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我寄人间
祭台上极其安静,仿佛这一瞬间连凤都停了,只有纷纷扬扬的雪花还在落着,周帝站在主殿门前,冷眼瞧着祭台上的两人。
而宇文媛已经呆住了,萧琮是她偷偷带进宫的,但是刚刚进了宫门,这人就自己离开了,说接下来的事不让她管。可是宇文媛没有想到,再次碰见这人,就是这样的场面。
宇文懿终于挣开了遮云和隐日,步履匆忙地跑到祭台上。
他看见赫连欢紧紧抱着那人,身侧落不尽的箭羽,祭台中央的一片雪色中,她一身红衣,怀中的人原本是白青色的衣衫,此刻也是红得刺目。他忽然不敢上前,只站在祭台的边缘望着他们。
赫连欢抬起头,与宇文懿对视了一眼,又迅速移开了目光,转而望向台下一直没机会上来的染儿,“染儿,我要带他回去。”拦着染儿的侍卫望向周帝,见他没有反应,才终于松开了染儿。
染儿急忙跑过来,赫连欢还没有哭,她倒是先落泪了:“郡主……你别这样……”
赫连欢擦了擦她的眼泪,笑道:“怎么回事?你怎么还哭了呢?一直以来你都不喜欢他,现在他……你不应该高兴吗……”
不等染儿解释,赫连欢就打断她:“我要带他回去,你帮我把马车弄过来。”
染儿不禁望向看向宇文懿,询问他的意见。宇文懿轻轻点了点头,然后走到赫连欢身旁:“要不要……”
“不用,你们宇文氏的人,别碰他了。”
她说罢就自己背着人,一步步下了祭台。她这时候才真的感觉,萧琮瘦得很厉害。她那日见他就发觉了,但还以为是屋内昏暗,是她的错觉,但直到此刻才真切地意识到,背上这个人真的很轻。
马车旁若无人地出了宫,竟没有一个人拦着。染儿在外面驾着马车,赫连欢抱着萧琮坐在马车里,直到出了宫门,染儿才终于忍不住问道:“郡主……咱们现在去哪?”
“去……”她话音未落,忽然马车停了,外面传来一人的声音:“赫连欢是不是在里面?”这声音她很熟悉,是洛九天。染儿心中一惊,连忙否认:“郡主今日大婚,怎么可能……”
“我在。”赫连欢一边说话,一边出了马车。当马车帘揭开那一刻,洛九天就看到了躺在里面的萧琮。
洛九天迎着风雪走来,他来到马车前,却迟迟不敢上前一步。
“他中了箭,好多箭……你能不能救救他……洛九天,你救救他。”赫连欢流着泪道,此刻她眼中的洛九天,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萧琮!萧琮……”洛九天被赫连欢叫了一声,才仿佛突然回了神,急忙钻进马车里,果然感受不到他的呼吸了,洛九天深吸了一口气,从衣袖中拿出一颗药丸,塞进他的口中,做完后就要出去。
赫连欢拉住他的衣袖,“他不会死,对吗?”
洛九天沉默了良久,才道:“我是个大夫,不是神仙,不会起死回生,那药最多保他一月内尸身不腐。但他确实……已经不在了……”
“不要,我不要让他走……”赫连欢忽然被刺激到,紧紧抓着他不放。
“他已经不在了,你这样又有什么意思?”
赫连欢像是突然受了惊吓,不可思议地望着洛九天:“你说什么?他不在了是什么意思?他、他不是好好的吗?”
洛九天与染儿对望了一眼,他们都看出赫连欢的不对劲来,染儿连忙上前,拉着赫连欢的胳膊:“郡主,萧琮死了,你得清醒过来,他已经死了,真的……”
原来她一直如此镇定的原因,是一直觉得萧琮还在。
“她无法接受,所以在自欺欺人……”
洛九天叹了口气,也钻进了马车,对染儿道:“先离开京城,我们去北城府。”
宇文懿从宫中追出来,便只看见那辆马车扬长而去。京城大街上,落满了莹白的雪花,街边的红绸上也染上了斑斑点点的雪。
京城人都知,今日是长安王与云阳郡主的大婚,但是此时,云阳郡主早已不知所踪,只看到长安王失魂落魄地从宫中出来。
整个京城都在谈论这次大婚,长安王成婚当日,新娘离宫而去,有人暗中嘲笑长安王无能,有人为长安王不值,还有人传长安王命不久矣,那准长安王妃才要逃婚。反正说什么的都有,可唯独无人提及那个闯进大周皇宫的人。
谣言纷纷,传了大半个月,宇文懿好像完全不在乎,整日里不是入朝议事,就是回府静休,闭门谢客,谁也不见。可他怎么可能真的不在乎?
大婚当日为何会有人埋伏在天地宫,周帝为何早有准备,把他拉到主殿内,遮云与隐日又是怎么知道的……
他问了隐日,可自然是什么什么都问不出来的,直到那日,出乎意料的,宇文媛却突然找到他,说起萧琮那日入宫,是她暗中给予方便,是为了让萧琮能带赫连欢离开,又说了很多,到最后泣不成声,觉得是她害死了人。
宇文懿耐心安慰了几句,心里却已经明白了,这是一场彼此心知肚明的刺杀……
大周的冬日最难熬,寒风凛冽刺骨,让人难以忍受。却有人偏偏乘着风雪要往更冷更寒的地方去。那辆从京城驶向北城府的马车经过十几日的奔波,终于到了北城府的地界。
赫连欢守着马车,一步都未曾离开。她细心地给怀中人擦拭面上的风尘,轻声说道:“萧琮,你怎么还不醒呢?北城府到了,这里有你最爱的杭城秋露白。”
那人自然是没有回应的,她只是叹了口气,继续道:“好吧,我知道你还在生我的气,怨我答应和宇文懿成婚,我不嫁了,陪你回来了……”
外面的染儿听不下去了,掀开马车道:“郡主,咱们先回府好不好?”
谁知赫连欢像是忽然受到惊吓,抱紧萧琮,“不回去,父侯容不下他,我要带他去碧玉山!他、他说过很喜欢碧玉山,只要到了那儿,他就不会生气了,就会……就会睁开眼看看我……”
洛九天叹了口气,只好道:“你先回去吧,我带她上去。”说罢顿了顿,才接着道:“萧琮他……确实非常喜欢碧玉山。想来,他也愿意长眠于此吧……”
风雪落人间,孤车入山林。
一路上,洛九天与赫连欢都没有说话。她在里面守着萧琮,他在外面驾着马车。洛九天心中百感交集,思忖着依照赫连欢现在的样子,一会儿要怎么劝他撒手。又想起萧琮临入宫前那一日,他坐在窗前,平静而淡然地跟他说了很多话。
“九天,有些事我瞒了你许久,现在不想瞒你了。梅花万象阵,不是那么好破的,舅母已经全都告诉我了,只是我一直瞒着你……大周的事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我也马上要离开了,只是临走之前,我想再见一见她……
“听说前几日怀王府的怀荣郡主在打听一品居的消息,我大概猜得到她的想法,那日校场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这位怀荣郡主对宇文懿有意。所以我会跟着她入宫,之后的事,便顺从天意吧……”
萧琮明知宫中险象迭生,还是入了宫,宇文媛来找他,他就顺势而为,就算宇文媛不来,他也会想别的办法入宫,只是想再见一见赫连欢。
到了山里,风雪变得更大了,赫连欢坐在马车里,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唤着他的名字,想让他睁开眼睛看一看,可惜怀中人静静的,无声无息,从未回应。
也不知过了多久,马车里终于传来细碎的呜咽,然后那声音越来越明显,到后来,撕心裂肺,玉碎山倾。洛九天站在山上,望着刚刚吐出花苞的梅林出神。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外面的风雪都停了,而马车里的声音也终于慢慢小了。
他掀开马车的帘子,从昏白雪光中看到一袭红衣的赫连欢,她紧紧抱着萧琮,面上的泪痕还未干,目光却坚毅而明锐。洛九天知道,她终于还是清醒了,只是醒过来之后,这世间再无那个心心念念的人了……
“萧琮先前在这山间种了一片梅林,建了一座木屋,我之前就一直住在这。”他说得其实很委婉,但是赫连欢还是听懂了。他让她把人葬在此处。赫连欢对此没有反应,只是抱着萧琮的一双手不住颤抖。过了许久,才慢慢点了点头。
这个时候的梅花还未开,她只看见若有若无的粉色。周遭是细碎的风雪,让她恍惚间回到了那日,她与萧琮被困于梅花万象阵,只是这一次,她是亲眼看着人在怀里没了声息。
赫连欢木然地瞧着洛九天将他放在那尊棺椁内,她竟不知洛九天何时连这个都备好了。赫连欢站在那,像是突然间无感顿失,只是望着洛九天将一切规整好,甚至刻好了碑,上面寥寥数语——萧氏温文。
赫连欢忽然笑出声来,觉得荒唐极了。谁能想得到,大梁皇帝的墓竟会在大周一处荒山上,没有墓陵,没有陪葬,甚至连墓碑都简单得可怜。
她笑着笑着突然跪在那墓碑前,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泪却止不住地往下落,融化了墓碑前的一小堆白雪。
洛九天上前几步,走到赫连欢身旁,弯下腰,轻轻拂去那石碑上的残雪,喃喃自语着:“都说‘情深不寿,慧极必伤’,他胸有沟壑,心怀所爱,又怎能活得长久……”
赫连欢自然也听到了这话,她忽然抬起头,轻柔地说道:“萧琮,你还记不记得,曾问过我,若有一天你不在了,我会怎么办……我说,你难道不知道雁丘词吗?那词说得极好,鸿雁成双,孤影难去……”
洛九天在一旁听得心惊,紧盯着赫连欢,摸不清她要做什么,正想说什么,便听她道:“洛九天,你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好吗?”
她一说这个洛九天更担心了,正要拒绝,却听赫连欢继续道;“没做完该做的事,我不会有事的。”她的声音喑哑,却更镇定。
洛九天瞧她确实冷静下来了,便点了点头,又叮嘱了几句,随后走出了梅林。
他往前走出几步,回头看去,赫连欢跪坐在地上,正小心翼翼地擦拭着那墓碑,口中喃喃自语,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若凑得近了便会听到,她在说:“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