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未央宫
烟笼寒水月笼沙。
青石小街显得空旷安静,只有几盏路灯透着幽幽的黄光,半睡不醒的样子。
叶云负手而立,望着半日仙离去的方向,久久不语。
苏湄似乎从没有见过他像此刻这样,拂去了一切凡尘杂念,那是一种难以名状的落寞与萧瑟,像溺水,无法呼吸,直叫人不忍卒睹。也许是因为这个,她心中无端地生起闲愁一缕,却没有出声说话,只是静静陪在他身边,不去打扰此刻清幽。
她清楚,男人深思的时候,女人只应静静作陪。
两人就这样不知站了多久,沉默寡言成了此时的主旋律。
“苏湄,你听懂刚才那大叔的话了吗?”叶云忽然开口说道,侧头看向苏湄。
苏湄微微摇头,柔声道:“这种神鬼莫测的高人说出的话很费解的,我可没那么聪明,他最后给我们的临别赠言很玄妙,不是普通的一些悟性就能参透的,特别是给你的那句,‘长弓交错,遮天蔽日’,很有气势。”
“气势?我却觉得非愚则诬。”叶云扬起一个不加掩饰的讥诮微笑,叹息一声,他像是在向苏湄吐槽,实际上他是想说服自己罢了,自欺欺人道,“你不觉得那个半日仙很无赖吗?他净说些高深难明却遥无边际的话语来让你无可辩驳,这就是算命的高明之处。”
“我不知道,也不大懂,不过,我个人觉得如果华国的算命术全是胡说八道的话,它不可能在民间久盛不衰吧。”苏湄客观地分析着,两只玉手负在身后,轻笑道,“正如国术大师南怀瑾所说:华国算命术如果是骗人的,那么它欺骗了华国人三千多年,世上有这么高明的骗术,也是值得研究的。”
叶云望了眼苏湄,浮起一个淡至透明的微笑,没有再进行这个话题,淡淡道:“走吧,我送你回去。”
他折返前行。
苏湄脚步恢复灵秀之气,跟上他的步伐,露出一个美狐狸笑容,玩笑道:“叶云,你说那个算命先生为什么要赠‘长弓交错,遮天蔽日’这句话给你呀?他是不是暗示你将会是一个将军,征战沙场,作万人敌啊?”
“将军?白日做梦。你见过一个将军要沦落到做吧员的吗?那个大叔就是没事找事,不能让你没事偷着乐。”叶云尴尬苦笑,无奈道,然而口不对心并非女人专利,虽然他嘴上是这么说着,可心里却在反反复复地斟酌这八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字。
苏湄托着香腮,边前行,边侧头仔细打量着叶云,这张飘然出尘的脸庞除了那抹清净如竹的微笑外,从来就没有太多的感情表露,即使有变化,波动也极细微,甚至可以忽略不计,一般人也根本瞧不出来。
这种人,应该会出人头地吧,她心里暗忖着,眼神中有期待,有炙热,似乎在看着几十年以后风生水起的他,嘴上却不饶人,打趣道:“如果你真是将军的话,那只能是下象棋的时候,对手向你喊的一句话:将军!”
言尽,她自己率先忍不住掩嘴轻笑,妩媚无边。
叶云苦笑,佯装发怒,轻敲了她脑袋一下。
这妮子非但没有躲避,还十分配合,拍拍诱人犯罪的胸脯,假装害怕地快步前行。
寂静的青石小街留下笑声两串。
忽而,嗦的一声!
那只不知名的雄雕又一次出现了,在漆黑无垠的宁州夜空滑翔,英姿飒爽,那双锐利而深沉的鹰眼,俯瞰着这片土地。沧桑古朴的宁州,朝气蓬勃的宁州,不知它更留恋哪一座。它太俊美了,简直就是天地间飞翔的精灵,高傲、敏锐、凶猛、无畏,从不躲避风雨,永不留恋巢穴的温暖与安乐。
这只雄雕的身上,有一种冷峻到近乎直入人心的力量。
与从前一样,很快,它便再次不见了踪影。
而此时,天上的明月也消失不见,一大片隐藏在夜色中的乌云渐渐遮盖天空。
一场声势浩大的暴风雨似乎即将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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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一向心境沉寂的叶云显得有些魂不守舍。
半日仙就像一块从悬崖峭壁滚落而下的巨大砺石,重重砸在心湖上,掀起了滔天巨浪。
人就是如此,总是会对一些无从知晓半懂不懂的话语奉若神明,这让许多打着算命旗号而行走江湖的骗术高手可以轻易抓住这个漏洞,将计就计,向这些意志薄弱的迷信者讲出一些似是而非的行话,哄骗得他们晕头转向,直想把这些江湖郎中们当作菩萨供着。
可是,再高明的骗术也会有纰漏之处,任何闪失都将会前功尽弃。
而叶云恰恰是个防骗大师,很少人能在他的眼皮底下蒙混过关,可半日仙却做到了。
他非但无法找出那个不知何方神圣的算命先生的瑕疵,而且还被他那些话所深深套牢。
挫败感独占鳌头。
告别苏湄后,叶云从她家出来,抬头望了眼天空,月色全无,漆黑一片。
“看来要下大雨了。”
他凝视着除了黑再无半点杂色的苍穹,低声呢喃了一句,有些心神不宁,手里拿着一罐用来解渴的冰红茶,摇晃几下,打开拉环,猛灌了几口,一抹嘴,忽然想起了之前答应今晚要送小青回学校的事,这小妮子忸怩了半天,才羞答答开口向自己提出邀请,当时她的俏脸涨红,如抹了整盒大红胭脂一般。
女人天生就是爱情的奴隶。
小青内心清楚得很,这个年轻人极有主见,不喜欢没有牢固感情基础的爱情,所以她对于他的爱意表露从来都是小心翼翼的,如婴儿般呵护有加,不敢越雷池一步,生怕那一丝刚发芽的爱恋会因为自己的一时冲动而永远消失。
叶云想打个电话,报报平安,毕竟已经很晚了,自己还没有回到十里清扬,怕她惦记。
信手拿出手机,熟稔地拨了小青的号码,响了很久却没人接听,他不禁微微皱了皱眉,挂了电话,再按下一个号码,小亮的声音传来,得知原来小青正在忙碌中,不方便接听,他才放下心来,与小亮在电话中闲聊乱侃了几句,说马上回来云云,便合上手机,走入了丹青巷的夜色中。
入夜之后的丹青巷少有人行,静悄悄,门掩清夏夜。
可老天爷就没那么清闲了,黑云迎着苍穹,俯瞰大地,颇有种独步天下主浮沉的气势。
俗话说,晚雨急来风。
雨依旧处在苦苦酝酿中,未曾落下。
而风却早已肆虐人间,无孔不入,似乎想席卷天下的一切物体。
狂风一怒,掠起一地落叶,飘悬于半空中,如无数彩蝶振翅飞舞,甚是壮观。
叶云慵懒地走在石板路上,享受着迎面而来的狂风吹袅,摇晃着手里的透心凉冰红茶。
由于解决了苏湄的困局,他心情不错,怡然自得,情不自禁地清哼起了一首京剧小调。
“尊一声相国听端的,楚平王无道行不义,败纲常父纳子的妻……”
清雅铿锵,珠圆玉润。
这是老爷子最喜欢听的《未央宫》。
正悠然走着,叶云忽然皱了皱眉,停下前行的脚步,拐进了一条没有路灯的幽深小巷。
巷口处虽然高悬着一盏孤灯,透着些许亮光,可巷内深处仍是黑暗一大片。
这里散发着一阵阵难闻的恶臭味,原来这是丹青巷的居民住客丢弃垃圾的地方。
那股酸腐异味被狂风吹散到空中,变得稀淡,再传到很远的地方,直到味道完全消失。
此时,苍穹被黑云笼罩,天地间只剩下漆黑这一种寂寞的颜色。
叶云不露圭角,轻轻晃着冰红茶,站在黑暗处,眼神冷冷睨向巷口,脸色如常。
片刻,三个黑衣人如幽灵般,鬼使神差地出现在巷口灯光下,其中两人提着阴冷砍刀。
刀光晃晃,杀气萧萧。
他的麻烦似乎总是源源不断。
唉。
叶云轻叹了声,泛起些许伤春悲秋之意,心情却异常平静,没有因为杀戮即将来临而生起一丝紧张,只是在猜测着离他只有四五米远的三个黑衣人的来历,脑海里不断地在搜索着最近发生过的一些事情,接触过的一些人物。
能尾随跟踪他这么久却不露踪迹,这几个人倒也有些小能耐,隐藏在幕后的人相当不简单。按理说,不应该是张啸,这种纨绔子弟是典型的吃软怕硬的主,重面子,既然和他做了朋友,肯定不会出尔反尔。
难道是那个蛮不讲理目中无人的市长千金?
很有可能。
虽然陈道白在那晚怏怏说过,这次挨打后,从此与苏湄两清,没有任何关系,两人井水不犯河水,但如果那个市长千金根本不买陈道白的账,恼羞成怒,怎么着也咽不下这口恶气,执意要给自己点颜色看看呢?
叶云苦想着,却依然没有结果。
但他唯一能确定的一件事是,眼前的三人必须得死。
在十里清扬,他也曾无数次被嫉妒他样貌的公子纨绔轻视嘲笑,他却没有任何反驳。
这是懦弱?仅仅是不屑罢了。
他不想杀戮,却从来不畏惧杀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