了,能快点走,就快点走吧。”
“啊?为啥?那可是3万多块钱呢。”马潼关讶异道。
“我估计白云人家要经历一场大风暴了,你留在这儿,会被卷进来的。”叶云正色道。
“怕个球。我只是个臭打工的,跟大老板八竿子都打不着,找不了我麻烦。”马潼关摆手道。
“我就怕到时候公司没人顾得上给咱们结工钱了。”叶云叹息道。
“敢!要真那样,俺就上劳动局闹去,敢克扣俺们农民工工!3万多块钱呢,夭夭回去读书,花钱的地方多了去了。”马潼关不依不饶道。
听到这,叶云沉默下来,也没有再劝,只是回过头去,望向了福特,发现墨镜女人也正在望着他。
福特车里,似乎还有别人。
果然,隐藏在后座的黑暗中,还有一个女人。
这个未曾露面的女人看不出多大年纪,似乎对外面的喧闹也漠不关心,透过车窗看了眼天边即将落幕的夕阳,终于开口道:“皇甫小姐,天色不早了,咱们回去吧?”
“回哪?”墨镜女人娴静坐在那儿,与叶云对视着。
“您要是不赶时间,回酒店吃个饭再走也行。如果您着急回去,我们就直接去机场。”黑暗中的女人柔声道。
墨镜女人不作声。
黑暗中的女人眼神思动,试探着问道:“皇甫小姐,您对今天这个结果,还满意吗?”
“什么结果?”墨镜女人注意力似乎有些不集中。
“谢晓峰坠亡。”黑暗中的女人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
“不满意。”墨镜女人直截了当。
黑暗中的女人似乎有些吃惊,赶紧问道:“哪里不满意?”
墨镜女人随即嘴角泛起刻薄而尖锐的弧度,盯着叶云,遗憾道:“我还是没能惹他动怒。”
黑暗中的女人似乎更愕然了,探头往车窗外看了一眼,视线定格在了叶云那张即便布满灰尘也显得干净的脸庞,下意识问了句:“他是谁?”
墨镜女人透过黑色的镜片,凝望着叶云,平静道:“一个谁也惹不起的人。”
黑暗中的女人停顿了好半晌,然后掩嘴轻轻笑了起来,这充满魅惑的笑声足以引诱起任何一个男人的情欲,半真半假道:“这世界上竟然还有连皇甫小姐都无可奈何的男人,我还真想见识一下呢。”
墨镜女人冷笑,低沉道:“如果有机会让你认识他,恐怕你也不敢吧。”
黑暗中的女人脸上闪过无尽的恐惧,说了一声对不起,就识趣地闭口不言。
墨镜女人纤手撑着香腮望了很久,叹息一声,就像一弯纸船落于清桥溪水上,只荡起了几缕涟漪,淡淡道:“可惜啊,我就要离开宁州了。”
黑暗中的女人这一次显得谨慎了许多,不敢再接关于那个年轻人的话头,连语气也没有刚才那么随意了,毫无痕迹地转移话题,敛眉低目道:“皇甫小姐,白云人家这块地,是我们古道集团送给您的见面礼,以后这里就是您在宁州的家。”
“谢谢。”墨镜女人没有忸怩作态。
“那我们是回酒店,还是去机场?”黑暗中的女人询问道。
“机场吧,我不想浪费时间。”墨镜女人轻声道。
“好嘞,我们这就出发。”黑暗中的女人干脆利落,让司机开车后,随即礼貌道,“皇甫小姐,宁州随时都欢迎您回来。”
墨镜女人轻轻一笑,倾国倾城,回头看着渐离渐远、不坠红尘的叶云,嫣然道:“我一定会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