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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宋里宋气

栖凤岭山道旁一丛树林里。

赵猫儿听到脚步声,急忙把虎头扛在背上,顺手抄起一只木棍,全身紧绷。

“莫慌,是我。”

随后,陈初自树后走了出来。

猫儿这才丢下了棍子,前迎两步紧张道:“逃户村怎样?”

“还好。有女人、有孩子、有狗。”

有女人,有孩子,就在某种意义上代表了‘安定’。有食物养狗又代表了村民有吃食裹肚,绝不至于到吃人的地步。

如果逃户村尽是些青壮男子,陈初绝不会做投奔此地的打算。

这也是他没让赵猫儿跟着一起上去的原因,若逃户村不是善地,他一人也好逃些。

昨晚一事如同一节活生生的教育课,不由他不谨慎。

“把包袱给我。”陈初指了指猫儿一直挎在肩上的包袱。

猫儿只是稍一犹豫便递了过去,包袱里是那些银钱。

陈初在一棵歪脖子松树下挖了坑,把包袱埋了,又用螺丝刀在树上刻下记号,这才道:“记住这个地方,若我们能在逃户村安顿下来,过些日子再来取。”

猫儿伶俐,马上猜出了陈初的担忧,不由道:“逃户村的人不是良善之辈么?”

“那倒未必。”陈初摇头道:“但现在我们和他们还不熟,扛着这些钱去投,如稚童身怀重宝,还是小心些好。”

“嗯,我知晓了,凭你安排。”猫儿轻声道。

午后日光透过树梢,斑斑驳驳,在猫儿娇媚侧脸上摇曳成一簇一簇的小太阳。

陈初好好欣赏了一下,突然摇了摇头,嘀咕道:“你这样不行。”

被盯的有些不自在的猫儿闻言,下意识道:“怎了?”

陈初却抓了一把雪泥,抬手抹脏了猫儿的脸蛋。

“.......”猫儿眨巴着桃花眼一阵呆愣,随即愠声道:“你作甚!”

她倒不是生气脸蛋被弄脏,而是气被陈初摸了脸这件事......

虽然此时理学未兴,但女子被男人摸了脸,依旧是件了不得的大事。

可随后赵猫儿迅速反应了过来,现在可不能得罪陈初,便马上敛了怒气低下头来,像犯错孩童般嗫嚅道:“你莫急。只要你能护得我们姐妹周全,猫儿愿做奴做婢伺候.......只是娘亲刚过世,世间最大莫过于一个‘孝’字,不然与猪狗何异.......猫儿需为娘亲守孝三年方可.......方可与你亲近.......”

“.......”

这丫头真是一套一套的。

目前的处境,她必须依仗陈初,但她唯一能拿出的筹码就是自己了。

所以先暗示陈初‘我早晚是你的人’,然后又加了一个‘只许看不许碰’的三年期限,不然就是‘猪狗不如’。

既画了大饼,又吊住了陈初,还占了道德高地.......

本来陈初涂脏赵猫儿只是为了免生事端,可听了她的话,却笑嘻嘻往前逼了一步:“若我现在非要不可呢?”

同时再次伸手,把猫儿脸上的泥巴抹均匀了。

“.......”赵猫儿愣愣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昨晚陈初一没抢她的钱,二没趁人之危对她不轨,猫儿已经认定他是‘君子’。这也是她决定跟着陈初的原因之一。

虽然她没听过‘君子可欺之以方’这句话,但她以‘孝道’来约束陈初,实质上就是这个意思。

可没想到,该‘君子’说变脸就变脸!

荒山野岭的,赵猫儿就算喊破喉咙也无用,不由吓得连连后退。

陈初却耸了耸肩,反手从书包里摸出两张卡片,在赵猫儿眼前晃了晃:“别整天想那些有的没的。看到没,这两位是我在东胜神洲的大娘子和二娘子,一个叫深田,一个叫桃乃。不比你这柴禾妞强多了?”

“.......”赵猫儿。

匆忙一瞥,她并未看清小画上的女子模样如何,却留意到画里的两位小娘穿的很少,只胸前系了两块巴掌大的布片。

想来,也是穷苦人家的女儿吧。

连身粗布衣裳都穿不起,当真可怜!

......

申时整。

杨有田父子引着一男一女一童走进逃户村。

正在忙活的村民纷纷起身打量,有些胆大的孩童围着三位陌生人跑来跑去。

小脸涂的脏兮兮的赵猫儿低垂着脑袋,眼睛只紧盯身前陈初的脚后跟。

昨夜家里遭逢巨变,现下又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唯一熟悉点的就是这个说她‘柴禾妞’的陈初了.......

想到这里,小脸不自觉嘟了起来。

“哎呦~”

低头想着事的赵猫儿一个没留神,一头撞在了忽然驻足的陈初后背上。

“地上有钱么?”陈初回头说了赵猫儿一句,又转头对杨有田道:“杨大叔,此处就不错,背风朝阳,我就把家安在这里吧。”

栖凤岭山腰这片缓坡有百余丈方圆,陈初挑了一个距离杨有田家不远的地方,准备搭间地窝棚。

地窝棚一半在地下一半在地上,既利于保温,建造也相对省力。

以前陈初跟随老师去西疆交流学习西瓜育种时,和看瓜田的老乡住过地窝棚,感受还不错。

“陈兄弟,你且过来和老汉讲讲孽接之术,这些活计交给他们干便是了。”

陈初刚挥了几下锄头,就被杨有田拉到了一旁。

杨老汉嘴里的‘他们’自然是指儿子杨震等小辈。

“陈兄弟,请~”杨有田引着陈初在一处向阳位置坐下。

“杨大叔,莫喊我兄弟了,您与我父亲年岁差不多,喊我陈初或小陈便好。”

“那老汉腆脸不客气了,便喊你‘初哥儿’吧。”

“.......”

初哥儿?你全家都是初哥儿!

“初哥儿,你所说的‘孽接’之术和‘接缚’之术有何不同?”

杨有田却不觉的这个称呼有何不妥。

“呃......大叔懂‘接缚’?”

陈初暂时把称呼一事抛到一边,好奇的问道。

作物史课上讲过,‘接缚’是宋元时‘嫁接’的叫法。

嫁接在华夏的起源可以追溯到秦汉时期,至北魏时贾思勰撰写的《齐民要术》一书中,已有介绍嫁接杜梨的方法。

但此时的嫁接技术仅限于某些特定品种的经验之谈,比如葫芦、杜梨,因没有形成‘科、属’类的科学细分,嫁接成活率极低,一直未能推广普及。

在普通百姓心中,此等技能更接近于‘秘术’之类的神通。

杨有田摇头道:“老汉却是不会。不过俺曾听闻,接缚过的果树虽能增产,但接缚过的接条往往不得成活,十枝接条存活不过一二。”

“接缚不止能增产,还具有抗逆性、保证果树优良特性传续、快速进入结果期等优点。至于接穗成活率......也就是大叔说的接条成活率低,大概是因为砧木和接穗连接的伤口处理不当,造成果树水分蒸发以及杂菌侵入.......嗯,就是肉眼看不见的秽物侵入,这才导致了接穗成活率极低。”

虽然听不太明白,但杨有田眼巴巴望着陈初,那眼神比看见美娇娘还热切。

在信息传播极慢的时代,农事上某一个先进技术对农人的意义是现代人无法理解的。

“要想提高存活率.......”陈初想了想。

其实从嫁接技术上来讲,现代和古代在手法上差异不大,导致存活率差距的原因还有材料问题。

比如现代人司空见惯的‘塑料膜’。

有了塑料膜缠裹密封,砧木和接穗之间的接口不但可以保水防渗,还可以防止杂菌、灰尘污染果树伤口。

陈初仔细回想了一下,道:“可以用蜡封法,会提高接穗成活率。”

“甚是蜡封法?”

“以松香、黄蜡、油脂混合融化后.......哎,一句两句说不清,等春天我做示范,大叔看两遍就会了.......”

“你肯教俺?”杨有田抓着陈初的手,相当激动。

“为何不肯?”陈初一脸的理所当然。

杨有田忽地起身,郑重朝陈初作了一揖。

陈初连忙躲开,口中连称:“使不得.......”

这种不值钱的技术,他脑袋里不知还有多少。

现在寄人篱下,既有心和杨有田搞好关系、又要让对方觉得自己有价值,自不会吝啬这点知识。

“初哥儿你且坐着,俺去让浑家拾掇几个菜,晚上吃酒权当给你接风!”

杨有田不待陈初答应,拍拍屁股往家走去。

杨有田前脚刚走,被支使来帮忙挖地窝棚的杨震挥锄节奏马上慢了下来。

“大郎,这是何人啊?杨大叔如此看重。”

被安排来干活的不止杨震,还有一名身高六尺余的少年。

“我也不知。长子,别干了,咱们也歇会。”杨震把锄头一撂,领着唤作长子的年轻人笑眯眯走了过来。

“初哥儿。”

杨震一屁股在陈初旁边坐下,笑道:“你到底是做甚的?说你是读书人吧,读书人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头发这般短,肯定不是。

说你是农人吧,你面皮白净,一看便没使过力气。

若说你是和尚,却又有了娘子.......你说,你到底是做甚的?”

杨震把脸凑了过来,笑的贱儿吧唧。

陈初抬手把杨震那张贱脸扒拉到了一旁,道:“我家避居海外多年,对中土之事不甚明了。你先给我讲讲这周、齐、金三国,我再把我的来历讲与你听。”

陈初问的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辛秘,杨震想了想,无所谓道:“也好。大周立国已有一百八十载,开国皇帝太祖郭讳威,后传位于义子世宗柴讳荣.......”

陈初听到此时,终于和自己脑袋里的历史知识对上了。

郭威、柴荣,这不就是定都开封的后周么?

但他知晓的历史中,因柴荣早逝,后周只短短存在了十年,便被赵匡胤所立的宋朝取代。

可在杨震的讲述中,柴荣非但没有早逝,反而先后平灭后蜀、武平、南汉、南唐、北汉。

直到率军北伐契丹时才染病去世。彼时的太子柴宗训已二十多岁,顺利继位后不久,遇殿前都点检赵匡胤作乱反叛。

羽翼已丰的柴宗训在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韩通,淮南节度使、检校太尉李重进的支持下迅速平叛......

有此一遭,打断了大周北伐契丹的计划,柴宗训也自此对武将充满了戒备,开始重文抑武。

此后百余年间,大周文风鼎盛,武人地位愈发低下。

直至十几年前,女真人忽然崛起于白山黑水间,短短数年便灭了国祚二百余载的契丹辽国。

而后女真立国,定都黄龙府,国号‘大金’。

七年前,金人突然南下,围城三月后攻破大周东京汴梁城,虏皇帝皇子、帝姬嫔妃以及大量百姓北返,并扶植大周旧臣刘钰称帝,建齐国,以汉制汉辖制中原......

因当年是丁未年,周人称‘丁未之难’,称齐国为‘伪齐’。

大周皇子中仅有康王柴崇得以脱逃,南窜临安后重立大周朝廷。

这才有了周、齐、金三国并立。

依杨震说,这天下不止此三国,西北还有一夏国,西南亦存一大理国.......

用了半个时辰,陈初终于对所处时代有了一个大体印象。

但听来听去,这大周怎地一股子宋里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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