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夜香车
这日,卫湘君为岳大将军施过针,刚带着阿寿一块出来,便瞧见秦轼之抱着双臂,靠在书房外的廊柱上。
“大将军神智清楚不少了,前天我同他说武胜关那头的事,他还回了两句。”
秦轼之一抬眼,“我便知,卫大姑娘有些本事。”
“大将军方才说话,口条都利索了。”
阿寿抢着道:“大将军是真正的大英雄,每回师姐在他头上扎针,大将军都一声不吭。”
秦轼之跟着卫湘君走到了下面,才问,“人……能好过来不?”
卫湘君顿时无奈。
这府里的人,只要看到她的,都会问这一句。
卫湘君总不能丢过去一句,已然药石罔效。
岳大将军病情似有好转,与其说是针灸起了作用,不如说,岳大将军一直在撑着这口气。
与秦轼之对视片刻,卫湘君道:“少将军能否回来一趟?”
岳大将军像是在等着谁。
秦轼之朝着书房看了一眼,“我今晚就走。”
卫湘君以为秦轼之要回家了,特意叮嘱,“是该去瞧瞧令堂和令尊了。不过出去还是小心些。”
岳大将军府被围得水泄不通,秦轼之也一直困在里头。按他的说法,大老远这一趟,却连爹娘的面都没见着。
秦轼之单枪匹马地回来,虽不算有违法度,可若是遇上居心叵测的,双拳难敌四手。
“大将军只有无咎一个独子,打小寄予厚望。父子便要永诀,我总得让他们再见上一面。”
看来大家想到了一处。
卫湘君正心中感慨,忽地反应过来,“你要回武胜关?”
秦轼之干脆问道:“那位还能熬多久?让我心里有个底。”
“不遇意外的话,半月左右。”
病人此时的情形,就怕突然之间又犯了其他病症。
“看来我得赶紧走。”
秦轼之用手算了算,又看向阿寿,“这回带不了你。同你师姐照应好大将军。”
阿寿“嗯”了一声,“秦公子放心,有我师姐在呢,绝不会出差池。可下回记得……我哦!”
就算阿寿说得躲闪,卫湘君还是听出不对,“带你去哪儿?”
阿寿立时被吓到不敢说话。
“他这小身子骨得到战场上沾一沾血气,不然成不了爷儿们了!”
“不行。他走了,正修堂交给谁?”
卫湘君断然拒绝。
前头阿寿差点跟着常福走了,这几年卫湘君以为,他已经忘记那茬,没想了心还不死。
“秦公子说,齐国人狡诈多端。这回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表面上派人和谈,只为趁咱们放松警觉,在背后捅一刀。师姐,我乃蓟北儿郎,绝不能将大好河山拱手让与他人。”
阿寿说得义愤填膺,两手更握成了拳。
瞧着这孩子,卫湘君忽地泄了气。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有些事,她终究挡不住的。
“本来我还打算,临走前把郑大夫救出来,一块去武胜关。这回实在不趁手……”
卫湘君心又沉了沉。
她是回了衡阳,却没想出救师父的办法,只能在这儿,天天提心吊胆。
微微摇了摇头,卫湘君问道:“外头重兵把守,你打算怎么出去?”
“你怎么进来,我便怎么走。”
秦轼之摸摸下巴,“晚上崔大娘过来。”
崔大娘的……夜香车?
秦轼之大概还不知,那车不是一般人能坐的。
“我知你在笑什么。那天你过来,我没好意思说,你身上有股子怪味。”
秦轼之倒是看出了卫湘君的想法,
就在卫湘君诧异自己何时笑出来时,阿寿好奇地道:“那位崔大娘,瞧着好厉害!”
“瞧见她拔刀了,是吧?就是一点误会,她是自己人。”
卫湘君好奇,“自己人?”
“你们可想知她出处?”
秦轼之卖起关子。
卫湘君略知一二,“听说是从宫里出来的。”
“何止啊!”
秦轼之道:“她像阿寿这么大时,就跟上我和无咎那位当上女将军的姑祖母,还是那位的亲信,当年的崔娘子武功高强,也心狠手辣。如今知道她的人不多了,倒是老夫人一眼就将人认了出来。”
卫湘君听得愣住。
岳大将军府的那位女将军,在卫湘君看来,基本就是传说。崔大娘居然是那位的身边人,实在不可思议。
不过,崔大娘身上的狠劲,的确非常人可比。
只是这样的人,如何又进了宫?
卫湘君还没来得及继续打听,有仆妇越过他们,径直跑进书房。
没一时,岳夫人从书房出来,急着道:“湘君,到边上躲一时!”
方才那报信的仆妇上来扯了卫湘君,便往西头一间耳房走。
“可是有人闯进来?”
秦轼之立时拔了腰上的剑。
岳夫人忙按住他胳膊,“把剑收了,是宫里来了人。”
耳房的门才刚关上,便有说话声远远而来。
卫湘君不明所以,趴着门缝往外瞅。
岳老夫人陪着一位客人走了进来。
“您老可是难得来一回。”
秦轼之抬脚上去,抱拳大声道。
来的竟是国主的近侍刘内官。
稍愣片刻,刘内官拱手道:“我奉主上之命,前来探望岳大将军。如今人老眼花,我一时没瞧见秦将军。”
“不成,我可瞧见你了。”
秦轼之耍起了赖,“内官若不打算就此留下,回头带我一块出去。如今岳大将军府成了大牢,进得来,出不去了!”
“一会儿再说啊!”
刘内官目光落到了秦轼之身后,拿手指了指,“阿寿,可是认不出我了?”
阿寿嘿嘿笑一笑,上前见礼,“小的见过刘内官!”
刘内官上下瞧瞧他,“可惜咱俩没缘,你若真是宫里的,我必收你当徒弟。我记得,当初娘娘被奸人所害,卫大姑娘、你还有那个常福,一块帮娘娘守着凤仪宫。你们这几个孩子忠心可表,都是厚道的。对了,你那位师姐如今在哪儿了呢?”
“我……不知!”
在众人注视下,阿寿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我师父和师姐受了冤枉,厚道人才受欺负。”
刘内官居然点了点头,又问岳老夫人,“老夫人,这会儿是否方便,让下官进去探望大将军?”
“刘内官请!”
卫湘君站在耳房里,眼瞧着刘内官被岳老夫人陪着进去,别人都站在原地,唯独秦轼之背手跟上了。
刘内官会在此时出现在岳大将军府,自然是奉国主之命。
可他来的用意是什么?
重华殿那位是突然关心起岳大将军的病情,还是派人过来打探虚实?
卫湘君心里又生疑惑,可身为逃犯,只能枯坐耳房,耐心地等着那位贵客离开。
也不知刘内官在里头说了些什么,竟好一会没再现身。
阿寿每隔一会便跑进来,将他趴在窗台上听到的小话,传到卫湘君这儿——
“国主说,小公主又要过生辰,想到舅舅家来玩!”
“王后娘娘前段日子凤体违和,不过这些天已然好多,国主让老夫人不必担心。”
“刘内官说,国主有意给少将军升骠骑将军,让他和福慧郡主尽快完婚。”
刘内官巴巴跑来,就为了帮国主传话,拉一拉家常?
这边卫湘君越想越猜不透,耳房的门猛地被人从外面推开。
这一次进来的,不是阿寿。
“同我去见大将军!”
秦轼之说了一句,又走了出去。
岳大将军的书房内,瞧见卫湘君被领进来,刘内官面露惊色。
卫湘君也吃了一惊,岳大将军此时竟坐在了床榻边。
岳老夫人开了口,“这孩子是老身去求娘娘,特意要过来的。有人把郑大夫给扣了,总不能让我家大将军身边连个信得过的大夫都没有。人命关天,正修堂有没有往宫里送砒霜,不是老身该管的事。主上若要问罪,一切由老身担着。”
刘内官恍过了神,忙摆手,“主上一直担心,几位太医都被拒了,只怕延误大将军病情,如今有卫大姑娘在,倒也……回头老奴自会向主上禀报。”
“卫大姑娘。”
岳大将军忽地开了口,“本……将军今日……要进宫见……主上,可行……否?”
卫湘君顿时被问住。
方才在外头,秦轼之长话短说,早告诉她,到底发生了何事。
国主已被高权说服,决定和谈。而齐国那边提出的条件,其中一条便是岳家军就此退出武胜关。
别说秦轼之恨得咬牙切齿,连卫湘君心口也堵得慌。
这哪是什么和谈,与投降有什么两样。
此刻岳大将军微闭双目,双手撑腿,笔直坐在床榻上,就像从未倒下过一般。
可仔细看,他额前正冒着冷汗。
此刻岳大将军心中的愤怒,不会比他们任何一个人少。
费了大半辈子守住的武胜关,竟要拱手让给多年宿敌,对军人而言,不啻于羞辱。
“湘君……”
岳夫人望了过来。
“行!”
卫湘君用力掐住自己的手心,“不过,大将军进宫,小女总要跟在旁边。”
岳大将军这样的身体,若是走到外面,谁也不知能撑多久。
秦轼之立时道:“我也去!”
“母亲,身为岳氏后……裔,儿子性命……系于蓟北江山,忠孝……不能两全。”
岳大将军费力地抬起手,向岳老夫人抱了抱拳。
岳老夫人的神色有些复杂。
“我这一生……在战场上拼杀,本已打算……马革裹尸,如今能陪母亲这些日子,儿也……无憾了。此后,妻儿还请母亲照应……”
卫湘君心中一紧。
岳大将军这是在做最后的嘱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