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君埋泉下
周后和裴家倒了,整个大周的朝堂也随之一变,宇文懿从江夏府回来后也彻底掌权,不仅掌管着兵部,还参加刑部和吏部的议事。至于赫连欢,卸下了护卫军首领的职务,专心在家养花逗鸟,没事喝喝茶练练武,实在是大周京城最闲的人了。
不过她很快就闲不了了,因为她与宇文懿的婚事真的要到了。这几日,周帝隔三差五地赏东西下来,她烦不胜烦,还得耐着性子收下赏赐,然后行礼谢恩。
定北侯府里的管家也忙活起来,到处采买着东西作为嫁妆,赫连欢对这些都不大上心,她只负责过目单子,大体上过得去就行了。但是染儿显然不这么认为,毕竟是赫连欢的人生大事,她还提议说要不要让老侯爷也来京城。
“可别!疯了还是傻了?!我父侯在北城府待得好好的,平平安安不愁吃喝,真要来了京城,他还走得了吗?”赫连欢连忙制止了她这个可怕的想法。
“唉,行吧。没事,有我陪在郡主身边。”染儿一脸遗憾地走了。
赫连欢松了口气,百无聊赖地翻看着自己嫁妆的礼单,宇文懿的聘礼是早就下了的,那一屋子的东西她还不知道要怎么处置这下子又要多出来一堆来,让她不胜其扰,只能无奈叹气,这皇家的门,果然不是那么好进的。
这么闲散着,不知不觉当真到了要出嫁的那一日,冬月初六。
这天虽是个好日子,但奈何天公不作美,从夜里就已经开始零零散散地下雪了,以至于赫连欢早早起来,一瞧外面竟是漫天飞雪,不由得一怔,这似乎还是今年的第一场雪。
赫连欢端坐在妆镜前,由着人摆弄来摆弄去,她只是百无聊赖地坐着,看着外面的天色一点点亮起来,她脑子昏昏沉沉,仿佛突然间放空了,什么都没想,又好像充斥着大量纷繁复杂的事情。
定北侯府里一片张灯结彩,火红的绸带挂满了府邸,只是坐在喜堂的人却是她的伯父,她的亲生父亲终究不能亲眼看着她出嫁了。
正堂上一片道贺声,赫连欢坐在内院,凤冠霞帔,精致妆容,龙凤呈祥的盖头,满是金丝彩绣的婚袍,等外面时辰差不多了,便有宫中女官亲自来教导规矩。
赫连欢安静地坐着听,那女官从侍婢手上接过五色棉纱线,为赫连欢“开面”,她也乖巧地坐着听安排。
而外堂客人也开始吃上“开面汤果”。不大一会,炮仗声响彻云霄,纷纷扬扬的爆竹碎屑洒落在洁白的雪地上,平添了几分热闹与喜气,原来是花轿临门了。
等那花轿停住,定北侯府的管家上前,燃着红烛、持着镜子,向轿内照一下,是为了驱逐匿藏轿内的冤鬼,称“搜轿”。这时府内也开了正席,赫连欢的伯父前去招待客人,为每一桌送上开面酒,亦叫起嫁酒。
自然,这些乱七八糟的规矩赫连欢是不懂的,也用不着她懂,她这一天只需要安安静静地坐着就行了。等着等着,她就被人搀扶着上了花轿,一边是染儿,一边是宫中的女官。
“郡主握好这个。”女官往赫连欢手里塞了什么,她接过才知道,那是个做工精致的圆扇,听说寓意着合欢团圆。
等她上了轿,竟发现座下还放一只焚着炭火、香料的火熜,差点让她碰洒了,不禁再次感叹:皇家的门儿不好进啊!
起轿时,定北侯府门前又放起了炮仗,还有府中下人拿着茶叶、米粒,尽数撒在轿顶。原本还应该有新娘兄弟随轿行来送轿,但赫连欢既没有弟弟,也没有兄长来送。
她掀开轿帘,只瞧见她的伯父站在府门口,远远地送她离开,这种时候,她身边最亲的人竟然只剩下伯父了,赫连欢忽然觉得凄凉,却最终轻笑一声,然后放下了轿帘。
也无所谓,反正这场婚事连新郎都不是称意的,更不必在乎别的了……
白茫茫大地上,留下车队和行人的印迹,敲敲打打,热热闹闹,临街围了无数百姓,都来见证这一场盛世的婚礼。初冬的寒风也阻挡不住街头的热闹,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着,不算大,却也不容忽视。
浩浩荡荡的车队终于到了长安王府,花轿也停在了王府门前。染儿和女官正要上前牵赫连欢出来,却见府门前一人朝这边走来,对二人轻轻摇了摇头。
染儿抬头看去,发现竟是宇文懿,一时间有些惊讶。原本按照规矩,他不用亲自来迎的,会由女官把赫连欢接进去。
宇文懿一手轻轻掀开轿帘,一手伸到赫连欢面前,里头坐着的赫连欢也是一怔,这双手显然不是女官或是染儿的,又是大红的衣袖,便只能是宇文懿。
她怔愣了片刻,最终还是把手放在了他的手上。宇文懿握紧了她的手,亲自把她扶下轿。
虽说出了些不同寻常的小意外,但女官很快反应了过来,上前几步要来搀扶赫连欢,却听宇文懿道:“后头的礼数免了吧,本王自己接王妃入府。”
后面的礼数确实还多着呢,又要跨马鞍子,还要过所谓的“子孙袋”,更别说入一个门得行一个跪拜礼,赫连欢又穿着长长的嫁衣,这么折腾下来简直是活受罪。
女官显然有些犹豫:
“这、这是咱们大周的规矩,新妇入门都是这样的。王爷您不能……”
“既入了长安王府,就得守王府的规矩,王府里,本王说的就是规矩。”
那女官被宇文懿淡淡瞥了一眼,便立即噤声,默默走到了赫连欢的身后,为她整理着嫁衣的后摆。
宇文懿就这么牵着赫连欢,从正门而入,绕过那一堆繁复的礼节,直接入了内院,府中的下人都恭敬地立在两侧,迎接着他们未来的女主人。
终于走到了正堂,周帝竟然不在。正堂上空空荡荡的,只摆了一个牌位,那是宇文懿的母妃。
为二人证婚赞礼的使官是礼部尚书,他按照规矩,念了那冗长的合婚词,赫连欢手中捧着合欢扇,觉得无趣极了,就想赶紧结束。
好不容易等这边拜了堂,赫连欢长长吐出一口气,还以为自己终于可以歇会儿了,却突然听外面的侍从道:“请长安王与长安王妃入天地宫。”
登时,在场众人皆是一惊,天地宫是什么地方?大周祭典的圣地,除却帝王登基和帝后大婚,再没有一项典礼有资格在天地宫举办,就连册封太子也只是在皇宫正殿,然后去皇家祠堂祭拜先祖。
周帝这是要干什么?!难不成要在大婚上直接宣布退位吗!但是众人震惊归震惊,奈何周帝已经下了旨意,他们哪里还敢说半分不是?
宇文懿倒是显得很平静,显然早就知道这回事了,而赫连欢肯定不知道,她用力握了一下宇文懿,想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可宇文懿没有回答她,只是反握住她的手,又牵着她往门外走去。
不过这次赫连欢不再坐花轿了,而是由宇文懿备好了马车,二人上了马车,就直接入宫,除了染儿和隐日,连个侍奉的人都没有带。
长安王府的管家早就得了吩咐,连忙招呼宾客们入席,众人只得暂时压下心中的不安,留在长安王府吃喜宴。
马车畅通无阻地驶入皇宫,整个皇宫都是披红挂彩的,赫连欢还盖着红盖头,她什么都看不见,便问道:“陛下这是做什么?”
宇文懿上了马车后就坐在她旁边,他听到赫连欢的问话,一边帮她整理了一下婚服,一边答道:“没什么,待会你只需要握着我的手就好,无非是些乱七八糟的繁文缛节。”
“唉……我知道你不喜欢这些,但一会儿父皇、怀王府,还有一些皇室宗亲都在,姑且忍忍吧,等过了今日就好了。”赫连欢轻轻点了点头,这其实也没什么忍不了的,无非是累点饿点罢了。
天地宫。
原本是肃穆的祭祀宫殿,但此刻却映目红绸喜字,看起来颇为怪异。周帝与皇室宗亲坐在天地宫主殿门前,望着那挂着红绸的马车慢慢驶来,周帝对旁边的人吩咐道:“长安王来了,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吗?”
那人点了点头,恭敬地回道:“都按陛下的吩咐准备妥当了。”
“那便好,朕可不想出什么意外。”
马车缓缓停下,宇文懿掀开车帘,一边搀着赫连欢走下来。染儿与隐日一左一右地跟在二人后面,赫连欢握着宇文懿的手,一步一台阶地走向那高高的祭台。
身后落雪成白,天地间一片苍茫,唯余天地宫一派红绸喜气洋洋,还有那两道拾级而上的红衣长影。
赫连欢走着走着,觉得有些恍惚。去年苍山的雪,也是这样的,不算太大,但纷纷繁繁总下不完,等她伸出手去接,就变成了极淡极浅的水痕,不一会就消逝了。
赫连欢忽然停住,仿佛不死心,又一次伸出手想去接天上的雪,发现那雪果然是抓不住的,不一会就在她手中化为水渍,等雪霁天晴,谁还会记得曾有过这样一场纷繁的雪呢?
宇文懿见她忽然停住,便问道:“怎么了?很累吗?”
赫连欢摇了摇头,“不是,我只是突然想起来。世人说你是‘云间皎月’,却说他是‘苍山飞雪’,果然说得不错。”
对她而言,宇文懿正如天上那轮明月,永远皎洁明华,却高不可攀。萧琮便似苍山一场飞雪,美得惊心动魄,却同样触不可得。
宇文懿没有说话,而是重新握住她的手,带她一步步踏上高台。
周帝见到二人,很是欣慰,说了些教导祝贺的话,然后便对玉篆道:“劳烦祭司,为他们做这个主婚人了。”玉篆轻轻点了点头,来到二人面前,仍旧是那一套陈旧而古老的婚词。
周帝坐在天地宫主殿门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下面的仪式。而宇文懿与赫连欢两个跪在祭台上,玉篆站在二人的左侧,不急不缓地念道:“永结鸾俦,共盟鸳蝶,此……”
玉篆最后的“此证”二字还没有念完,忽听急箭破空的声音,宇文懿大惊,第一时间便要去拉赫连欢。
但他还没来得及动,便见身侧一个暗卫扑了过来,用力把他拉到了主殿门前。周帝对这番变故没有表现出惊讶,反而冷静地吩咐人回主殿。
宇文懿忽然挣开那暗卫的束缚,冲到了主殿门前,但却没能再往前一步,而是被隐日给拉住了:“殿下!下面很危险!您不能去!”
另一只手臂也被遮云拉住了,他只能站在主殿上,朝祭台望去,玉篆不知何时已经不在祭台上了,那空旷的祭台上只站着一道红色的身影。
赫连欢在箭羽射过来的一瞬间就揭开了盖头,然后抽出了腰间的九节鞭,这个东西她永远随身带着。
赫连欢脑子里闪过无数想法,是周帝故意把她带到天地宫,然后要在这了结她吗?还是说这又是来刺杀周帝的,只不过自己很不幸地再次卷入其中?但破空而来的箭太多了,她实在应付不过来,容不得她细想,只知道自己绝不能就这么折在这儿!
赫连欢一身嫁衣似火,但如今已经狼狈不堪了,头上的凤冠不知何时也已经掉了下来,滚落在满是落雪的祭台上。这时,她瞧见一道白青色的身影从主殿上方一跃而下,挡在了万千箭羽的前面。
只需要一瞬间,她就能认出眼前这人……
他今日一改玄衣墨衫,穿得很清淡,白青色衣袍上无一丝绣纹,长发也随意地挽着,别着一支紫檀木替簪,简直素净极了。但无论他穿什么衣服,捆什么头发,赫连欢总能一眼就认出他来。
“萧琮……你怎么会……”她来到他身边,但又来不及多问什么,挥手打散了射来的漫天箭羽。
萧琮静静地看了她一眼,轻声笑道:“你穿这嫁衣与寻常相比,分明都是红衣,却果然是不一样的……”
他与她并肩立在祭台上,周边是被打得七零八落的箭羽。
“萧琮,我带你先离开这儿!”她一边说着,一边要拉他去祭台后面躲着,但萧琮却没有跟上她的脚步,而是站在原地。
赫连欢又惊又急,再一转头才发现他不知何时就已经体力不支了,如今面色惨白,几乎是全凭一口气在撑着。
赫连欢拼尽全力扶着他,但萧琮却忽然侧了身,将赫连欢抱在怀里。如此近的距离,她可以背后传来箭羽入骨的声音。
“萧琮……萧琮!萧琮……”赫连欢抱着他慢慢跪坐在祭台上,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叫着他的名字,却眼瞧着他口中的血越来越多,颜色也越来越深,怎么都止不住。
为什么会突发这样的变故?为什么萧琮还没走?他是怎么入宫的?他究竟知不知道这场变故?若是知道又为何要来?这场刺杀的目标究竟是谁?是她、周帝?还是……萧琮?
一个个问题纷至沓来,她脑子已经乱作一团,却始终有一个信念:无论发生了什么,萧琮绝不能有事。
也不知怎么的,这个时候的箭羽竟然也停了,只是祭台上的斑斑血迹是怎么也磨灭不掉的。
“萧琮……萧琮……”她只是叫他的名字,竟不知还能说些什么。
她想问他为什么会在天地宫,想问他为什么还是没走,想问他……今日是来抢亲吗?是要把她带回大梁,对吗?
但如今,好像问什么都是多余的了。
萧琮倒在她怀里,白青长袍红了又红,紫檀木替簪也不知掉到哪里去了。
但他神色坦然而平静,一字一顿地叫着她:
“赫连欢……”
“我在呢……你说,我听着。”
“苍山之巅我说的话……你要记好……我说的……每一个字……”
“我记得,记好了。”
“永远不要忘了我……我姓萧,名琮,字……温文……”
恍然想起,他第一次离她这么近,就是在北城的定北侯府里,意气风发带着点孤高自傲,一字一顿地对她说:“对,我姓萧,名琮,字温文。”
他最后合上双目的那一刻在想,他就是自私的,原本能无声无息地离开,却偏要她亲眼瞧着,他确实自私又心狠,可是,他真的怕赫连欢把他忘了。
他最后还在跟她说,不要忘了我。
赫连欢紧紧抱着怀中人,感受他渐渐冷下来的身体,渐渐微弱直至消失的呼吸,渐渐停止跳动的脉搏,只觉得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二人,一切都不重要了。
苍茫风雪中,她想起他很久以前,也曾说过同样的话。
当年他意气风发,也是这么郑重而庄严地对她说:
“云阳郡主,你真的很聪明。对,我姓萧,名琮,字温文。”
在她此生最重要的日子里,失去了此生最重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