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武葑坐的火车是k字头的空调普快,说是普快,其实还是很慢。时间主要浪费在了到站就停车上,而且几乎每站必停,一停就是十几分钟。
一路上武葑看着车厢里的同龄人,都是有家长随行的,或爸爸,或妈妈,或爸爸妈妈一起,甚至有带着爷爷奶奶全家出动的——他们应该是送孩子上大学的同时,去西安旅游的。
唯有武葑独自一人,略显孤单。在闹哄哄的火车里坐着,武葑不禁想念起妈妈来。当年妈妈也是孤身一人去的上海,不知道她有没有在火车上想过他呢。
这时候的武葑,他的心里对妈妈已经只有爱,而没有恨了。
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对妈妈的恨意渐渐减弱——此消彼长,恨意弱了,爱意自然强烈。
尤其是在他高一的时候,有一天中午,他在学校图书馆的杂志上读到一个动人的故事:一位年轻的妈妈独自带着一个很小的女儿,在洞庭湖里养珍珠,生活极其艰辛,还得处处遭人非议。但她忍受着一切困难,不仅养大了孩子,更成就了一份事业。他读完这个故事以后,差点流下眼泪来。因为他突然就联想到了自己的妈妈,她初到上海,人生地不熟的,她该怎样打拼呢?也许她的遭遇不比那位年轻妈妈好多少,但至少她没有孩子这个“累赘”在身边。
武葑那时候突然明白了妈妈的苦衷,如果当年她坚持带他一起走,也许也能够,但他肯定会成为她的负担。所以那时候他就想,也许妈妈功成名就之后会回来找他吧。他能做的,也许就是等待吧,渺茫的等待……
从那时候开始,武葑心里的那份怨恨,彻底消失了,剩下的只有对妈妈强烈的爱。
遗憾的是,因为他对妈妈印象的模糊,使得这份强烈的爱,又变得有些缥缈,有些不切实际。
同样不切实际的,还有他偶尔的幻想。
他幻想着将来有一天,妈妈回来接他了,然后他们就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这种午夜梦回的幻想,缓解了他心灵的寂寞,更使他对妈妈的爱越来越强烈。这种爱,伴随着他以后的人生,甚至一度影响着他的恋爱观。他拒绝薛荔,正是这种爱在“作祟”。
经过了将近三十个小时的煎熬以后,火车终于抵达了西安火车站。
那时候的中国铁路已经提速了两次,可是离“中国走入高铁时代”还差四次,所以当时还没有动车或者高铁。
火车速度的提升,也是中国经济发展的一个具体体现,中国的经济正在加速上升。当时,“西部大开发”刚刚开始,武葑正好赶上并亲历了这一切。
其实他原本是要考上海的军校或其他大学的,毕竟那样就更有机会找到妈妈。但最后阴差阳错,他却去了西安。
他在西安一待就是十五年,读书四年,工作十一年。
他的青春,一半留在了西安。
他见证了西安从“灰黄”走向辉煌的发展过程。
当然,他也是这个过程的受益者。
但是他和妈妈之间的距离,始终隔着三千里那么远。这不利于他寻找妈妈,毕竟他深爱着他的妈妈,他从没有放弃过这种念想。即使后来他想明白了,妈妈也许已经另立家庭,甚至可能又有了孩子也说不定。如果是那样的话,那他就不能再期待和她一起生活了。虽然这种想法使他失落,但他还是能理解她——当他心里对她只有深深的爱意的时候,她做什么都是对的。
他能做的就是把那份爱埋藏得更深一些。
2003年父亲去世以后,他心里又有了新的矛盾:一方面,他不想再回那个伤心之地;另一方面,他又想回去寻找妈妈,重温旧梦。
那次他回乡处理爸爸的后事,返校前收拾东西时,翻遍了家里所有的东西,居然没有一样是和妈妈有关的,甚至爸爸的离婚证也没有找到。
可怜的他,那时候连妈妈的名字都还不知道呢。
有一个远房堂叔建议他去村委会问问。于是他去了村委会,结果一无所获。那时候妈妈已经离开他们武家村十六年了。
他那时候还在上大学,回家处理后事以及和爸爸厂里谈赔偿款而耽误了一个多月,已经影响了不少学业,所以他没有再继续打听,而是匆匆返回学校去了。
2007年,那个远房堂叔打电话告诉他,老家可能要拆迁了,让他想办法把户口转回去,于是他又回去了一趟。
这次他去了民政局。运气不错,他终于知道了妈妈的一些信息:她叫瞿荟芸,1959年生,娘家在他们镇的瞿家庄。他甚至在档案资料上看到了妈妈的一寸黑白证件照——那双眼睛,和他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武葑费了不少口舌,终于征得工作人员同意,拍下了照片——仅仅是妈妈的证件照,文字不允许拍到。不过,记忆力不弱的他,早就把重要的信息背出来了。这样,他不但知道了妈妈的名字、年龄和娘家地址,而且他有了妈妈的第一张照片。虽然只是一寸的黑白的证件照,但他知道了妈妈原来是鹅蛋脸,很是漂亮。从此,他模糊的记忆又清晰起来了,而且更加深刻。
然后,武葑特意去了一趟瞿家庄。不过,他虽然找到了他外公的家,但是房子久已无人居住。他在那边村委会打听到,他外公很早很早就去世了,他外婆也在好几年前被他妈妈接去了上海。他还有个舅舅,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带着妻小南下广东了。
这次回来,虽然没有找到妈妈,但他终于离妈妈近了一些。
有一位见过他妈妈的女干部回忆说,当年妈妈的衣着打扮很是时尚,令她们在场的几位女同志羡慕不已。
不过很可惜,妈妈没有留下联系方式,所以武葑还是无法找到她。
但武葑确定,妈妈在上海一定过得不差,她能回来接外婆去上海住,就说明了这一点。不过他也有疑惑,不知道妈妈有没有回武家村去找过他。他带着这种疑惑,回了西安。
2008年老家拆迁,他又回去了一趟。
那个伤心之地终于要消失了。但换汤不换药,在离武家村不远的地方,会建一个小区,到时候里面住着的还是原来村里那些人。
武葑不愿意去住分到的安置房,所以他有了在老家的市区里买房子的想法,那样他就有了落脚点,以后寻找妈妈也就方便多了。
不过在买自住房之前,他看到一个商务楼的广告,觉得挺不错。他想着,反正他买了房子也是空着,不会装修更不会住,倒不如先投资商务楼,然后租出去。所以他这次并没有买商品住房,而是买了一层商务楼,然后租给了人家开超市。
这次回西安前,他又去了一趟瞿家庄,不过还是无功而返。
至此,他寻找妈妈就告一段落了。没有妈妈的联系方式,他始终无从下手。加上以后工作忙碌,他更力不从心了。
2011年他回去买了房子,办完手续回西安前,他又去了一趟瞿家庄,还是“英雄白跑路”。
这时候的他,不免有些心灰意冷,但他并没有放弃。
一晃又是三年过去了。
2014年底,许知白和老鲁闹翻了,他决定离开公司自己创业,他拉武葑一起走。他说他们三个人从头再来,不过这次是为自己打工。
武葑这时候静下心来好好地思考了一下以后的生活。
销售工作太累了,他其实已经有些厌烦;而且他知道,许知白的新公司事情肯定更多,也会更累。他不是不愿意和他们同甘共苦,只是他觉得,如果他留在西安,和他们一起创业,那么他基本上就得定居在西安了。那样的话,他这辈子可能就再也不能和妈妈见面了。这是他内心反对离职的最大的原因。当然,他没有告诉他们。
他说的是另一个原因。
许知白新开公司,如果没有业务,那是不可取的。而业务来自于客户,他们俩离开,必然要带走一部分重要的、关系好的老客户,毕竟这些老客户是他们三个这些年辛辛苦苦开发并维护着的。要继续维护下去,就得给他们供货,新公司如果找别的货源,很可能出问题。所以他们的货源最合适的,还得是老鲁的公司。这样的话,武葑留下来,比跟他们一起走要好很多。
当然,他不是没有私心。他盘算着等许知白的新公司正常生产了,他就可以“功成身退”了。他估计这个阶段需要一到两年时间。那时候,他就可以回老家去全心全意寻找妈妈了。当然,他还有自己的新事业要完成:成立一家武术公司。
三个人争论了好几天,最后都同意了武葑的方案。
许知白和薛荔离开公司后注册两家新公司,一家负责生产,一家负责贸易(权宜之用:为防老鲁那边知晓,找其他人做法人代表)。生产公司先开始搞基建,贸易公司则从老鲁公司采购产品,再销售给老客户,这样就能维护住他们。不过这样一进一出,差额不能大,所以这些业务往来几乎是不赚钱的,但能维护住那些重要的老客户。为将来计,意义还是很大的。武葑不和他们一起离职,而是留下来作“内应”,方便业务销售上降价操作。这样对他也有好处:有业绩自然也有提成;而且,许知白和薛荔一走,销售部就剩他一个元老了,虽然也许老鲁会接手销售部并亲自管理,但武葑的工资必须涨到和许知白走之前的数字。老鲁虽然心疼,但应该能权衡利弊。而且,许知白和薛荔离职后,销售部的开支少了一大块,但业务并没有减少多少,他应该能算清楚这笔账。但如果武葑也走了,只怕销售部要陷入半瘫痪状态,至少业务量会断崖式下跌,毕竟主要客户资源都在他们三个人手里。
2015年许知白和薛荔辞职了,然后就按计划开了两家公司。这期间,武葑和许知白闹了些不愉快,但很快就过去了。
许知白要武葑出资入股他们的新公司。武葑不肯,他说他可以把钱借给他们用,用多久都可以,但他不入股。他的理由很简单,这是他回报他们兄妹俩恩情的一次机会。许知白一生气,不要他出资了。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2015年很快就过去了,生产公司的基建顺利进行着,贸易公司的业务也顺利开展着。
武葑早在半年前就发现,贸易公司的业务其实不需要他盯着,从老鲁公司采购产品后直接运到贸易公司的仓库,然后再安排发给客户,全程薛荔一个人指挥工人操作就行了。他可以不用等到生产公司能够生产了他再离开。他完全可以提前离开,等生产公司安装设备的时候他再回来。所以他在年底做好了辞职的准备,同时也和中介公司谈好了一月底退租。
2016年1月4日,他递交了辞职报告。半个月后,他顺利离职。接下来的一个星期,他除了和西安的同学及师弟赵宝琮分别吃了一次饭之外,一直都和许知白与薛荔在一起,忙新公司的事情。
1月26日下午,他打包好了他这些年的所有“家当”,有五个大纸箱。他让薛荔开车送他去火车站,他把五个大纸箱都寄存了。然后他在火车站附近的酒店开了一个房间。回到出租房办好了退租手续以后,他拿上余下的行李,让薛荔送他去住酒店。
1月27日下午,他把五个大纸箱寄回了老家市区。他在货运单上的备注栏里注明了“等电话通知送货”,因为他在老家市区没有住处,多年前他买的房子还没有装修。这次回去装修好了,再通通风,大概还需要一年的时间才能入住。所以他打算租一间房子住上一年,他已经约好了一个中介公司的员工,等他到了就去看房子。
1月28日上午,他整理好了行李以后,就去了许知白的生产公司。许知白请他和薛荔吃了一顿饭,算是践行宴。
下午他原本打算一个人走的。但薛荔犟着要送他,武葑只得请她吃晚餐,于是有了开头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