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道理
在少年思辨劝解之法时,格林小姐代他作出决定:“先生,你大可以放心。不便处理的麻烦,通常由我解决,你是不会陷入良心的责备的。”
“好,那我就放心了。”
确认的按钮点下,前行之地的协议签订,再无悔改的可能。还想说些什么的少年,唯有瞪大眼睛,从那洁净的红蓝里投射出说不明的复杂。
带着少年离开的格林小姐看得懂,那是种倔犟的无力。
她笑了,笑得很狡黠、很满意。相识之日,少年的眼睛多像漂亮的宝石啊,在那左眼的天蓝和右眼的血红里,没有一丝杂质。不管承接了多棘手的委托,那稚嫩的红蓝都藏着孩子般的倔犟,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而今,倔犟如旧,却多了缕无能为力;稚嫩如故,却多了分胆战心惊。
她明白,认清现实的人才会感到乏力;明辨是非的人才会知道恐惧。所以,她要帮少年看得更清楚、想得更通透——最好是明白她的意图,在沉默中认输。
所以,她笑盈盈地坐下歇息,讲出了显而易见的问题:“文德尔,你不开心吗?”
与委托人告辞后,赛尔是跟着她,在公寓楼下的花坛绿地间闲逛。青翠的草坪野蛮生长,快成了没过小腿的野草;花坛的苗木缺少修剪,和流浪汉的胡子一样杂乱;供人歇脚的长椅灰得发黄,比滚进泥地的家具还脏。
一切,都是那样的远离管制,那样的杂乱无章而富有活力…
秩序以外,混沌的活力。
见她擦干净长椅,优雅地邀请自己共坐一处,少年低着头坐好,盯着沾了灰的鞋尖,怯怯地偷瞥她的侧颜,小声回答:“伊利亚姐姐,这、这是不对的啊,我们再去劝劝他,让他把…”
“让他放弃报复?相当软弱的幻想,文德尔。
你知道吗?人的性格有感性、理性之分,一些偏向感性又缺乏教养,且没有自制力的人,很容易因为不起眼的刺激大动肝火,任由情绪波动,将愤怒倾泻给别的人或物。假如,有人触怒了这样的疯子,极可能当场遭受辱骂、甚至暴力的攻击,再倒霉些,兴许会直面危险的凶器,躺进急救室,生命垂危。
但,招惹感性且易怒的人的危险性,是容易预见的、是能够规避的。退一步说,即使冒犯了他们,也可以通过声泪俱下的道歉去挽回好感,再不济,躲了便是。毕竟,他们的情绪是那样起伏不定,气在一时,不会长久。
可是,当你被理智者记恨,在受到他们的报复前,注定是永无宁日了。”
“为…为什么?”
“这还用想吗?文德尔,在这种事情上,你总是不够机灵呢,”说着,她的唇凑向少年的耳边,用微熏的吐息传递顽劣的话语,“聪明的人最难相处。他们的心里,往往定好界限,每一次冒犯、每一次侵害、每一次羞辱,都是永不风化的界碑,把压抑他们的人向那底线诱近。善于欺压的人,会把握那道界限,永远让给予的多过夺去的,从而让他们在计算得失之后,总是选择忍让,不至于施行最可怕的复仇。
可欺压者总有看漏眼的时候。比方说,我们的这位委托人,无父无母,无妻无后,他的底线,就要稍稍高那么一些,更容易被践踏而过。
当理智的底线受到践踏,愤怒与仇恨再不会积压。更恐怖的,是这怒火保留了理智,驱使他们精打细算,选出最完美、覆盖面最广的方案,去毫不留情地将冒犯者处决。”
头一回,大半年的时间里,少年是头一回喊叫,强硬地与她争辩:“可这种事情是不对的!这是私刑!是泛滥的报复!”
“泛滥?巧妙的形容词,是指伤害他的家人?文德尔,你耐下心来好好想想,他的家人果真无辜吗?先说说他吧,如果我们的委托人并未撒谎,那么,受他开除而失去工作的人,数量怕是相当的可观呢。这些人还不是独身,他们的背后,有着多少父母、多少配偶和多少儿女?丢失了工作,不是他们自己的不幸,更是家庭的负担,是梦魇的邀请函。
在北共治区这么久,相信你看得出来,中洲人的生活有多大的压力。对于一个中年人而言,失去工作,无疑是雪崩的前兆,明白吗?只需一片雪花飘落,不堪重负的积雪就会崩塌,裹挟多年来的压力和矛盾,去把他们的生活摧垮。
明白了吗?文德尔?在我们的委托人眼里,身为公司高层管理人员的部门主管,是毁了不知多少人生活的恶魔,而主管的家人,则享受了主管的收获,自该同罪论处。他的报复是合情合理的,是没有任何漏洞可循的。哦,他还是有遗憾的,那就是不能像猫一样有九条性命,好多请些圣恩者去行动,把那家公司的高管和股东,全部送上天国享福呢。”
“但杀人、这,他们没有杀过人,害过人,他们的…他们也没有违法犯罪啊,要、要杀了他们,是不对的,是不对的啊…”
“这些话,你自己愿意相信吗?文德尔,如果法律真的合理,就不需要那些律师和法官磨嘴皮了。何况,这里是北共治区,是没有自理权、由格威兰的军队所管控的土地。这里的法律,无不是偏袒格威兰,和格威兰豢养的狼犬。当然,狼犬所圈养的食粮、那些被圈禁的羊羔,也在法律的保护之内,而羊羔中的统治者、负责挑选羊羔的管理者,也要受法律的照顾——如若不然,在狼犬捕猎、进食的时候,乱糟糟的羊群,真有可能把贪婪的狼犬撞出伤痛呢。”
言尽于此,少年自然能理解她要表达的含义。
格林小姐想说的,无非是别去劝那死脑筋的委托人而已。对一个逻辑自洽的人来说,任何外界的影响都是无用功,哪怕少年自掏腰包,给他养老的钱,他还是要坚持他的正义,继续在前行之地发布委托,请别的圣恩者把上司料理;如果少年拒绝他的委托,或是暗中使坏,让前行之地将他拉近信誉不良的黑名单里,他恐怕会采取被抛弃的方案,换猎枪和炸药去公司搞袭击,波及更多无辜的人;要是少年想彻底解决问题,就必须二选一——依他的委托,去杀了那位主管的全家;或是掉转枪头,处理掉发布委托的他,方能保住主管的性命。
少年的心思,格林小姐早已看穿了。在少年挣扎时,她抬起食指,压上少年的脸颊,轻快的声音里,像是有种宠爱的玩味在作祟:“文德尔,你想违抗帝皇使者吗?”
混乱中的少年愣住了:“班布爷爷?”
“是啊,班布先生。没有他的授意,「以血还血」这样的交易,怎么能在前行之地通过呢?再者,杀戮目标的赏金,全由帝皇使者奖励——这是写在公告里的明文啊,文德尔。班布先生的立场,是非常明确的,他支持、他赞扬、他褒奖这类举动。难道,你要违抗你的爷爷,违抗那个无所不能的帝皇使者吗?文德尔小弟弟?”
“如果爷爷做错的话,我会…”
“那么,你可能会害死更多的人哦,”格林小姐捏住了少年的笔尖,像捏弹球那样,坏笑着逗来逗去,把无措的窘态尽收眼底,“文德尔,经历了温亚德的审判日后,你莫非还不清楚你爷爷的脾气吗?嗯?文德尔,能告诉我,在见到我的那个夜晚,你的爷爷,伟大的帝皇使者,都带你出门去做了什么事情呀?”
少年喉头一紧,陷入无言的窒息。他要回答吗?告诉格林小姐,那天,他只是被班布爷爷带去了朋友的家,被逼着亲手处死朋友的父亲,否则,就看着朋友一家三口死在睡梦里?虽然,在他决定动手后,班布先生就代他处死了多弗斯家的杜森,宽恕了阿纳塔和齐约娜,帮可怜的母子抹除了麻烦,去了新的城市、开启了新的生活,但…他能告诉格林小姐,若非那天班布先生贸然出手,他真的会亲手去杀人?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秘密和坚守的准则。文德尔,我理解你,也请你理解我,理解别人的心啊,”格林小姐松开手指,再不挑逗可怜的少年了,“走吧,你不方便的话,我会去解决。不过那样的话,报酬只能九一分账咯?”
“不是报酬的问题!”
“哦,是担心…他们痛苦与否?放宽心,文德尔。我的祈信之力与你不同,有着纯粹的肢体力量所无法企及的功效,足以营造香甜的梦,送去蜜饯般的死亡。”
“我…”
“哎呀,文德尔,你怎么还不明白呢?如果我们不做,也有的是圣恩者动手。你想避免伤亡?那是不可能的,除非去把我们的委托人杀了,再去找你的爷爷请罪,嗯,怎么样?你做得到吗?不怕亲爱的爷爷生你气的话,就联络联络他吧?”
眉毛拧成一团,小手揪着衣角,少年的心,还是摇摆不定的倔犟。知道他在想哪些事情,格林小姐不紧不慢地点破,把最后的那道防线也击溃了:
“文德尔,你想留在这里,永远防着他去报复吗?用不着多久,前行之地的公告就会传播开去,人人都会知道如何雇佣圣恩者、对仇人施行惩处,那位主管,可是开除了不少人呢,你,保护得过来吗?就算你不想回家、不想回到亲人身旁,要永远留在这里,守护一个害惨了不知多少职员的公司高管,他也不会感谢你,也不会悔过,只会叫嚣着军警来抓捕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前员工。何况,即使你守住了他和他家人的性命,在北共治区,依旧有无数像他这样的人要被前行之地的圣恩者诛杀。你,又能怎么办呢?如果你只思虑这一人,不忧虑其他人,亦不忧虑被他们合法毁掉人生的人,那么,文德尔,我对你的评价,就要多思量了——你啊,总不该是只有那种…虚伪的善良吧?”
已经不用再讲多余的话了。少年放弃了抵抗,跟随格林小姐回到市区,去做那些务必完成的事情。
格林小姐挑了家偏僻的发廊,在和理发师谈论清楚后,将耀眼的金发染为黑色。接着,她列了张清单,让少年去商业街跑了一大圈,买来了黑色的美瞳和数不清的化妆品。
采买这些东西,自然是方便打扮、遮掩身份。他们还要在莫加厄待不少时间,让格林小姐顶着过于显眼的金发绿瞳去当杀手,未免太小瞧共治区的警察了。就算她是圣恩者、是格威兰人,还是要尽量留心,减免所有不必要的麻烦。
“嗯,别苦着脸嘛,”打扮完的格林小姐,活脱脱一位靓丽的博萨美人,清谧怡人。可惜,不论她的笑容多暖心,少年都是沮丧的,毫无生气,“硬要算的话,我才是主犯,你是帮凶。罪过在我,别难受啊,文德尔。”
说完,她戴上一顶宽大的棕黄色编织帽,批了条米白色的围巾,配着暖色调的高登靴与毛织长裙,悠悠然出门去了。
不知等她回来,待在旅馆里的少年会有何种感想。也许,赛尔该趁着现在的机会,问一问班布先生为什么要推崇“以血还血”的交易。但网里始终不见回复的消息,班布先生是在忙哪些事情?
在温亚德的日子,班布先生从他的身上学来了新的道理,拥有了类似的本源、类似的视界。没准,帝皇使者正在运作本源,观测当下、回顾往昔,所以,才没空理会少年的问题。
迄今为止,无人知晓帝皇使者的本源为何物,就叫他自己,也不甚明析。人们只知道,那是无所不能的力量,那是天马行空的奇迹,那是赠予新生的福音,那是恩赐苦难的安魂曲…
本源的神秘,多么叫人着迷。
拥有本源、哦,祈信之力的格林小姐,戴上了遮眼的太阳镜,敲响了前台的铃:“你好,我与人事部主管有过预约。烦请告诉我,他的办公室在哪一层。”
见来了个气质不俗的博萨女人,接待处的小姑娘以为是外国的团队,急忙行礼,笑着拨起电话:“你好,请稍等,容我确认——”
“不必了,我说,告诉我,他的办公室在哪里?”
口音古怪的中洲语,有着难以遏制的魔力,拿起话筒的手缓缓放了下去,颤抖的嘴唇惨白如灰,喉咙像是拉起了丝线,不再属于她自己,说出正确的位置:“二十五层,电梯口左转第三间。”
“很好,乖孩子,在我离开前…”格林小姐的声音压得很低,没有别人能听清她的话语,“当作无事发生。”
没等她走上电梯,两位保安就拿着棍棒冲出门去,将一个高举扩音喇叭的人拦在写字楼外,说什么也不放行。不消看、不用听,她也知道,是和委托人同病相怜的倒霉蛋来开骂战了。
“勇气可嘉,勇气可嘉。”
这既是她的自言自语,也是办公室里的主管在电话里下的通牒:“守着他,别让他进来捣乱。记住,等他动手,马上报警,在里面拘留个把月,不信他还有胆量来闹事,哼。”
看起来,主管是见多了这样的傻瓜,清楚他们掀不起风浪,早就有了应对的策略。挂完电话,主管继续判起了员工的生死——任何效率低下的职员,都是公司的拖累,需要被清扫出去。
这里面,以上了年纪的老员工居多,而开除他们,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作为公司的淤血,已经提供不了动力的人,理应被排除。哪怕他们年轻过、他们努力过,为公司创造了数不清的收益,也无需留情。因为他们没有才能,没有像主管这样坐上高位的驭人之术,又能怨得了谁?
未经一声通报,办公室的门被拉开了。
主管很不高兴。即使来者是位抢眼的博萨美女,也侮辱了他的威信——身为公司的领导层、员工的管理者,他需要威信,需要员工遵守规矩,因为只有员工遵守规矩,才能营造他需要的威信。
出于礼貌和习惯,他抢先发问了:“你是?”
访客没有回答,反而关上门,随口说:“你有对哪些药品过敏吗?”
他很想把头一歪,痛快地笑一笑,夸这位美人的幽默感有些不合时宜,但当他说出话来,他的瞳孔却缩如针尖,因为嘴里的语言是他不想诉说的实情:“我对抗过敏药物过敏…严重过敏。”
“好,坐在原处,不要惊讶,不要抗拒。你的家人?父母,妻子,孩子,他们有没有禁忌的过敏源?”
他想捂着嘴,他想指着访客说一声怪物,可他的身体不听使唤,他只能听着访客的指示,和挨训的学生一般端坐着回答:“我的父亲有鼻炎,对花粉、粉尘过敏…”
“你的家中是否常备如安眠药、麻醉剂等危险品?”
“安眠药。”
“哦,很好。告诉我,为什么备有安眠药?”
“我的妻子失眠,需要…”
“很好。去不同的药店,先买抗过敏药,再分别买三瓶安眠药,然后回家,叫你的父母、妻子、儿子回家聚餐,煮一锅他们喜欢的汤,将一瓶磨成粉末的安眠药倒进去,让他们喝饱、喝足、喝撑。等他们睡着了,抱着他们上床平躺好,再将余下的安眠药均分,给包括你在内的每个人喂下去,就嘴对嘴的喂吧,记得喂完后多吃些抗过敏的药物。现在,去吧,出发吧,行动吧,要像从未见过我、从未听过我的话那样正常,直至入梦。
祝你好梦,先生。”
主管走了,如提线木偶般走了。他的身体动作是自然的、是连贯的,可他的眼睛…
是恐惧的。
格林小姐坐在主管的办公室里,看了几份无关紧要的报表,抽了两张扔进碎纸机,摘下遮阳帽挡住脸,感叹似的轻笑着,说:
“肥硕的领头羊,比受苦受难的羊羔更加美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