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人心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烟雾缭绕的屋内,有披发男子手持折扇,轻轻拍打着节奏,念着这首《春江花月夜》。
婉转丝竹声中,男子合腿盘坐在小塌之上,看着面前举棋不定的君王,淡淡笑道:“陛下觉得此诗如何?”
高熹手中拈着一枚白子,眉头紧皱,似乎是局势处于下风,听到披发男子的问话,他叹了口气,落下一子,颇有些焦急的道:
“钧羽,这都是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吟诗?”
折扇开合,江钧羽依旧面带笑容,伸手拿起黑棋落下,摇头道:“陛下何必担心,臣不是说过嘛,此为诱敌之计,莫要心急。”
不说还好,一说高熹就更急了:“诱敌之计?昨日各种军报都快拍到朕脸上了,灵州失陷,你和我说诱敌之计?总不能最后连定山关都送给顾谚承吧?”
“莫急莫急,按时日推算,我们的使者已经到了长安,齐睿应该已经知晓武州之事,顾谚承派往长安之人应该也抵达长安,接下来大楚必有异动,我们只需耐心等待即可!”
高熹气急败坏的落下一子,他怀疑人生似的看着江钧羽:“钧羽啊,你该不会……是齐睿派来的奸细吧?”
毕竟这太匪夷所思了,是,顾谚承借用天时地利连下八郡,这是人家厉害,可这个时候他们本来就该有所反应,可江钧羽却在此时提议不用防控顾谚承。
虽然也有所应对,可却并不是自己所想的大军压境,而是搞得明州防务四处漏风,让顾谚承趁虚而入,如今连灵州城都已经落入灵武军手中了,还耐心等待?
等待大楚出兵南下,和顾谚承里应外合将定山关一举拿下,贯通宁、明二州是吗?
听到这话,江钧羽也是一笑:“陛下说笑了,无需多少时日,陛下便可看见成效了!”
高熹见他如此笃定,倒也心下稍安,可上次武州失陷之时,江钧羽也是这么说的,最后的结果却是连灵州都丢了。
“我不管,今日你必须给我透个底,有什么计划是连朕都不能说的??”
闻言,江钧羽果断摇了摇头:“并非臣不相信陛下,但陛下实在太喜欢炫耀了,谁知道您身边有没有楚国缉查司的奸细,还是小心为上的好!”
额…………
高熹十分无语,咱就是说,我还是不是皇帝了,能不能对我尊重一点,就算咱俩是发小,我也会翻脸的好吗?
但他也明白,他确实是有喜欢和身边人炫耀的坏习惯,若是知晓了江钧羽的计划,一不小心泄露出去,可就坏事了!
“不过既然陛下想知道,臣也不是不能告诉陛下!”
高熹一下就来了兴趣,都没心思去冥思苦想下一步棋走哪了,好奇的看向江钧羽。
江钧羽却是伸手拿起一枚白子,拈在手中,随后解释道:“顾谚承自以为占尽天时地利人和,殊不知那所谓人和,是我故意送给他的!”
闻言,高熹稍稍琢磨了两下,正待询问些什么,却见面前的江钧羽眼神一动:
“陛下,不介意臣为您的山庄添些色彩吧?”
“啊?”高熹一愣,突如其来的问题让他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而下一刻,他就看见江钧羽手腕一抖,其指尖的白棋径直飞出,甚至带起一阵残影,等到高熹反应过来转头看去之时。
远处的窗框已然破了一个小洞,而整面窗纸也已经尽染猩红之色,如此场面,高熹自然也是知道怎么回事了。
他再度转头,看向江钧羽,很是无奈的道:“所以你今日与我约定下棋,就是为了抓住这紫薇山庄中的楚国奸细?”
“非也,臣真的是来下棋的,只是方才落座之时,察觉了些许不对罢了。”
闻言,高熹点了点头,抬手落下一子:“也罢,你做些什么朕也管不着,倒是你这武艺,似乎又有精进?”
江钧羽再度落下一子,摇了摇折扇,谦虚道:“侥幸而已,年初之时,手下人在大漠之中寻得一处武林前辈遗址,偶有所得!”
“那现在,你与楚国那阉人相比如何?”这是高熹最好奇的问题,毕竟他几乎是听着甄公公的事迹长大的,对这个武林神话非常害怕。
当然害怕,若他是大楚江湖中人,亦或是世家子弟,那估计会非常崇拜甄公公,可惜他高熹乃是大青皇帝,知道甄公公武艺通神之后,只会害怕他会不会哪一天就来刺杀自己了!
江钧羽自然也知晓高熹的想法,他摇了摇头:“陛下何必如此,臣早就说过,甄公公不可能离开皇城!”
闻言,高熹脸色却并不好看,因为江钧羽并未回答他的问题,他也了解自己这个结义兄弟的性格,若是其能够对付甄公公的话,绝不会避而不答。
“话是这么说,可谁知道齐睿会不会突然发疯,让那阉人前来刺杀于我,你不是也说了,齐睿此人性情不定,谁知道他会做出些什么事情来!”
“臣是说过齐睿性情不定,可虽然如此,他却绝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对于齐睿来说,无论是贾盛还是齐正辉,甚至是宋弘保护他都并不保险,只有甄公公在侧,才是真正的万无一失。”
边说着,江钧羽又落下一子,续道:“齐睿此人野心勃勃,二十年前长安宫变真相究竟为何到现在都没个定论,而其近些年的各种举措,也彰显着他想做出一番大事业,可越是这样的人,就越珍惜自己的命,此即人心!”
高熹听了这话,也是点了点头,随即反驳道:“不用齐睿这样的人,朕也怕死,不然和你说这些干什么,难道你不怕死?”
“当然。”江钧羽很自然的点了点头,“没有人不怕死,只是臣怕的是,直到臣离世之时,我大青依旧窝在这茫茫云漠之中,而大青之子民依旧会因为储粮不足的原因饿死者甚众,大青的臣子依旧因郁郁不得志而疾疾无终。”
“哎……”高熹长叹一声:“你比我,更适合当这个皇帝!”
“陛下莫要说笑,这皇帝有皇帝的思虑,京武卫武主有武主的责任,我们该精诚合作,为我大青先辈一统天下之宏愿努力才是!”
闻言,高熹定定的看着江钧羽,许久才开口道:“好,就依钧羽所言,我们合衷共济,为我大青子民,去创造一个光明之未来!”
折扇收合,江钧羽抬手落下最后一子,随后缓缓起身行礼:“陛下,你输了!臣先告退了!”
高熹低头看着棋盘,似乎正回想着自己究竟失误在何处,没有回答他,江钧羽行过礼数之后,随即迈步离开。
…………
不知过了多久,高熹眼神依旧紧盯棋盘,似乎不太能理解自己为何会输了这一盘棋……
在他的身侧,不知何时已经站着一位身穿奇异袈裟的僧人,这袈裟并不似空正那般是赤色的,而是明黄色,与高熹所着龙袍颜色一致,而且衣不蔽体,僧人露着半个胸膛,看着甚是诡异。
“大师以为,钧羽在想些什么?”高熹突兀开口。
僧人知道高熹是在问什么,如实回答道:“老衲感觉得到,武主所言非虚!”
闻言,高熹眉头微微皱了下,随后又恢复正常,摇头道:“果然如此吗,大师可否为朕解惑?”
僧人双手合十,低宣佛号:“佛祖渡众生,圣上大可直言。”
“朕闻钧羽不敬之言,心中不喜,可却期望他能一直如此,如儿时发小情谊,如年少兄弟之心,此为何理??”
“佛语言:人生于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陛下是有大志向之人,江武主也是如此,所以才困于世俗之事,正如江武主所说:此即人心!”
闻言,高熹点了点头:“有理,可朕近来总觉钧羽越发碍眼,我该如何静心?”
“人生如蔷薇,弃世者鄙其刺,乐世者乐其芬,圣上近来处理政事费力劳神,有所觖也属寻常,只需好好歇息一番,便可恢复!”
这话似乎有什么魔力,原本还聚精会神的盯着棋盘的高熹眼皮一沉:“多谢大师,密宗可有助眠之法,朕想休憩一会。”
………………
“如何?”紫薇山庄外的隐秘处,江钧羽与觉生汇合。
觉生摇了摇头:“并未察觉什么不对,不过这次,老衲也感受到了圣上的不对劲,其心底恶之意似乎被什么东西挑起,导致心神不宁!”
江钧羽无奈摇头,他都快忘了何时开始的,每次陛下召见自己之时,言语和神色中总是会表露出不满。
可能高熹觉得他隐藏的很好,但怎么可能逃得过江钧羽的眼睛,这立马引起了他的警觉。
毕竟高熹与他乃是一同长大的,他的性格江钧羽可太了解了,若是真说高熹皇帝当久了,不喜他有些不讲规矩的行为及言语,那也不可能是最近才出现此种状况。
而且此事来的突然,几乎是前一次见面两人还是兄弟哥俩好,后一次见面就察觉了不对,甚至这两次见面还是在同一日,这绝对是不正常的。
可数次试探,江钧羽都未能发现什么异常,只是高熹的情绪越来越不正常,之后他因故离开上京,回来述职之时,高熹的态度反倒好了不少,这让他有些想不通,难不成还真是高熹变了性子?
直到前几日,朝会之时,高熹眼中一闪而逝的阴冷气息让他确定,一定是有什么邪祟之物影响了高熹的情绪。
于是他请来了大青境内,最能对付邪祟的密宗宗主:觉生大师,想让他以高深佛法解决此事,却不想几次下来,就连觉生大师都没能发现什么异常。
“连大师都无法看出端倪?莫非是传说中的蛮族巫蛊之术?”
觉生果断摇头:“非也,巫蛊之术我也略有耳闻,况且我密宗之法绝不可能一点异常都察觉不到!”
“可既然如此,陛下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才导致他性情大变呢?”江钧羽非常无奈,以他的见识与觉生的功力,都没法分析出来究竟为何,这太匪夷所思了。
“老衲倒是有个想法,就是不知江武主能否做到了!”觉生双手合十,很是神秘的道。
“什么想法?大师莫要卖关子了,快些说来。”
觉生笑了笑:“老衲曾闻,武甲尚在人世,只是云游天下,不知江武主能否找到他呢?”
此言一出,江钧羽立刻警觉:“觉生大师,你今日前来,该不会就是为了此事吧?”
却见觉生摇头苦笑:“江武主误会了,当年武甲远走,老衲也曾亲见,知道武甲并未像传言那般伤重离世,老衲真的只是单纯为了提醒江武主罢了。”
闻言,江钧羽倒也没怀疑什么,只是撇了撇嘴:“我早就说过,觉生大师说话总是喜欢卖关子和装高人形象,总有一天会招来祸患的,莫非觉生大师觉得此言无理?”
“非也。”觉生摇了摇头:“老衲也知这个道理,可若不如此行事,如何能骗……引得世人心向我佛呢?”
江钧羽微微一笑,也没去管觉生究竟是故意为之还是真的口误,大步离去。
觉生满面笑容,注视着江钧羽的背影,直到他彻底消失在山路尽头,觉生的笑容突兀收敛,眼中神色闪烁,令人琢磨不透……
…………
沙尘漫天,狂风倒卷。
江钧羽头发散拢在身后,手中折扇轻摇,周身真气流转,形成一层屏障,将漫天黄沙隔绝在外。
不知走了多久,江钧羽看着前方透露出的点点碧色,心中一喜,脚下步伐猛地变快,下一刻,眼前场景变换。
他已然从茫无涯际的大漠中抽离,踏入一处沙漠绿洲,有蓑衣老者手持钓竿,优哉游哉的坐在湖畔钓鱼。
江钧羽走至老者身后,玩笑着开口:“您这是什么装扮?况且这么小的湖,应该也没有鱼吧?”
蓑衣老者并未回头,只是淡淡的答:“此即逍遥,是真逍遥,而非你所谓‘发不受制’的逍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