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未来
当响铃打动暮色,紧闭的校门缓缓开启,乌泱泱的学生们有说有笑,仿佛勾肩搭背的玩笑,笑走了整日的疲乏,给那些发黑的眼圈里,重新点燃了火光。
一位住校生拎着买来的宵夜,在保安的催促里,恋恋不舍地走回校门之中。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立在路灯下的坎沙嗅到了奇异的气味,不臭,也不香,就像是汗液在凝结、淤泥在腐烂,恶心又难堪。
“澡都不洗?”
坎沙干呕两声,边掏着耳朵,边买了一张卷饼。他记着老佩姆说过,在麦格达,决定命运的机会往往只有一次——除非你扛得住复读的疯狂。
学校最后方的那栋楼,是给复读的人专门腾出来的。那栋五层高的楼,没有安设电梯,每间教室的面积只有坎沙他们教室的三分之二那么多。每层楼的厕所,更是寒酸的要死,隔间只有四个不说,通风还不完善,要靠着外置的鼓风机散味。
帮老佩姆送文件的时候,坎沙往那里跑过一回。因为内急,他忍着流泪的冲动,硬是去方便了片刻。厕所的味道,比化学老师制备的氨气更浓烈,与这里相比,教学楼的大公厕简直极尽奢华,好歹气味不重,刚好还能帮他们提提神。
等他出厕所的时候,下课的铃恰好打响。那些复读班的学生是一窝蜂地涌了进来,逼得他非要贴着墙,才能勉强立足。从那以后,他永远忘不了那些学生的模样——昏黄的廊灯下,那些乱糟糟的头发油得发亮;凝固的尿垢上,久不冲洗的汗臭体味直冲过道。
在他的眼里,这些人哪怕个头顶天高,高到伸手久能抓到电灯泡,身形都是说不明的佝偻、猥琐,毫无生机。似乎他们不是学生、不是人,是一群会走路的活尸,是一堆说不出话的闷葫芦——是的,他们连几句话都不说,只是机械般地撒尿、提裤裆,不问课上得怎么样,也不问题解得好不好,就是开了金口,嗓门也低如蜂鸣。
等急匆匆地逃出复读班后,坎沙明白老佩姆没有胡扯——这些被冲刺生活煎熬了两年的学长,分明是监狱里放风的囚犯,你就是让他们去户外运动,他们也不敢大吼大叫。
想逃离这炼狱般的生活,他们唯有走出学校。想走出学校,他们唯有考试、唯有进步,唯有在考试中取得足够的进步,足够他们进入理想学院的进步。
否则,他们会永远关在这里,即使被退学、被家长带走、被压力逼疯,他们也逃不出这座学校…逃不出那场决定命运的大学综合成绩测试。
现在,他看着收拾车摊的前辈,大口吞咬卷饼,讲话时,满嘴都是羊肝的甜香气:“老板,你们当年考大学,总分是多少啊?”
老板扭上煤气罐,将余下的菜料拿保鲜膜一扎,不假思索地说:“我们那会儿是九百分。”
“九百分?几门课啊?这么高?”
“六门呗,多少年了,不一直是这样?你们也是六门总课吧?”
“是啊,六门,数学、物理、化学、生物,还有两门语言文学…真要人狗命啊。”
“一样的,不过呢,我们那时候,每门课都是一百五十的分数,你们现在可不是了吧?我听那些抱怨月考的小学弟说,你们的总分只剩七百了?”
“是啊,七百…”三言两语间,坎沙便吃光了卷饼。他把塑料袋一捏,抛出了完美的弧线,不偏不倚地投进了垃圾桶里,又打着嗝感叹,“数学两百分,其余的一百分,总共七百分…七百分啊,七百分,鬼能考到七百分。”
“嘿,别说,真有人考过。在麦格达啊,出过这么一位天才——满分考入国立军工学院,被转送格威兰留学。鄙人不才,是他的同级…”
“同级生?哎呦,这话说的,别人听了,还以为你是他的同班呢!”
“同班?可不敢当,我哪来的本事到特优班读书啊…在隔壁混一混,就行啦。代课的老师都一样,到最后,你考得怎么样,还是靠自己啊。”
“我不行,我最好的成绩,是五百七十分…在学校排名一百四十三…”
“行啦、行啦,这个成绩,够你找间国立大学,读一些不差的专业啦。那些年啊,我的名次,常年稳在一百上下,上不去也下不来,那个教物理的肥坨坨,成天变着法的揶揄我,说我不知道拼一把,不知道冲冲高分——我拼个屁啊!那一天,课上七张卷子,回家还有四张,写不完还要挨骂,我都快熬出老年人的眼袋了,你晓得吧?”
“晓得、晓得…”坎沙大笑几声,拿食指在眼眶上画起圈来,“你看,同一座学校,同一个老师,我这个当学弟的,好不到哪去啊!”
老板骑上了他的餐车,打响发动机,朝老顾客摇了摇头:
“你这…还行吧,再怎么说,你还会笑啊。那会儿啊,我笑都笑不出来,成天埋在卷子里,人家要是找我说话,我就跟死了爹妈一样,用我那双眼睛瞟过去,叫他们——安静,吵到我做题啦。再见!学弟,还有半年多咯,祝你…考试顺利,最好超常发挥,考出个意外的成绩啊!”
“再见!别忘了你说的啊!我要是考砸了,就回来找你学摊饼!学费打折、打折啊!”
目送餐车远去后,坎沙揉着肚皮,又打了两个饱嗝,一顶腰,一展背,背着那沉重的书包,走回该是无人的家里了。
路过工地的时候,他猛地拍拍头,铆足力气,向围墙上一跃,攀着墙沿翻了进去。
漆黑的工地里,风很旺。停工的机械是静悄悄的,钢筋水泥和砖头是嘎吱吱的,遮阳的塑料布是凄厉嚎叫的。
巴迈·达西欧是很慷慨的雇主,不仅工资丰厚,还不叫工人们傍晚加工。坎沙曾经想过,他是不是怕附近的居民投诉,可转念一思索,这附近哪来的居民楼?对面的商业广场又没人常住,等到半夜,继续赶工,不好吗?
也许,慷慨是最合理的解答。有时候,坎沙真想拍拍塔都斯的肩膀,叫他多给巴迈·达西欧一些尊敬——不管怎么看,除了有愧于男女关系以外,塔都斯的父亲,实在是个令人羡慕的家长。
当然,今夜,坎沙翻进工地,可不是为了对着半成型的楼房抒发感想——他是要来赴约的,他是要来告诉那个男孩,他好好把书读完了。
熟悉的砖堆虽然搬走了,记忆里的方位仍然不变。他踩过沙土,坐上压在遮阳布下的螺纹钢,轻轻拍了拍这些结实的金属条,吹了几声口哨…是读小学的时候,父亲教他的口哨,像布谷鸟歌唱的口哨。
不多时,那个总爱沉默的男孩坐在了他的身旁。他笑了笑,解下了书包,找出那本揭秘圣堂往事的科普书,交到了男孩的手上:“来了啊?我读完了,你拿去看吧。”
“不用,我看过了。”
“看过了?”他是吐了吐舌头,连连咂嘴,“你这家伙,鬼灵精啊?每次我去买书,你是不是都跟着?嗯?你是不是问了店老板,我买了哪些书,好追上我的进度,赶在我前面读完啊?”
但男孩的回应,是答非所问的弯弯绕:“读后感呢?心得呢?读完书,有哪些感受,有哪些忘不了的段落和章节呢?”
漆黑的工地里,他也不甚着急,反而面朝月光,笑如春天来到:“你小子,生来是当老师的料啊——小小年纪,还学着那些老拖沓,催着别人讲读后感?怎么,长大了想当老师?想教语言文学?”
笑归笑,该讲的,他还是在讲。不过,他讲述的并非书里的内容,而是小学和初中的记忆。
读小学的快乐,是最无忧无虑的时光。小学的课程不难,加减乘除,语法体育,没有一项是他考不出好成绩的。在小学里,在班级里,只要成绩说得过去,课随便上,书随便读,老师不管,校长不抓。他的小学,没有课外书,因为老师说过,只要不是没有营养的垃圾期刊,欢迎学生们带入课堂,在闲暇时阅览。
那时候,他还屁颠屁颠地去过办公室,努力地请教文学课的老师,好读懂尚不识记的单词、哦,还有格威兰、瑟兰的舶来词汇。
什么叫精灵、什么叫雾纱、什么叫灰都、什么叫王庭…他的问题很多,他的好奇不断,他想问、想理解、想学习。
这是好学吗?
小学的老师告诉过他,说是的、是的,孩子——是的。学习不局限于课本的教条,还有书籍里的思想与文化。只要他们学会甄别,不要被那些有失偏颇的言论诓骗,莫说是故事书,就是漫画册,他们也可以去看。
“你说啊,老师这个职业,是不是容易精神分裂?”言至于此,坎沙一扶额,一嘲笑,当着男孩的面,说出了在塔都斯跟前也没讲过的心里话,“读到初中了,老师就不准看漫画了,说影响注意力,于学习无用,戒了最好;考进高中了,老师连小说也不准读了,说学习之外的娱乐,不是我们有资格去享受的——也就是说,但凡读课外书,管他读的是名着还是杂志,都不算学习。为什么,读的学校越高级,学的知识越复杂,老师们的说法,就越来越前后矛盾了?你说,为什么呢?”
男孩盯着月色下的沙粒,对着不知从何处运来的河沙,茫茫然地说:
“我不知道。”
不知道,那就别再想。坎沙把书塞回包里,留着男孩在月光下沉默,昂首阔步地走向围墙,翻回了无人的街道。这时候,他才听到,工地的临时宿舍里,鼾声是鸣如雷雨。
白天,他们卖力干活;晚上,他们睡得安心。如果说付出必有回报、劳动必有收获,那么香甜的梦境,算是餐前的甜品吧?
等坎沙爬起住宅楼的阶梯,熟悉的争吵便替代了用沉沉的脚步,帮他唤醒了楼道的感应灯。是他楼下的那户人家,深夜十点了,这户人又在吵架。要是搁在半年前,他定要骂一句“没脸皮的蛙嘴公婆”。
不过今天,他是往墙边一靠,耐心听听这家人的矛盾进展到了哪一步。
那个想去整形的女儿,又在嚎啕大哭,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死了老公孩子的寡妇,没了活下去的指望。而她的母亲,还在苦口婆心地劝,劝她别信那些人吹捧的假脸——最好的容貌是真实,而非美丽。
可她是一句话也听不进去,非说电视里的明星是审美的标杆,如果不能拥有她们的靓丽,她宁可去死——与其顶着丑陋的容貌荒度一生,她宁可登临天国,恳请体谅人心的神圣帝皇衡量公平,给她一张不输明星的漂亮脸蛋。
清脆的巴掌,扇断了她的啼哭,让她的哀怨折在惊讶里。当父亲的,不愿听妻子的劝告,狠心对女儿动了粗。他历数这些年间,他们夫妻对女儿的纵容、溺爱——听女儿的话,让她休学;受女儿的威胁,花了一大堆钱买美容产品…
攒钱,攒钱,为了女儿的整容梦,他们默默地攒钱。可女儿呢?生活不能自理,要靠着他们轮班照顾。不上学、不洗衣服、不做饭,连买个菜,她都要借口长得丑、怕人家笑话,拒不出门。
她以为她是谁?是王庭的公主、是高官的宝贝、是富商的千金?她只是一个懒惰、无知、野蛮、任性的普通人。
四年了,整整四年,她压榨父母的劳力,吸取父母的血汗,但父母仍然把她当作是心头肉,任劳任怨,没有一句责骂、从来不曾宣泄。父亲让她好好看看,看看她母亲的头发——那头漂亮的棕色波浪,是高中时代,抓紧父亲视线的灵魂,可如今?白丝参半的卷发里,只剩衰老和疲倦。
她丑吗?她长得恶心吗?不,父亲在对着老照片,说绝对不——上学的时候,她不丑,还有些漂亮、有些好看。但自从她着了魔,非要学那些耀眼的明星,她开始化妆、开始节食,皮肤逐年变差、身形日益消瘦。看看吧,现在的她,是多么丑陋,连少女独有的灵动都丢光甩净,正如一具粉饰至极的骷髅,让人反感又惊惧。
但,这是可以挽回的,只要她愿意,只要她知错,只要她有恒心。哦,父亲该是在抱着她,说…只要她努力,只要她重拾信心,好生用食,试着走出家门,试着回到校园,她会变回那个青春的少女,重获明星们早已失去的纯真。
“爸爸,妈妈…对不起…”
在悔恨的道歉里,一家人相拥而泣。门外的坎沙,险些鼓掌庆贺——这出打扰了他几年的闹剧,可算是迎来了美满的结局。
他回到家,想和安苏妮说一声抱歉、不,是理解。对当父母的人而言,最难的育儿考验,莫过于在宠爱和严厉间找到最佳的平衡点。如果宠爱过度,那就像楼下的人家一样,成了无止境的溺爱——嘿,他可不想跟那个女孩一样,成了傻头愣脑的呆瓜。
他要感谢安苏妮·杜拉欣——感谢母亲的严厉与教育。虽然母亲有些啰嗦、言语有些伤人、态度急迫,但他知道,那些唠叨和压力是最真挚的爱。没有人会和安苏妮一般爱他,哪怕是他的好哥们儿塔都斯,还要生他的闷气;即使是被他救了一把的海芙,也不过是命运的巧合。因为不管换作是谁去帮把手,无助的女孩都会成为对方的真心朋友;就算是和他聊上话的富达尔·瓦汀…
嗯,如果安苏妮能和黛丽娅·瓦汀那样,是一个体贴、关怀,能骑着辆自行车,亲自接他上下学的温柔慈母…
那样的话,他就能和小学时手牵手一样,有机会贴着母亲的背,感受久违的温度…
嚯,那太肉麻了。单是想想那副光景,坎沙·杜拉欣就浑身的鸡皮疙瘩。他是真奇怪,富达尔是怎么和黛丽娅保持幼童与妈妈的亲昵的。要是让他选,他还是想换回父亲,把父亲的腰一抱,压着自行车或者小摩托,骑啊骑…
那是多么的惬意啊。
期末将近,课后的习题算不得多。毕竟,就是拉磨的骡子,也要抽空休息,真累死了,之前的辛苦可就全成了笑话。所以,他在凌晨一点前写完了功课,在冲澡的同时,顺便玩玩手机,刷起近日的焦点话题——
《枯木逢春!斯提亚诺大胜新人王!》
与搏击有关的网站,无不挂着这道头条新闻。在今日中午的一场比赛中,斯提亚诺的妻子索菲拉亲临现场,在钢笼外替丈夫高歌助力。在沸腾的欢呼中,斯提亚诺力克当季热门、连战连捷的新星,勇夺《搏击全明星》的冠军。
这是他在《搏击全明星》打拼的年月里,第一个捧到手中的冠军。他身披胜利者的袍服,和索菲拉激吻在领奖台之上,接受了业已退隐的老对头亚罗巴布的贺喜。
当他们握手言和时,观众们不无欢呼,说两位王者的争执,在今日落下帷幕——毫无疑问,他们是有史以来水平最高的竞争者,是针锋相对的死对头,他们的水平不相上下,他们的荣誉各有千秋。
连坎沙都被观众们的情绪感染,对着赛事回放握拳欢呼。而后,他关掉手机,穿好睡衣上床休息。
没有看完回放的他,错过了末尾的细节…是索菲拉试图避过摄像机的嫌恶,是亚罗巴布无奈的笑容,也是败北的新人王不加掩饰的得意与鄙夷,还有斯提亚诺的目空一切…
未来正如窗外的黑夜,月影残缺,阴风阵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