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南下的赌客
火车一路向南飞驰。
经过一场闹剧,车厢里又恢复了最初的喧嚣,每个人眼睛里都闪着光,就象奔赴赌场的赌客,打了鸡血似的大嗓门说着话,完全是在自家炕头上一样如入无人之境。
直到有人实在忍无可忍高声斥责咒骂了以后,车厢里才稍缓一会儿,然后又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重新开始又一轮喧嚣。
在几乎无所不包的话题中,有一个重要的内容就是对即将开始南方之旅的期待与未知恐惧,又在嘴上自我壮胆的展望。
他们不像是去南方淘金,倒像是去战火纷飞的地区冒险甚至赴难。
火车时而狂奔、时而迟疑时而又很累了一样地自顾自地喘息着。
这样勉强还算是连贯地在中国东部的大地上由北向南地跑着,从上午八点一刻,到晚上十点半,才停在了汉口小憩。
车厢一片寂静,只有三三两两的旅客下车活动一下筋骨。
大部分旅客沉寂在原处,瞪着通红的双目发呆。
也许是要说的已经说完了,实在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也许是因为陌生了,因为想象中的傲慢而强大的未知就在眼前了,所以胆怯了,不敢吵吵了。
小美第二次睡醒了,望着满脸倦色的乔韦,不好意思的说:“要不你下车透会儿气?”
乔韦笑着摇摇头,这挪个屁股都费劲的屁大车厢,出去好出去,回来可就难喽。他出神的望着窗外,夜幕下的汉口古老而神秘。
火车稍作小憩又开启奔赴之旅。
小美紧紧挽着乔韦的胳膊,慵懒将头依在他的肩上。
她感觉这个男人就是自己的依靠,虽然他的肩膀还嫌瘦削,甚至坚硬的肩胛骨顶得脸还有一点疼。
这一刻,她不知道怎样去面对这种感觉,十三岁那年父母在惊涛骇浪中双亡,她流入市井,在艰难中求生,饱经人间沧桑,受尽欺凌白眼。
她有一些所谓江湖的朋友,男男女女,男的无非在乎她的肉体,女的无非是同行或者老鸨,从没有找到过真正的心灵慰藉。
在万县,象她这种年纪的姑娘已经算得上大龄女子,不少人已经结婚抱上侠子了。
可是这种事都是由媒婆主动替人上门来提的,或者父母央求媒婆找的,但父母不在了,爷奶身体也不好,没人替她张罗。
曾经有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工看中了她,想纳她续弦,她也动过心,但男方的母亲访亲后听说她是做那事的,家里还有弟妹要照顾,坚决不同意,这事最后不了了之。
在二十一岁的人生中,她没有爱过或者被爱,没有朋友没有情人甚至没有一丝共情之人。
小美想起那一晚旅店遇见他的样子,挺拨的身材,青涩的面孔,和善的双目,看她迟疑不决而痛恨不已的样子,无处可归的窘迫,以及今天上前护她的果决勇敢,不禁抿嘴一笑。
乔韦依由她亲密的挽着自己的胳膊,或许在想接下来未知之旅,也或者重生以来的拼搏让他倦了累了,孤寂心灵同样需要慰藉吧!
“你饿吧?”小美昂头问他。
“不饿!”
不过,乔韦还是打开了旅行包,小美一天没吃了,一直在睡,该饿了吧。
小美打开了一瓶黄桃罐头,取出果肉咬了一口,看乔韦喉咙上下蠕动,笑着将剩下的果肉递到他的嘴边。
乔韦想也没想,张口接过。
小美又取了一块,递给了他。
两人正你一口我一口吃得高兴。
这时候,刚才那个大背头矮胖男子笑眯眯的一直盯着他们。
小美看被盯得害羞,从包里取出一块果子递给了他。
大背头也不客气,接过放到嘴里,瞄了一眼四周,低声问:“你们到广州倒那个的吧?”
小美猝不及防,不由点了点头,突然又想起什么,连忙摆手说:“不是,不是,我们,我们,我们走亲戚……”
大背头并不芥蒂,笑着凑了过来,神神秘秘的说:“我也是做这个的……”
乔韦警惕的望了他一眼,问:“哦?”
大背头知道他对自己不放心,浅笑着从兜里掏出一张名片递了给他。
乔韦接过,名片上写着:广州鑫荣轻工业品贸易公司经理马鑫荣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广州市越秀区高第街**号。
乔韦看到“高第街”三个字,吃了一惊,那可是八十年代全国最早、最忙碌的个体户集贸市场,可现在一九七九年夏天,难道这会儿已经有了?
马鑫荣见他吃惊,心里有了底,讲了一个笑话,大致是天津一个宾馆,一张钢材提货单,被同楼的倒爷们转卖六手。每次转卖,每吨钢材便加价200元。提货单没出宾馆,价格便从每吨700元涨至1600元。
说完低声哈哈一笑:“看得出,你们第一次南下广州?我们广州人务实啦,我们不空喊口号,不搞争论,也不在所谓的姓社还是姓资,姓公还是姓私的问题上纠缠,一切以市场办事,个体贸易早就有了……”
乔韦疑惑:“没人管?”
他没有直说,毕竟轻工业在内地是实行统购统销的,虽然现在开放了,但政策并没有太大松动,公家观念还是前几年那一套。
马鑫荣摇摇头,说了七个字:“不支持,也不反对。”
毕竟在鱼龙混杂的火车上少惹麻烦为妙。
他也没有说明,乔韦却秒懂了。
小美以为他是广州本地人,问他:“有办法让我们进中英街看看?
马鑫荣摇摇头,说:“进深圳要边防证,到中英街还要特别通行证,不容易呢,除非,除非……”
小美看他吱吱唔唔,急了:“除非什么嘛?”
马鑫荣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笑着说:“不一定要去中英街,你们去高第街吧,水客货全流向那里集散。省你们不少麻烦,有钱就能办事。”
停顿了一会儿,继续说道:“我老家桐城的,在广州几年了,不怎么回桐城,对家乡已经陌生了……”说到这里,他油亮臃肿的脸上,喷溅出了一片兴奋的猩红。
马鑫荣跟乔韦印象中的广东人一模一样,特别话唠,遇人自来熟,同时不停强调自己对家乡桐城已经不熟悉了,目的就是想说自己已经是广州人了,自带优越感。
三人就这样有一嘴没一嘴聊了一个多时辰,乔韦实在困得不行,和小美轮流去了一趟厕所,就沉沉睡去。
一觉醒来,阳光已经从车窗直射进来,眼睛都睁不开。
马鑫荣看他醒了,笑着说:“已经到惠州了,下一站就到广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