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情理
在陪格林小姐乘车面见新的委托人时,文德尔小朋友仍旧难展愁眉。他望着因为堵车而慢步的街景,恍然见到了林海的森林,回到了陪乡里的孩子玩磨盘的那个假日。
那天,他应孩子们的恳求,翻进了一座荒废的院落。在确认没有危险品后,他推倒了腐烂的木门,陪兴奋的孩童来一场平平无奇的探险。
没等孩子们玩乐,大人便叉着腰赶到了。等撺掇他翻墙的调皮蛋被揪着耳朵拽回了家,余下的娃娃一哄而散,约好下次再来。
少了捣乱的小伙伴,好奇的他遂然独自闲散。很快,他的脚步停了,停在一方落满灰的圆盘石台前。这样稀罕东西,课本的插图有画过,他知道,这是淘汰掉的磨盘。
他学着书里的描述,推着磨盘转了起来。多年失修,磨盘的运动依然顺滑,至少他不觉吃力,还有心唱一首音乐书上的童谣——
机灵灵的毛驴蛋儿呦,牵着个大石磨。
没劲儿使的老爷爷呦,爱催它去做活。
毛驴儿说,它累了,要啃那大萝卜。
老爷爷,拿抹布,蒙了驴儿的眼窝。
萝卜、竿竿,吊上驴儿的脖脖。
毛驴儿啊,嗅萝卜,追着萝卜忙活。
大石磨,莎莎响,碾出了豆沫沫。
毛驴儿啊,傻兮兮、傻兮兮的忙活;
老爷爷啊,卖力气、卖力气的催活。
你说说,我说说,哪个是机灵鬼喔?
唱完歌,推完磨,他四下寻找,真扒出了张发霉的布。曾几何时,这户磨豆腐的人家,是不是也用传统的办法,骗着毛驴去忙碌呢?
拉磨的毛驴果真傻吗?还是它啃不到萝卜,非要去犟一回?等转脱了磨,等撞断了竿,它就能啃到水滋滋的大萝卜了吧?
不会。
正如转不断的石磨一样,可怜的驴儿啊,不论多么努力,都没法走出农民画给它的怪圈。因为农民最清楚,毛驴最难战胜的,莫过于天性——那又倔又犟的臭驴脾气。
天性、天性,不仅驴儿有,人也有天性。要是一个人生来耳根子软,他就容易摇摆不定;要是一个人生来是倔驴脾气,他就容易一条道走到黑。
而如果,恰好有人的性格介于二者之间,那么他的行事选择就会处于奇妙的平衡线上——犟归犟,可要是碰了壁、讨不着好,他也会知难而退。总之一句话,不撞南墙不回头。
但,万一墙是会动的,还会在他莽足劲儿硬磕时退开一小段、刚好避开他的冲击点。那么,他的干劲会比蒙了眼的毛驴更足——他看得见墙、看得见目标,他看得见机会、看得见希望。
机会与希望,是最诱惑的饵。一旦看见了,即使他心胜金坚、智比山远,依然会奋不顾身,如飞蛾赴火,扑向璀璨的日月;如泥人渡海,投入浩荡的江河。
“理想者坚守一生,到头来,落得身死名污…”涂着清漆的木沙发上,抽着水烟的老妇人娓娓而谈。好像坐在她身边的不是异国的圣恩者,而是两位亲自教育的好学生,“不食人间烟火的圣恩者啊,你们可曾欣赏普通人的梦碎?”
“我猜,您是执教语言文学课的教育者,”格林小姐的仪态端庄,笑颜悦目,就是那敬而远之的态度,缺了些礼貌外的亲切,“老人家,如果我们是在大学的讲堂相逢,我想,我和我的搭档都很乐意成为求知的学生,耐心聆听您的讲座。但现在,我们是以圣恩者的身份与您核对委托者的信息,万望体谅——时间金贵而平等,相信,您也不希望加害您先生的人多享受法外开恩的逍遥假日,不是吗?”
“小姑娘,你的言辞实在犀利啊…”老妇人笑呵呵地推出文件袋,示意两位年轻人比对她的证件,“遗憾的是,我专修声乐。语言文学,是亡夫情系的学科。”
“声乐的制高点,是传达澎湃的心境;文学的动人处,是感同身受的情绪,”格林小姐解开牛皮纸的丝线,在取出文件的同时表明了自身的态度,“总归通达至一处,老人家。”
“伶牙俐齿啊,小姑娘,”老妇人拿手绢遮住口鼻,轻咳了两声。脸色苍白的她接过少年端来的温水,惊讶地道了谢。而后,她望向电视顶柜里的相框,朝那张熟悉的黑白相片感叹,说,“多像你啊,老头子。”
不便打扰委托人,少年安静地坐回了格林小姐的身旁。在对方请他来再承接一件委托时,他本是想拒绝的。可当他看完委托的简介、明白了大致的缘由后,他还是放弃了艾斯特的建议。因为于情于理,这桩委托的邀请,他都难以回绝。
一年前,委托人的丈夫、一位国立大学的文史教授,在从新校区回家的途中遇上一位被肇事车辆撞成重伤的农妇。因为新校区设在郊外,回城的道路少有车辆经过,打给医院喊急救车怕是赶不及,教授先是报警说明状况,再通过急救中心联系到最近的医院,依据工作人员的指示,将农妇安稳地搬上车,送去抢救。
在抢救室外,教授和农妇的家人见了面,表示并没有注意到逃逸的车辆。在婉拒了他们的谢礼后,教授被赶来的警察带回了警署,说是要作为目击证人,提供一些事发情况的记录,稍后便可以回家。
于是他一去不返。
毫无征兆的,警署将教授羁押起来。他的妻子、也就是委托人赶到了警局,与农妇的家人一样不知所措。警署羁押教授的理由,更是不可置信——警署方面表示,根据他们对犯罪分子的心理研究,作为报案人的教授极有可能是肇事者。因此,他们要将教授关押审问,待洗清嫌疑,便放他自由。
“他们说这是例行程序,叫我安心回家。只要我的先生不存在过失,很快…很快,”老妇人重新拿起水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了蒙蒙的雾。她融在烟雾里,身影看不见宽慰,有的尽是嘲笑,“当时,我相信了他们。而现在,我相信,那是我一生中最愚蠢的错误。”
等待、等待,等待对教授的审查结束。一天、两天、三天…一星期后,昏迷的农妇在又一次病危后抢救无效,宣告死亡。而教授还关在警署,与妻子见不到一面。农妇的家人提醒她事有蹊跷,说肯定是警署的条子在使坏,她赶忙联系丈夫的好友与大学的领导,请他们帮忙施压,尽快还丈夫清白。经过一个月的努力后,她终于隔着玻璃、见到了不成人形的丈夫,可还没说上两句话,丈夫又被警员押走。理由呢,相当无赖——农妇死了,当日没有其他目击者,道路的几处监控也恰巧坏了…
总之一句话,她的丈夫嫌疑最大。不管她怎样据理力争,警署的人都是不耐烦地翻白眼,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共治区的法律规章,叫她回家去耐心等候,别耽误宝贵的办公时间。
受丈夫朋友的指点,她花重金雇佣律师,力求将丈夫带出暗无天日的地方。可是没两天,原本拍着胸膛保证事情轻而易举的律师,是缩着脖子,全额退还了佣金,任她怎么哀求,也不肯再帮忙。
见老人家失魂落魄,律师事务所的人只能说这桩官司存在某些不可抗力,超出了他们的处理范围,请她节哀。
节哀?节什么哀?连农妇的家人都清楚,她的丈夫是无辜的、是出于好心去救人的。可是,当她再次去找农妇的家人求助时,对方却闭门不见,只敢隔着门板说些吐词不清的方言…
直到九个月后,她的丈夫认罪并被判处电刑,她才知道,农妇的家人是在说保住各自的命最紧要。
行刑前,她终于见到丈夫,但丈夫已经成了皮包骨的活骷髅。不知道的,还以为教授是生了大病还被压着千百斤的货物、天天抽鞭子早晚赶路的牲口。无论她如何追问,丈夫始终是两句话——第一句是“别管”,第二句是“都是我干的”。
不管?没有可能。多方委托没用,请客送礼没用,她只有看新闻、查资料…总算,她知道真相是怎么一回事了。
“经手我先生案件的警探,是本市赫赫有名的‘神探’。六年之间,破获两百多件命案…”老妇人放下水烟袋,向核对好证件的格林小姐笑出了和蔼,“多次受到署长、市长表扬,还在新闻发布会上说过,要向麦格达市的警员学习,将办案的效率提到最高…这意味着什么,你可清楚?聪颖狡猾的小姑娘?”
“聪颖不敢当,老人家,狡猾?倒是幽默的形容,”拍照留档后,格林小姐将重装好的文件递给了委托人,“我想,您和您的丈夫很不幸碰见一位精通逼供的刑讯专家,是吗?”
“当然,向麦格达人学习?麦格达的警察是堆什么东西,北共治区哪有人不知道呢?”忽然之间,老妇人激动起来。可没说几句,她便撑着茶几,又对着手帕咳嗽,“死了人的案件,一旦破获,就是功绩栏上的新印章…警署上下,从小警员到署长,都有奖金领、有功绩拿…他们是同流合污,尽可能地冤枉无辜的报案者和目击者,把难查难访的悬案办成…无需证据的铁案。只要有人认罪,再胡乱写些文书,法庭上的虚伪者非常乐意帮他们添新功…添新功。公平、公正…我瞎了眼,信了他们的鬼话…小姑娘,就是在你们格威兰人的祖国,也没有公平公正的说法吧?”
“当然没有。否则,伟大的使者又何必亲临温亚德,代王庭执法呢?”
“使者…帝皇,感谢帝皇,感谢祂的使者,为我这样愚昧过的衰弱之人提供了新的选择…”
“对帝皇与使者的诚心廖赞,并不需要以语言来表达,老人家。哦…平台的工作人员审核完毕,您的信息与信誉均真实良好,”手机虽是少年的,质询权却是格林小姐的。赛尔找不到插话的机会,只能看着她把似曾相识的程序又重复一遍,“现在,仅仅是遵循使者规定的流程,我必须最后再同您确认一遍——您是要那位警员与其父母、配偶、儿女与私生女在内的六位亲属,向您的丈夫赔命吗?”
老妇人点头了,笑得过于慈祥:“是的,沉着的圣恩者、耐心的小姑娘,我要他死、痛苦地死。如果你有余力,请以他的死为收尾、哦,我的意思是指,让他看着那些血亲死在眼前,从而体会与我们这些受害人的亲友相同的痛苦。如果他还有良知,在受苦时选择悔过,麻烦您请他死得了当——毕竟,真心实意的忏悔能赢取帝皇的宽恕,我也不好为难他,对吧?”
“如您所愿,我们自当尽力而为。”
“哦?你们?小姑娘,这孩子…”
千载难逢的良机,少年不会错过。他果断扶着膝鞠了一躬,正声切色地问:“那个,老奶奶,请恕我无礼…烦请问一下,您…您没有孩子吗?”
“啊?我的资料上写过了呀,我的儿孙在瑟兰…孩子,我有研读过你们的条款,付出代价的只有我而已,询问合约之外的亲属情况,想必不大合适啊。”
少年语塞之际,格林小姐帮他打了圆场,顺便起身告辞:“是我们冒昧了,望您理解。我的搭档毕竟年幼,而年幼的孩子,总是难忍心底的好奇,不是吗?静候佳音吧,老人家,容我们告退。愿帝皇庇佑您的子孙,赐他们幸福与安定——帝皇在上。”
“也愿帝皇的光照亮你的路——帝皇在上,赞美帝皇。”
这次,少年的步伐不怎么慌张了。细细听,那早先沉重的落足声,直到走出委托人的房门,都是轻盈而富有节奏的。若无等候电梯时的低声质问,很难不让人怀疑少年是变了性格,再不关心旁人的疾苦了:
“伊利亚姐姐,她…她不怕自己的孩子担心吗?”
“担心?有什么好担心的?文德尔,难道你没有留意她家的装修风格?”
“我、我看过了,都是实木清漆的家具,是、是木精灵…”
“用中洲人的话说,是雕琢自木精灵的手笔,文德尔。你应该知道,中洲人与精灵之间有着难以磨灭的血仇史——她没有撒谎的必要,她的儿孙的确是远赴瑟兰,我猜,大概率是定居在那里了吧。身为国立大学教授的遗孀,相信她的家产足够丰厚,完全应付得来移民局苛刻的审核——只要证明祖上三代内从未有人在第二帝国的三支军团中任职,想成为瑟兰的公民,并非难事。”
她解释的问题,少年自然看得出来。即使在朝晟,找精通木工的木精灵们采办一整套原木色的手工家具,都是笔不菲的花销,遑论能算是精灵之世仇的中洲人了。
连朝晟课本的世界史部分,都记载着精灵与中洲人的仇怨。在第二帝国政权的中期,帝国的实际统治者、奇罗卡姆·拜因·亚瓦伯撰写了臭名昭着的《异种威胁论》,称基础寿命与体能远胜人类的异种无法融入人类的族群,倘若放任他们在人类的国家里繁衍,假以时日,人类的统治权与人口比重会被他们反超,人类的国家与地位,皆会被窃取——当然,精灵低下的生育能力,奇罗卡姆是闭口不谈。
按照历史学家的分析,他需要的只是鼓动民众的理由与挑起争端的借口;而在格林小姐口中,他不过是个比圣堂的沐光者更极端的迷信者、一个笃定兽族是天外来客、笃定精灵是背刺帝皇之叛徒的宗教疯子。
在他们谈这些题外话的时候,电梯到了。格林小姐是双手插兜,大方地迈进电梯;文德尔小朋友是小步紧随,生怕电梯门立刻关闭。他们哪里是亲善的搭档,分明是上司和下属,一人气定神闲、充分掌握事端;一人是无头苍蝇,全程被牵着鼻子遛。
电梯下行时,格林小姐背靠防跌栏,白光下的侧颜似笑非笑:“文德尔,你猜,当‘以血还血’在报纸的头条见光,再不是黑暗里的秘密程序后,北共治区的官员们,会采取何种姿态来应对潜伏的危险?”
少年的回答是不假思索地迅速。在他的设想里,那些迫害过他人的违法者,定然声泪俱下地哭诉,恳求受害者的谅解;那些洁身自好的,定然适当批判受害者的过激报复,趁势推行他们的主张,整治北共治区的行政、执法系统。
“错了,错了…文德尔,有兴趣打赌吗?”
“打…赌?”
“我的看法啊,与你全然不同。我认为,用不了多久,北共治区的官员就会发表声明,痛斥不婚配的独身者与帮助子女移民的中老年人士为不稳定因素,需要严加管束,以免他们一时冲动,与前行之地的圣恩者签订违法的条约,破坏北共治区的治安稳定。怎么样,有兴趣赌一赌?”
缺因乏果的推测,让少年壮着胆子答应下来——不过,赌约是什么,还请格林小姐定好,免得分清胜负后难以谈妥。
“嗯,文德尔小朋友真机灵,不像看上去那么迟钝呢,”走出电梯时,格林小姐是扶颌叹气,好似错失了珍宝般遗憾难平,“这样吧,如果我输了,在合理范围内的任意一个要求,我都能接受哦?只要不过分的话?满意吗?”
“啊?”
“相反,如果我赢了…文德尔,以后啊,你就打扮成女孩子陪我逛街,怎么样?”
突兀的赌约,让少年头脑停顿。而见着他瞪圆双眸的可爱模样,格林小姐再忍耐不能,是遮了唇、躬身盈盈了好一阵,才拍着心口深呼吸,说:“玩笑,玩笑,一次就好,一次就好。”
被装扮成女孩子这种事,少年在艾斯特手上尝试过很多次了。所以,他接受了格林小姐的赌约,甚至还学着孩子们拉钩钩,以表决心。
可惜,在走出委托人所在的住宅区后,格林小姐的新要求,又让他寒毛耸立:
“既然这样,今番的使命,就由你去执行吧,文德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