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意外
两天后的清晨,圣都最外环刚给辉光吞没,在一间餐馆的包厢内,一声叫骂激散酒肉的香:“妓女生养的蠢猪!你们想死就去死,别带上我!”
斥骂者皮肤棕黑却不皲裂,明显是历经湿热环境的暴晒。细细辨认那精瘦的外貌,便能认出这是圣灵遇过的酒吧老板。在博萨做苦工的可怜人终于回到帝国,但他为何来圣都?他的酒馆、他的家不该在这帝国的中心,应位于更北方的城镇才是。
厢房里,十几人绕圆桌而坐,目光或阴鸷或鄙视,尽向他投射,只余一位同样棕黑的青年愤而斥骂:“懦夫!胆小鬼!桑登,你忘记在博萨流过的血泪了?”
“怎么,难道忘了不好?”桑登灌口酒避开那尖锐的视线。
那青年锤响桌面后说着嘲弄的话坐定:“好,忘了吧。你就忘了受过的苦难去逃避现实吧,最好把妻子枉死的恨都忘了吧!”
“操!你他妈说什么?够胆再说一遍?”
“怎么?丢失勇气的懦夫还知道生气?连发声呐喊都不敢的怯懦者不配称为特罗伦人。我看错你了,滚吧!”
破碎爆响,瓶与酒在地面裂成雾花,桑登拍桌立起,吼得嘴脸血红:“他妈的!去!说,去哪!”
“今夜是圣环广场开启的时刻,近几年总会朝晟人与异种来玷污我们的节日。别怕,那疯狗绝无洞察万物的能力。记住,我们已同坚持抵抗的勇士取得联系,只需制造些混乱,方便他们…”
听着,桑登明白他们是要去制造恐慌,从而帮助真正的抵抗者逃离。
在青年讲解时,吞着酒的他见一位壮汉推门而入。那壮汉不仅向众人致谢,还规划好各自的任务,更逐一和他们拥抱。当壮汉贴近时,桑登的心脏鼓动出恐惧,猜疑自己是否被骗去当死士送命,可在与之分离的刹那便打消怀疑,因为那人的眼中传来一股视死亡如无物的火焰,让胸膛里的怒熊熊燃起,更坚信待得入夜,这火便要给恨鼓动蔓延,焚毁一切该死的东西。
管他们有无罪,统统焚毁、焚毁。
夜色极快降临,圣环殿下的黑晶之地人头攒动。成千上万的特罗伦人摘去兜帽,沐浴金芒祈祷,他们皆以拇指轻顶额头、单膝跪地。诚然,这些年总有人屹立于朝拜者之间,相当扎眼,部分是不信帝皇的本地人,多数是来参观的格威兰与朝晟人,极少有非人的种族,但今晚却有一位覆着绿纹棕袍的木精光顾,更以站姿作相仿手势,在一位灰发的女性身旁沉吟诵念,吐息如雾:“神圣的帝皇啊,望祢与光耀的慈爱长存,永远庇护艾瓦曼的生灵。”
听那声寒颤,茉亚解去披肩给他搭好。而束紧绑绳的阿尔却像裹着小号斗篷,畏冷的脸红到尴尬,僵硬的十指无处安放,发白的唇嗫嚅许久。
“朋友,你不必在意。记得吗?我无畏寒冷,”茉亚的眸灰得澄澈,令他羞于直视,“他们的朝拜将要结束,我们也回旅店吧。”
拳攥紧又松、腿想走却不动,阿尔是如此纠结,直至攒足勇气才迅速掏出早想送给她的礼物,合紧眼碎嘴:“茉、茉亚!很高兴认识你!认识你很、很高兴,我想送些心意给你,希望、希望你不嫌弃!”
打开的盒子里闪着星点,是件镶宝石的金头饰,茉亚将它别上灰发,笑了笑:“谢谢。朋友,可搭配吗?”
“很、很好…”阿尔的欣喜给愕然打断,因为茉亚将头饰轻快戴入他的长发间。
“更搭配你…”见阿尔窘迫,茉亚笑着把礼物拿回,颔首致谢后牵住他的胳膊走去,“朋友,刚才是我的玩笑。相信我,身为木精灵的你,只是形貌恰好符合人类对女性的审美罢了,即使生活在人类的国度也别让那些目光影响。若往后仍是如此,恐怕连你的同族都要嫌弃你如女性般的扭捏了,嗯?”
“没、没有的事!我、我可是年长的…”阿尔急忙回嘴,想抽出手却挣不脱,只得跟她走,红着脸穿行于即将结束朝拜的特罗伦人之间,扑朔长长的耳朵,忽然听出些异样的嘈杂,立刻喊停茉亚,“等等!看!那边的人…他们在拉横幅?在吵架!他们打起来了!”
是桑登,他挥拳勾倒拉横幅的同伴,更拉扯身边的路人推搡,吼出动手的信号,令其余帮忙的人作类似举动,在这百万朝拜者中扩散混乱,好叫躲藏的人尽快出手并脱身。
“当心!”阿尔瞥见一位跪拜于附近的信徒猛然起身,从黑袍中掏出浊液晃荡的酒瓶,引出一股浓郁的汽油味抛向前方的茉亚。
茉亚立刻抱起他后跃,撞开好些信徒才落地,而那酒瓶已破裂,更洒出炽热凶火,点燃所有沾上的倒霉蛋,借着他们的喊痛冲撞传播,愈引愈烈。
已给她放下的阿尔微弓膝,无意中摸向后背,却拿不到未携带的猎炮:“糟!没带武器!这群人是…”
说话间,茉亚的拳从他侧身擦过,砸飞一名正想动作的信徒。而这信徒竟然翻身抡出燃烧瓶飞砸,吐着血逃跑。阿尔想挡在茉亚身前,却给她横臂阻拦,更见她另一只手伸向飞掷燃烧瓶,似是准备接住这必定破裂的火魔。
可下一秒,旋转的燃烧瓶已停在半空,想逃跑的暴徒则定在扭身踮脚的一刻。黑晶的广场上,不论是冲撞、爬行、尝试起身的,还是踩踏与被踩踏的人尽皆暂停,时间仿佛定格在这瞬间。
但渗进鼻腔的汽油味和一些跃动的火光却告诉阿尔情况有异,他看向身前的茉亚,见本微弓欲动的膝已挺直,更轻轻回身轻拍脊背,令紧绷的双腿松出层虚汗:“无妨,事态已平息。”
他打算拍响胸膛说“谢谢,刚才我过于失态了,烦请原谅”,可喉咙再怎么鼓也无法出声,因为燃烧瓶和袭击者还静滞着,而能维持这诡异之景的伟力,想来唯一人拥有——
“你们在玩什么?”竹正站在两人身后抱肘观望,疤弯成波浪,嘴已咧歪。
“朋友,如离开时与你所说,我在同新结识的朋友出来闲逛,”茉亚越过阿尔前来回复,“但我们不大幸运,遇见些太过放纵的可怜人。”
“哎,早说啊…对了,我记得你是叫阿尔?”竹抱住茉亚又松开,再扑向阿尔并将之拥入怀中,“哈哈,你不知道吧?我早认识你…嘿嘿,想不到你俩好熟,真巧!你要不要跟我做朋友?怎样?要不要?”
突兀的怀抱令阿尔毫无头绪,瞧向回头的茉亚,见她轻眨眼便开口应承:“啊?啊…啊?好、好啊…”
“好!如今我又有新朋友了!你们木精灵都好好闻、好漂亮啊!我喜欢!”竹松开他后振臂跃走,抓来燃烧瓶咬开,饮尽粘稠黑液,来到几名还定格的暴徒身边回看朋友们,“你们先回去歇,这群东西换我来处理。”
说完,茉亚和阿尔已给送走,圣环殿下的人群重新涌动,他们破空的尖叫震动星夜。但夹在人群里的暴徒刚迈完一步,双膝却失力着地,与所有人同时跪出统一的撼动,命令辉煌的黑暗之城重归寂静。
混在人群里的桑登同样跪倒。他很想动,可是连丝毫的声音都挤不出。万幸他与惹事的同伴离得够近,更是侧脸着地,足以看清膜拜之海中唯一站着的人。
将十七名暴徒聚合后,竹勾勾手指,让这些人悬于半空,更给他们活动机会,还广扩其音,使此处乃至全圣都的居民都能听明那不绝于口的慌乱。现在这群袭击者都在空中乱舞手脚,或惊叫或咒骂,说的话无一相同,汗雨更从其中十六张年轻的棕脸上飙落,一珠珠碎于黑晶之地,汇聚成反照丑态的明镜。
“操!怎么回事?我们飞起来了?”
“他妈的!他妈的!看、看!是他!他在这里!他在我们下面!”
“他、他?他是谁?这、这他妈的是谁?”
“蠢货!是、是他!是帝皇使者呀!”
“帝皇、帝皇在、帝皇使者?他、他是…”
“班布!他妈的!他就是班布先生啊!”
这些敢参与袭击的激进青年虽有赴死之心,可当真正身临绝境,更遇见绝无法抵抗的人时,也难免流露恐惧。这时,他们的头领——那拥抱过桑登的壮汉脸已胀成血红,横眉一吼:“住口!什么他妈的先生!别辱蔑这敬称!他是从朝晟来的疯狗!是嗜血的恶魔!他与帝皇无关、更不配称之为帝皇的使者!不配!”
短暂的沉默后,所有男人都止住汗,鼓足劲跟他喊,声音愈发齐整、愈发高昂:“不、不配!不配呀!不配!不配!不配!”
他们喊了许久,久到桑登的心不再乱跳,而是一顿一顿,敲出强有力的音,在胸中震荡,让失控的身体发暖、发热,热到情愿流汗更自愿洒血。
“说够了?”竹背负双手逐一审视这十七人,讲出流畅且威严的特罗伦语,“我曾讲过,你们这种蠢货就该绑好石头跳进海里,怎敢游出来惹事?”
“去你妈的疯狗!”领头的壮汉骂完便笑,嘴角几乎张裂,“哈哈哈哈!惹事?是杀你们背叛者和异种取乐!可惜遇上你这贱种,没能如愿而已!来吧,杀了我们吧!但你记住,特罗伦人没有孬种!总会有人挺身而出,让你们这些背叛者和异种都永不安宁!你等着吧!会有那天!终会有你这盗用帝皇之名者不能阻拦的一天!”
听见这声音的桑登想哭,却流不出泪、握不紧拳,跪倒的身体虽站不起,心里仍可默念:会的…会的…那一天定会来的。
“杀人取乐?你是认真的?”竹笑着用五指握紧脖,生生将头与脊椎拔出,抽歪壮汉惊愕的脸后转瞬复原,跟着继续笑,却换作肆意的嘲笑,“看见了?世间罕有的蠢货?试问面对当生死亦可逆转的我,你的取乐又能有什么意义?”
好半天才回过神的壮汉猛咳一口痰,向他吐去浓黄黏液:“呸!妈的!要杀就杀!别拿你这疯狗的血玷污圣环广场!”
可痰液硬生生溜回壮汉的嘴。壮汉本欲再吐,腹中却猛生收缩的响,令一种空虚传至脑中,让涎水狂流的同时忍不住卷起舌头,嘴不由一吞、喉咙再一咽,将恶心的玩意吞下肚,连连作呕:“喔、嚎!呼!妈、妈的!怎——”
“呋呼…吵且恶心的蠢货,我会给你与那口‘美食’相符的惩罚,”竹收起笑容,疤与嘴些微挑动,“与我领悟的道理相符的惩罚。好了,从现在开始,我会给你们永恒的生命去饱尝折磨,说你们最后的感想、嗯,是叫忏悔,对吗?”
壮汉竭力忍耐饥饿去骂出回应:“永恒?最后?忏悔?他妈的疯狗!最后我会操你的妈!跟着再好好忏悔!哈哈哈——”
辱骂刚结束,凄厉的惨叫便爆发。而在这痛苦的嘶吼中,桑登看见七人的肋骨带着血钻出胸腰,骨骼更从手腿里飞出,而后他们的臂贴着身体粘连,两腿则绞在一起愈合成尖长的尾。最终,这些人重生为十七条人面肉蛆直飞高空,射往圣都的不同方位,带着咒骂渐渐远去。而竹则叉腰肯首,瞟过他在内的跪地者,消失不见:“今日我就宽恕你们,滚吧。”
桑登瞬间起身,挤出同样重获活动能力的人群,拼命跑出广场,踏上一道金色直路,追赶不知飞往何处的壮汉。
桑登一直跑,跑了很久、很久,直到听见些古怪的声音才刹停,更听出声音是从前方、不,地下传来,便急忙以耳贴地,果然听得更明白,觉得那像是夹杂吞食的辱骂声,又起身继续跑。声音越来越响,响到桑登揭开井盖爬进下水道,掏火机照亮护栏下方的黑色浆液,忍着反胃感搜寻声源。
没等桑登细看,一条黑臭的东西猛地撞来,在挂住护栏后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桑登小心靠近,在抖动的火影中见到一张滴落污浊的嘴正咬死护栏的铁杆,遮满黑脏流体的眼只是眨。桑登顾不得脏臭,抹净那张脸,果然是壮汉的容貌——
“你?!杀了我!你!杀了我!”看清他后,那东西欣喜发声,却又坠落,只能像条蛆一般在这脏臭的地狱蠕行吃食,永无止境、永无止境…
已不用多看,桑登翻过护栏跃下,一脚跺烂还有人形的头颅,给其解脱。可没等桑登喘气定神,那抽动的烂肉已完整重生,看来使者赐予的“永恒”并非妄言。
复活的人蛆一口咬来,险些啃住桑登的腿,逼得他跃回安全地,撑着护栏俯视蠕动长条上发黑的脸,手越攥越紧,捏得栏杆嘎吱响,打算再翻跃而下,双臂却撑着身体一步步退。这本想给同胞解脱的男人终是默默爬出下水道,更把井盖归位,在人面巨蛆那混杂吞食、呕吐的嚎叫中趔趄躲开:
“哕…呕…回来…呕…杀了我…哕…杀…杀…咕哕…杀…哕…呕…哕…呼…疯狗…班布…帝皇…使者…您…杀…咴…哕…杀…杀了我…”
圣环殿上,竹打起哈欠,摁压泛酸的目眦,擦去一滴滚落的泪,于星夜里高展双臂,笼身于月中,仰天大笑:
“傻狗,活该当粪坑里的蛆!我想的没错,这种有胆的畜生非得狠狠作践,叫他们狂、叫他们杀、叫他们住茅坑!就不信了,吃一年、十年、一百年、一千年…在臭水沟吃一辈子的东西还有种犯贱?吼!叫!越响越好!叫这破地、这世上的棕皮都听见!晓得敢伤我朋友、敢不听我话、敢惹我的下场…绝对比死更他妈好玩得多!”
笑完,竹的心平缓不少,便眺望圣都每处,去看给那嘶吼围绕的特罗伦人会是何种神态。可没多久便瞠目结舌,因为竹看远方的街上有熟人牵着手走在一起,下意识磕巴着叨念:
“葛阿姨?娜姐?他们在…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