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洛神九天
“陛下,终有一日,我会将杭城夺回来的。”赫连欢的话掷地有声,周帝不怀疑这承诺的真实性。他忽然觉得这样也好,只有她对萧琮真的死心,才能一心一意辅佐大周未来的君主。
“罢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眼下还是你与懿儿的婚事要紧。过些日子,等懿儿好些了,朕会下旨赐婚,到时候也把定北侯请回来。”
周帝说到这,赫连欢连忙打断:“不必了,父侯他为陛下守着北方疆土,怕是不便离开,我的事与大周安危想比,实在算不得什么。”
她当然不希望父亲前来,有一个弟弟被周帝拿捏还不够吗?她此生最在乎的就只有父侯和弟弟,绝不会将他们二人都送到周帝的手上。
好在周帝并没有再坚持,他当然知道赫连欢的顾虑,但其实他并没有将定北侯扣押下来的想法,手中有一个就够了,万一把人逼急了才是得不偿失。
“罢,你所言也有理,只是大婚之日无高堂在座,怕是委屈你了。”赫连欢默然不语,但显而易见的是她并无欣喜,更确切地说,是并不在乎。
“欢儿,你知道朕的心思,所以将来要面对的,你可得做好准备了。”周帝凝重地交代,赫连欢只是淡淡地应下,而后便再不多言。
“瞧你这神色,难不成还惦记着那个人?”赫连欢轻轻摇了摇头,“陛下多虑了,我与他本就没什么,不过是事急从权,一场交易罢了。”
她将二人的所有故事,概括为一场交易,竟也十分妥帖。
周帝瞧她神色,虽无不妥,但周帝知道,情之一字,从来难解,哪里是怎么容易放下的?周帝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并未再说什么,只希望随着岁月流逝,她能真的放下。
“欢儿,奔波了这几日,你也累了,回去歇着吧。”“是。”赫连欢仍是淡淡的神色,她起身,周全地行了退礼,然后离开大殿。
但赫连欢并未回定北侯府,宇文懿这边无事了,但北城府的案子仍被积压在案,她料想周帝这几日应该就要开审了,她还不能放松,还有很多事等着她去做,未来的事谁都猜不到,她并不打算真是一辈子被周帝拿捏,总要为将来打算。
染儿仍在郊外的庄子上,她近期也并不打算叫她回来,她离开的这些日子,那边的情况总还需要几天重新熟悉。
此外,还有一件事她要弄清楚。洛九天与玉篆,究竟是什么关系……这个问题的答案关系到她要如何抉择,是选择天地宫,还是那位祭司。
“呦,云阳郡主,深夜不眠,倒来瞧我这个阶下囚了?”洛九天戏谑的声音响起,赫连欢并未在意,望着四下还算干净的房间,她坐在洛九天对面,手里拿着两壶酒。
洛九天懒懒地靠着椅背,“怎么?来寻我喝酒的?”“是啊,夜太长太凉,我一个人呆着害怕。”
洛九天但笑不语,接过她递过来的酒,轻抿了一口,有些惊讶:“这是北城府特有的第一江山,倒是难得。”当然难得,她当日为了给染儿通风报信,让小厮几乎找遍了整个京城才找来这么两壶。
“是,不过,没有万春园的好。”说及此,她顿了顿,“也不知道他一个皇子,为何会酿酒,还酿得那样好。也会制茶,名满天下。我听说,大梁的茶叶生意几乎都是他的,最有名莫属大梁贡茶,天尊贡叶了。”
洛九天并不接话,因为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对于萧琮的所作所为,他作为萧琮这边的人,都觉得有些看不过去,却没想到赫连欢能这么心平气和地与他的帮凶把酒言欢。
“洛九天,你告诉我,他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她不知何时已经将满满一壶酒喝了个七七八八,此刻神色迷茫地望着他。
洛九天抿了抿唇,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罢了,不说他了。洛九天,聊聊你吧。我很想知道,你跟我们祭司的事,明明是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怎么会搅和在一起?且经过这遭,我还觉得你们二人关系很不一般,你竟真的为了他铤而走险入了城。说实话,我做这个计划的时候,并不确定它是否会成功。”
她淡笑着说道,而后又喝了一口,酒壶空了,于是就将空壶子扔在一边,准备专心听他讲故事。
洛九天目光悠远,似乎在努力回忆很久之前的事。沉默了很久,一改往日里懒散而恣意的态度,神色认真,连语气都比平时重了几分。
“你有没有听说过,当初大梁有一位美人,是与你们大周那位云中仙齐名的那位。”
赫连欢点了点头,大周的云中仙,正是那位“云间初霁,潋滟惊鸿”云初霁。而另一位与之齐名的,是大梁的一位美人,闻说那位美人眸下一颗朱砂痣,一袭红衣,美得惊心动魄,只可惜她无缘得见。
洛九天冲她笑了笑,继续道:“你记不记得,我当初告诉过你,我当年扮作女子,十分好看。”她有些不解,不知他为何提起这回事,忽然瞧见他眸下朱砂痣,瞬间愣住了。
“洛神九天,冠绝当世……我以为,那只是美称,没想到,原来是你的名字……”赫连欢十分震惊,她在见到洛九天第一眼的时候,就觉得他很好看,但却不知道他当年女子装扮,竟会美到那种地步,怕不是这人投错了胎?
“那你为何……为何要扮作女子?”洛九天便知她有此一问,今夜既是随意闲谈,也没什么好瞒的。“我小时候,洛家小子们都笑我像个娇滴滴的姑娘家,整日里三天两头就要病上一场,后来我发现,我若是真的扮作姑娘家,他们反而夸我好看,还给我送了好吃的,我就觉得,做姑娘家也不错。”
洛九天说得轻松,但赫连欢却知道,一个人小时候最脆弱敏感,就像他当初遭受的嘲笑,会让他难受到甘愿放弃原来的男儿身。
“那,后来呢?”赫连欢问道,只听他叹了口气,道:“后来,连我自己都快忘了,我其实并不是女子。再后来,玉篆来了大梁,他告诉我,是来这边补全星辰图的,但他在骗我。我猜,他那时正创立紫玉阁,是来大梁扩充势力的。当然了,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也是后来慢慢猜出来的,就算直到今日,他也并未告诉我当初的真正来意。”
“呵……不重要了。记得那时,他像个神棍一样,一直追我到洛府,甚至守在府外整整三日,就为等我出门后替我推演命格。我一直不知道他为何执着于此,就算到了现在也还是一头雾水。我当时被他烦得很了,就答应了。”
赫连欢忽然想到什么,不禁追问道:“那,算出什么来了?”
洛九天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并没有告诉我,只是当初他看我目光,我一直记得,就像……就像荒漠中苦苦挣扎的旅人,发现了泉。”
洛九天陷入回忆中,轻轻合上双目。
“后来,我总会在京城里偶然碰着他。啊,如今想来可能那并不是偶遇,不然也太巧了。我与他喝过酒,赛过马,也一起对过诗,赏过花。谁人年少不轻狂?我为着好玩,扮了女子去参加那劳什子的赏花宴,还做了花神,我说我姓洛,叫九天,他们便给了我那个美称。当时还真是……一言难尽啊……”
“后来,就在赏花宴上,有人扬言要娶我,聘礼都送到洛府了,我当时吓坏了,知道自己可能惹了麻烦,不知该怎么办。谁知道他竟然急了,将那人揍了一顿,还让我不要答应,还说,他也想娶我……”
赫连欢不知该说什么,只觉得此事荒唐至极,她怎么也想不到,冷硬的祭司也有情不知所起的时候。祭司一族是不允许娶外族人的,大周人都不行,更遑论是大梁人。
族规他肯定是知道,但依然说出这番话来。且听洛九天的描述,似乎是认真的。
“后来事情闹大了,果然瞒不住了。家里人知道我扮作女子,管是管不住的,只希望我大些了就能懂事,可没想到会闹成这样,于是,他们告知陛下我其实是男子,姑母也放下身段,亲自登门道歉,这事儿才算是了了。那件事闹得很大,他定然是知道的。他不知该如何面对我,我也不知该如何面对他,后来,我就再也不曾偶遇他了。”
“直到后来,萧琮被诬陷杀我父亲,洛府少了当家人,我的处境也堪忧。萧琮背着骂名,带我离开了大梁。那时,他在北城府经营,让我在碧玉山上躲避是非。可你该知道,我这样的性子,肯定是呆不住的。于是我瞒着萧琮,去了大周最繁华的京城。恰逢年祭大典,我远远看见了城中祭台上的他,一身祭司法袍,与我记忆中的模样大不相同。后来,他认出我了,纵然我已男子装扮,他还是一眼就认出我来。”
“他缓步走下祭台,远远地朝我走过来,就像见到了多年不见的老友,当年的旧事谁都不曾再提,只是问我一句‘别来无恙’。我回他一句‘一切都好’。年祭大典未完,他看着我,似乎有很多话想说,但最终没有开口,重新上了祭台。等一切结束的时候,他已经找不到我了。我回了碧玉山,再也没有出去过……”
“但是,也不知道他是从哪得的消息,竟然一路追到了北城府,追到碧玉山脚下。等我下山置办东西的时候,才知道他等了我好几日,就像当初在洛府那样。他让我跟他回京城,却不说为什么。我并没有答应他,自从我知道他是大周的祭司,我就知道,我们连做朋友都是奢侈,就此忘了,对谁都好,反正也不过是一场荒唐。再次见他的时候,你也在场,就是我们一起回大梁的路上,以后的事,你也都知道了。”
洛九天自顾自地说着,当年之事,他对谁都不曾提过,就连萧琮都不知道他曾经去过京城,见过一次玉篆。
今夜或许是借着酒,他将当年之事娓娓道来,竟觉得十分欢畅。
“好了,故事讲完了。”洛九天喝下最后一口酒,将它扔在了地上空酒壶的旁边。而后倒在了座位上,醉意袭来,一夜好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