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不玩命

两年之后——

天刚过午，衡阳城门西头的菜市口，挤满了从四面八方而来的百姓。

一辆被堵在路边的马车上，车夫伸长脖子瞅了半天，一脸兴奋地冲车里道：“咱们算是巧了，一回来就碰上菜市口砍人！”

卫湘君正在车里打盹，蓦地睁开眼，“今儿是哪天？”

“四月初九呢！”

正在边上打着络子的碧雪回道。

卫湘君心里怦怦直跳，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想去掀开车帘。

郑夫人一把将她按住，“外头晦气得很，没什么好看！”

想了片刻，卫湘君又坐了回来。

前世，便是四月初九，卫东恒在菜市口人头落地。

“是谁犯了事？”

卫湘君有些疑惑。

车夫在外头接了话，“姑娘不知吗？城中传了好久。中书省一个小官拿着俸禄，不念王恩，居然里通外国，为齐国人刺探朝廷机密，被判了斩监候，九族连坐。前头主上大赦，让他多活了几日，这会儿逃不过了。”

卫湘君回过了神。

她也是替古人担心。

卫东恒如今在渭西过得逍遥，去年扭扭捏捏写了信来，说是要续弦，手头却有些紧。

卫东恒还特意强调，对方是良家女，早年没了母亲，为了照顾家中老父和弟妹，拖到快三十还没嫁，而且还是渭西太守夫人给卫东恒做的媒。

卫湘君也没犹豫，立刻让人送了银两过去。

她这爹不会挣钱又好面子，否则不会舔下脸跟自己女儿开这个口。父女一场，只要卫东恒不惹祸，卫湘君帮一把也没什么。

至于他娶的那位，人品究竟如何，就看卫东恒的运气了。若再来一个只会害人的蒋氏，该下狠手之时，卫湘君也不会客气。

话说，卫东恒是逃过了杀身之祸，没想到还有另一个倒霉鬼。

碧雪生出了好奇，“九族连坐，是一家人都要死吗？”

“按咱们蓟北律例，叛国之人，九族以内，男的十岁以上杀头，以下发配；女眷……或没入教坊，或当街发卖。”

卫湘君心里滋味莫名，又不想自寻不痛快，索性转了话题，“师娘要不要去后面车上，同师父说说话？师父回来路上还后悔，早知道带您一块出去走走。”

荆阳的正修堂分号开张，卫湘君陪同郑乔生，一块去拜了码头。

郑夫人顾着郑宅，没有跟过去，倒是今日知道他们回来，一早便出城等着了。

老夫老妻那份相濡以沫、彼此牵挂，也是教人羡慕。

“有什么好说的，我是担心你们两个丫头。”

郑夫人一下红了脸。

碧雪瞧着郑夫人，扑哧笑了出来。

郑夫人在碧雪头上拍了拍，看向卫湘君，“前两日孙女官过来拿药，还问你何时回来？要不你歇两日，便进宫去看看？”

卫湘君伸了个懒腰，“我明儿一早就过去。”

一年多前，国主嫡长女泰阳公主降生。孩子出来之时倒还顺利，谁也没想到，岳王后突然血崩，人当时就厥了过去。

宫内府有人向国主请旨，是否要为岳王后准备后事，差点被孝王当场宰了。

卫湘君也没逃过，被孝王指着鼻子威胁，若王后有个三长两短，她和汉乡侯府都得陪葬。

说来卫湘君的确被吓到，之后三天三夜没敢阖眼，硬是将人救了回来。

盼了多年却只是一位公主，朝中文武大为失望，连百姓们都议论纷纷，国无后嗣，终究不祥。

谁也没想到，国主全不在意，对这个好不容易得来的女儿视若珍宝，甚至特意为此大赦天下。

少不得国主还要论功行赏。头一个自然是卫湘君。

卫湘君笑纳了无数能晃瞎狗眼的赏赐，却在听到国主要召她进太医院时，死活给推了。

当太医……

卫湘君不想玩命。

王宫和朝廷处处险恶。卫湘君也不知，正修堂何时又成了别人砧板上的肉，倒不如趁着手头还算富裕，给自己留条后路。

正修堂到荆阳开分号，就是因为卫湘君想到就做。

不过一时半会，卫湘君也走不了。

如今宫里又换了一波太医，可岳王后还是习惯让卫湘君为她请平安脉。

或许是因为得了一位公主，岳王后又起斗志，想要再生个王子。

只她这岁数，到后头越来越难。

卫湘君已经说了，她会尽人事，至于后头如何，只能看天意。

实在是卫湘君前世死得早，拿不出一个准数。

也是借了凤仪宫的光，卫湘君一战成名，如今成了城中人人皆知的“女科圣手”。

这四个字，卫湘君实在不敢当，甚至一听到就想哆嗦。

自己几斤几两，她明白得很。

可如今上门求诊的络绎不绝，总不能将病人推出去。

这二年，按郑乔生的说法，卫湘君有了些长进。一来也是她怕盛名难负，若出了差错，连带师父和正修堂都要让人笑话，索性在女科上狠下了一番功夫；二来也是瞧的病人一多，经验自然也有了。

郑夫人拉住卫湘君的手，“还有一事，尹娘子一早来咱们家了。”

卫湘君眼神闪了闪，“顾殊考得如何？”

郑夫人开心地直点头，“举试的榜下来了。顾公子得了甲子科第一百零七名。你这眼光是准的。”

尹娘子也是卫湘君的病人。

大半年前，一个风雪漫天之夜，有人敲开了郑宅的大门。

来的是一个叫顾殊的年轻书生，父母双亡，跟着姐姐同姐夫长大。

那晚他身怀六甲的姐姐在雪地摔了一跤，瞧着状况不好，顾殊和姐夫分头出来找大夫。可大雪之夜，无人愿意出诊。

顾殊穿了大半个衡阳，就因为正修堂有来者不拒之名，想过来试一试。还一门心思要找最擅女科的卫大姑娘。

卫湘君都睡下了，听说急诊，带着阿寿便跟上顾殊。

当时雪下得太大，快没到膝盖。马车已坐不了，三个人徒步走了大半个时辰。

到地方的时候，卫湘君从羊皮小靴到下半截裙子全都湿透。

好在尹娘子只是骨折，腹中孩子倒还稳当。

又过几个月，尹娘子生产，卫湘君也被请了过去，陪着孩子顺利降生。

尹娘子夫家开了间小布庄，从那会儿起，大家就熟了，但凡布庄里来了好料子，尹娘子都要亲自送过来，让郑宅的女眷们先挑。

顾殊偶尔也会陪尹娘子一块过来送布。

不知不觉，顾殊入了卫湘君的法眼。既是因为这位脾气随和，通情达理；也为了他学问极好，却又不搭读书人的架子。

“尹娘子今儿说了心里话，她兄弟瞧着咱们湘君知书达理，乃是妻子的上上之选。可那会儿他就是个穷书生，身无长物，又是跟着姐姐姐夫过活，自觉不够资格。如今也算出了头，那孩子拜托他姐姐来问一问，咱们家的姑娘可瞧得上他？”

卫湘君及笄之后，郑夫人一直忙着为她找婆家。

一家有女百家求。况且如今卫湘君名声在外，都知道她是岳王后身边最得信任之人，少不得提亲的纷纷上门。

上一回东府老太君还把卫湘君和郑夫人叫过去，有几家高门贵府也送了庚帖。

卫湘君三言两语便谢绝了。

东府……她绝不想沾。

虽卫湘君心里对自己说，只要不是徐启，什么人都可以嫁。可真到这时候，卫湘君还是有些挑剔。

她看中的，正是顾殊。

就冲着那个风雪之夜，顾殊跑来求医之时，急得差点哭了；自己淋成落汤鸡，还一路替卫湘君撑着伞。卫湘君信他是个忠厚本分的。

好吧，在卫湘君心里，她的丈夫就该如此。

而如今更妙的是，顾殊举试算不上出众，肯定没有机会留京了，她到时候自然可以夫唱妇随，离开衡阳。

便为了这如意算盘，卫湘君一点都没矜持地点了头。

郑夫人双手一拍，“还得是咱家姑娘落落大方，回头先对了八字，我便让他们家来提亲。”

“那个……”

碧雪出了声，欲言又止。

郑夫人好笑，“碧雪是舍不得你姑娘？女儿家大了都要嫁人。等她的事办完，回头便该操心碧雪了。”

碧雪两颊微红，“我不是这意思……”

卫湘君猜得到碧雪的意思，当然不能让她说出来，索性打起了岔，“顾殊寄人篱下，想来囊中羞涩。聘礼这事，师娘同尹娘子说，我们没多少讲究。”

既是成心要嫁为人妻，卫湘君自然不想难为自己未来夫君。

郑夫人这回却不赞成了，“这话你只许同我说，回头尹娘子过来，该摆的谱还得摆。咱们好歹是侯府千金，又不是上赶着要嫁，绝不能自降身价，免得日后让婆家看轻。”

卫湘君低头忍住笑。

她是真急着要嫁，谁知道徐启什么时候又蹦出来。

外头突然而来的嘈杂，还有女子的哭泣声，打断了车中闲聊。

碧雪伸头望了半天，叹道：“那些被捆着的女孩儿真真可怜，本不是她们的错，却要受这个罪！”

卫湘君闭起眼睛，并没有看过去。

前世的那些恐惧和耻辱，她要彻底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