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探知（三）

常曦虽然觉得二太太是自寻烦恼不值得同情，面上却不能表露，她从善如流地和姐妹们一起，恭恭敬敬行了礼。

二太太歪坐在短榻上，身上搭着藤黄色绣如意纹的锦被，两个儿媳都立在一旁。

“我一病几个月，想不到连晴儿都长这么高了。”二太太温和地道。并朝着常晴招手，“过来我看看。”

常晴规矩地站了这半日，早就耐不住了，一听这话，就像小鸟一样跑跳着到了塌前。

她今天穿了件苗绿的琵琶袖小袄，螺钿紫的下裙，脚上穿着杏黄色绣鞋，都是簇新的，可颜色驳杂，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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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太太看着就皱了皱眉。

一旁的顾妈妈见了，忙打着圆场：“许是中秋事忙，杨姨娘一时顾不到也是有的。”

二太太不置可否。

顾妈妈又接着道：“三老爷家里人虽不多，可三老爷刚回家，人情客往的也有不少事，又赶上中秋节，怕是要忙的脚不沾地了。”又笑着朝二夫人道：“谁要是都能像太太这样，那还了得。”

常曦低眉顺目地站在那里，余光却一直瞟着身边，她看到在顾妈妈说话之际，常昭就垂下了眼睑；常曦也低了头，嘴角却止不住轻撇；常晴以为顾妈妈是在替她娘说好话，笑得眉眼弯弯，左颊上的梨涡显得十分俏皮。

二太太脸色大霁，却故意板了脸道：“怎么这样多话！还不快去把点心匣子拿来，给姐儿们尝尝。”

顾妈妈却不立刻动身，仍然唉声叹气地道：“夫人别生气，老奴说的可都是实话！您就是因为这些年操劳太过，才伤了元气。今后可一定要保重身子才好啊！”

二太太脸上的笑容再也藏不住了，笑着指了她道：“还不快去！”

顾妈妈应了声“是”，笑容满面地转进了暖阁。

说话间，已有丫鬟来问是否要传膳，众人便簇拥着二太太去了膳厅，姐妹们按次序坐了，二太太就让两个儿媳回去：“我这不用你们立规矩，你们自去吃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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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房有两个嫡子，二爷常暄娶的是滨州赵举人的次女；三爷常晓娶了与常家临县许家的长女。

两人又推辞闲话了几句，便行了礼退下。

众人安静吃了饭不提。

二奶奶赵氏回了自己院，院子里连半个人影也没有，她在门口静静站了一会儿，才勉强压下胸口的闷气，回了屋里。

贴身的赵妈妈亲自打了水来为她净脸。

“奶奶，您消消气，平白的气坏了身子。”赵妈妈服侍着重新戴了钗环，又捧了热茶来递给她。

赵氏心灰意懒地歪在了炕桌上，一手扶额道：“你看看这屋里，就快要连杯热茶都没有了！”说着，便红了眼眶：“我这个长子长媳，当的又有什么意思？”

赵妈妈也不由得在心里咬牙。

二太太迟迟不让二奶奶管家，从前是说二奶奶刚进门，不懂规矩，要历练历练再说；后来又说二奶奶应该先为大爷开枝散叶，不可因为杂事而分心；再后来二太太病了，原想着正好顺理成章的把管家权接过来，谁知她又以二奶奶连生了两位姐儿，没有男丁为由，催着二奶奶调养身子，好早日得男，家里的事连伸一下手都不能。平时话里话外更是透着几分指责，好像都是因为二奶奶的肚子不争气，她才不得已拖着病体理事一样。外人还以为她这个婆婆当得有多好，一心体贴儿媳。背地里常指指点点说些不好听的，她听见了也不敢回奶奶，只能烂在肚子里。

可家里的仆妇哪一个不是见风使舵的，眼看着二奶奶如此不受待见，二爷又不常在家里，渐渐都懒怠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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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妈妈硬着头皮劝慰道：“奶奶，现在可不是争这些闲气的时候，对您养身子也不好，您可还吃着药呢。”

说起这事，二奶奶果然转移了注意，想了想，忍不住问道：“这药······真的可以······？”

赵妈妈看了眼屋外，确认没人，这才低声道：“奶奶放心！咱们老家的李举人夫人，进门后整整四年都没生出孩子来，就是找这位大夫开了方子，才一举得男的。灵验着呢！”

二奶奶听了这话，忍不住双手合十念了念佛，道：“但愿如此！”

三奶奶那房却热闹得多了。

三奶奶许氏娘家在临县，原本就有些家底，自从她嫁了过来，娘家就和常家搭上了线，做了几笔生意都赚了不少。为了以后能拉长线，还给她补了笔嫁妆，许氏的手面就愈发大了起来，在常家的地位也水涨船高。

她们刚从正房来，就有机灵的小丫鬟回去报信，到了家里，汤汤水水一应都是现成的。许氏往内室一坐，便屏退了众人，只留了看屋子的心腹大丫鬟伺候。

“站了这半日，腿都酸了，快给我揉揉！”

许氏捧着燕窝连吃了几口，丫鬟便在她腿上搭了薄被，轻重合宜地揉着。

“今日厨房做了不少菜，还有您最爱吃的野鸡瓜子，您要不要用些？”大丫鬟轻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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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氏正闭目养神，道一声：“不必了。”

她陡然睁开双眼，满面嘲讽：“平时立规矩一立就是几个时辰，支使得我们团团转，这会子有人来了，就做出这等仁善的样子，真真好笑！”

这丫鬟是她陪嫁过来的，情分非同一般，可乍然间听了这话，还是吓出了一身冷汗，忙说道：“奶奶，您糊涂了！不可······”

许氏自知失了规矩，可还是嘴硬道：“这不是只有你我在吗？我又不会当着外人乱说······”

丫鬟见她脸色微讪，也不好再往深了说，便转移了话题：“三爷就快回来了，您看屋里要不要先准备着？”

二房的两位爷都出去收账了，原该七月间就回来的，可南边又下了几场大雨，有些耽搁了，可无论如何，中秋之前是一定要赶回来的。

许氏撇嘴道：“有什么可准备的？上有公公婆婆，旁边又有妯娌比着，我屋里难道还能越过她们不成？”

丫鬟又有些如坐针毡起来。

许氏却没注意到这些，自言自语道：“若是······”

话说了一半，她突然打住，朝丫鬟一摆手：“传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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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鬟如释重负，忙跑出去安排。

只剩下许氏独自在屋里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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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二老爷常子坤和三老爷常子卫正在书房谈事。

“二哥说的很是！”常子卫道：“大哥此次被夺情起复，虽说是时局所迫，可只怕还是后患无穷。”

他喝了口茶，继续斟酌着道：“如今水患未清，朝廷尚在用人之际，御史那边有什么非议也不至于闹大。可咱们还是应未雨绸缪，劳烦二哥留意家里的事，别叫人抓住了话柄。”

这几年南方水灾泛滥，年前又因贪墨案牵带出了一串吏部和工部的官员，朝廷一时无人可用，当今圣上只好将原任工部侍郎的大老爷常子敬夺情并调回原职，督导治理水患。

可本朝孝字当先，夺情之事鲜有闻说，都察院的御史们怎肯放过这个机会？一定会借此事上表，大肆弹劾。

二老爷知道此事关系重大，忙道：“你放心！我会约束好家里的人，不会闹出什么事，连累大哥和你的！”

兄弟俩商议定了，又说了些闲话，盘桓了大半日，这才领着女儿们回了西院，众人吃了晚饭歇下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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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便到了中秋节，常府里张灯结彩、花团锦簇，到处是笑语殷殷。

二房三房先是一起用西瓜、月饼等果品拜了月，然后在后花园的绿芸堂里开了宴席赏月。

当年常曦的祖父辞官回乡后，因常日无事，便将家中老宅翻新了一遍，这绿芸堂便是其中之一。周围种了许多奇花异草，与中秋节准备的菊花、桂花、海棠一起，在灯光下竞相盛放，更显得娇艳明媚，宛若置身仲夏花海一般。

女眷们团团围坐在大围屏隔出的里间的圆桌旁，喝着菊花酒，说笑赏月，一派热闹景象。

席间，因着二夫人精神不济，杨姨娘身为妾室不能上桌，二小姐常昭一面暗暗留意着酒水点心，一面派了乳母妈妈去嘱咐丫鬟婆子们照看烛火，一面又时不时的与二夫人凑趣说几句话，十分的稳重妥帖。

二夫人将常昭的能干看在眼里，又看到自己只小一岁的女儿常映，正跟九岁的常晗凑在一起说悄悄话，一团孩气，心里就有几分不喜。

常曦也注意到了常昭的举动，心里生出些许敬佩。

常昭今年也不过十二岁，却已经出落的如此进退得宜。难怪，前世她嫁到了永宁侯萧家，不过短短半年多的时间，就赢得了侯府上下的人心。而自己十二岁时在干什么？好像，还会因为常晗的一句挑衅的话语而气恼良久······

常曦越想越觉得惭愧。

而坐在首席的二夫人看到常曦支着肘，呆呆的看着面前斟满了酒的黄釉酒杯，脸色发红，长长的睫毛微垂，映着大红花烛的烛火，在眼睑下投出一片柔美的扇形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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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怎的，她的心里更不痛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