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老两口进来之前就商量好了,秀秀的死,让他们已无颜再面对洪家,决定以死赎罪,周朝元写好了简单的遗嘱,扭头往窗外一看,竟发现守在厢房外的周大龙没了踪影,周朝元猜到那小子进屋要干什么,畜牲!他作贱胡佳桃也就算了,因为她早晚都会是周大龙的媳妇,但是,周朝元不能让秀秀死后又蒙受这样的奇耻大辱,他对石朵云说:“你也看到了吧,周大龙进了小屋,他要是连秀秀的尸体都不放过怎么办?”石朵云说:“那就打死他!这个禽兽不如的畜生,留在世上是我们的耻辱!为了艳艳能抬起头做人,俺们都不能让这个孽障留在这个世上!”周朝元说:“打死他之前,要不要把他的身世告诉他?”石朵云说:“告诉他吧,让他知道了他亲爹亲娘是谁,到了地底下就不会再来纠缠俺们了。”这个秘密,两人在心里埋藏了几十年,现在已经到了非说不可的地步,老两口压根也不想把周大龙往歪处想,可偏偏又看到了他们最不想看到的场面,那他只有死路一条了!周朝元说:“好!就让这个畜生再苟延残喘一会儿”,这是天意,老两口觉得他们这样做是在替天行道!周朝元告诉周大龙,他是捡来的,是地地道道的日本狗崽子,他的日本名字叫野村一江,当年收养他的时候,他只有两岁多。
那是一九四三年三月初的一个下半夜,周朝元两口子在城里租住的房子外面,突然传来一个婴儿的啼哭声,两口子披上衣服去打开门,看到门口的台阶上放着一个用小被子裹着的婴儿,小棉被用一根布带扎着,两人四下里张望,黑蒙蒙的夜色里,没有一个人,仲春的后半夜天气依旧寒意袭人,夫妇俩赶紧把婴儿抱进了屋,石朵云打开裹着婴儿的小被子,只见里面塞着一张折叠成四方形的纸片,是封信,周朝元凑到煤油灯下去看,信上说,这婴儿的爹是日本鬼子的一个少佐,在下关仓库被八路军砍掉了半截胳膊,伤好以后,便离开了军营,他的日本老婆从本国赶来,两人在下关口子上开了个电料商行,这个日本鬼子叫野村弘木,老板娘叫石岛美纪子,这婴儿叫野村一江,四〇年十二月八日出生,前两天凌晨,电料商行突然闯入几个蒙面人,他们让她带路,冲进后院,杀死了老板夫妇,其中一个蒙面人说,他们是冀中军区吕正操的人,这是为了在“五一”大扫荡中牺牲的抗日烈士和无辜的老百姓报仇,野村弘木的情况就是蒙面人告诉她的,她是他们家的佣人,白天在后院带婴儿,晚上就睡在商行里,她的家在乡下,他爹是私塾先生, 她的爹娘也是在“五一”大扫荡中被日本鬼子杀死的,现在乡下在闹灾荒,再说,她也不能养仇人留下的狗崽子,只好把他甩在这里了。周朝元把信的内容对媳妇说了,这真是天随人愿,两口子结婚五年,一直没有孩子,一合计,就决定把这个婴儿当成自己亲生的孩子来养,周朝元说,这个婴儿四〇年出生,属龙,就叫周大龙吧,石朵云说好,周朝元告诫她,周大龙的身世这辈子就让它烂在肚子里,周朝元要把照片连同信都烧掉,石朵云让他留下来,不管怎么说,这是婴儿真实身份的唯一证据。夫妻俩为了避人耳目,决定天亮就带上这个孩子回农村去,两口子也听说前两天夜里有日本商人被杀,日本人关闭城门,全城已经实施戒严了,日本鬼子和皇协军在城里四处搜捕那几个蒙面人,夫妻俩一直等到风声小了一点,便抱着周大龙悄悄回到了上杨村,周大龙的身世甚至就连周朝元的兄弟都不知晓,两口子带着周大龙在上杨村生活了九年,石朵云竟怀孕了,第二年生下了个女儿,取名叫周艳艳,一儿一女,周朝元有手艺,小日子过得还算安稳,哪成想,周大龙越大越坏,文革期间打打杀杀就不说了,那是运动,现在,他竟连秀秀的遗体都要糟蹋,还是这句话,这种畜生就不能让他活着再去祸害人!
周大龙坐在地下,身子靠在炕壁上,一副拐抵在屁股后面,当听到周朝元说他是个日本人,惊愕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周大龙现在算是明白了,看这架势,就算他刚才对秀秀的遗体什么也没做,他们也没打算再让他活下去了,可周大龙还是不能相信,平日在他面前连说话都不敢粗声大气的周朝元能对他下得去狠手,他更不相信,周朝元就不念三十多年对他的养育之情,好哇,不就是想要他的命嘛,那他就先做个死样给他们看看,周大龙大声叫到:“想让我死是吧,我就怕你们没胆量动手,行了,你们也省点力气吧,今天我就让你们看看,这脑袋是怎么开的瓢!”周大龙说完,撑住双手,把身体往前挪挪,然后说:“看好了,别眨眼,最好一会儿去拿个馒头来沾着我的脑浆子吃,大补,延年益寿!这也算你们没有白养我一场!”说完,周大龙把脑袋猛地向后一甩,“砰”的一声闷响,用青砖砌成的炕壁被他的脑袋一下子撞出了个大洞,顿时,满屋子弥漫着一股烟熏味道的土腥气,周大龙两眼一翻,侧身歪在了一边。周朝元没想到结局竟会是这样,他因为愤怒而激发出来的胆量,全被周大龙这硬生生的一撞给吓没了,他看看石朵云,石朵云已经把头扭向了一边,周朝元有些不知所措了,说,他们接下来该做什么呀,石朵云这才扭过身子,攥着擀面杖的双手还在瑟瑟发抖,她看都不敢看半卧在地上的周大龙,哆嗦着嘴唇说:“你先瞧瞧他死没死呀?”周朝元也是有点不敢,可想想自己都是要死的人了,还有什么可害怕的,他定了下神儿,这才凑上去,周朝元看到周大龙脑袋垂下去的地方,有一滩血,而且后脑还有血在往下流,并没有看到脑浆子冒出来,周朝元壮着胆子在他鼻孔上试了试鼻息,说,他好像还有气,看上去挺痛苦。石朵云说,那就别让他再活受罪了,她把擀面杖递给周朝元,说,你再用这个往他头上梆几下,让他早死早去投胎,周朝元拿着擀面杖说,他浑身抖得厉害,下不去手,他把擀面杖放到一边,从兜里摸出一个小纸包,周朝元哆嗦着嘴唇说:“还是用这个吧。”。
前些日子,就是因为他这手颤抖的毛病,周朝元又到刘家桥去让那个给他开过狗皮膏药的老中医给瞧瞧,从市医院回来以后,他总是害怕自己不定哪一天会突然瘫痪在炕,他想好了,万一到了那一天,他不给任何人添麻烦,直接自寻短见,周朝元甚至连自寻短见的方法都想好了,他花了二十块钱,悄悄买了一小包砒霜,他骗老中医说,他要修复彩粉瓷器,需要一些砒霜加在配料里,老中医知道他以前是个修补瓷器的小炉匠,而且他也无法抗拒两张大团结的诱惑,老中医把一小包砒霜递给他的时候,特意叮嘱他千万小心,这一小包砒霜,能毒死五头牛呢,周朝元怕有假,回来后,背着屋里人给自家养的公鸡喂了那么一点点,公鸡当场毙命,他把断了气的公鸡用块破布包上,拿到外面给深埋了。家里养了三只鸡,突然少了一只,害得石朵云在村里找了好几天,直骂这偷鸡贼真可恨,刚才,在北房正屋里,周朝元找出装着砒霜的小纸包时,他跟老伴儿承认了,是他为了测试砒霜的真假,把家里那只公鸡给毒死了,石朵云临死之前,知道了鸡的下落,也算是解开了这个心结,她可以死而无憾了。周朝元淡定了许多,他说,这已经耽搁了不少时间,下面的事可要抓紧了。他从货架上拿来一瓶汽水,在炕沿边上把瓶盖磕开,又找来了一个空缸子,他把汽水全部倒进缸子里,说:“幸亏那个孟伟还在呼呼大睡,他拿出药酒只是想让他擦额头上的伤口消消毒,没想到他全给喝了,那药酒是治风湿的,有劲儿,他不睡到第二天怕是醒不过来,真是天助我也。”这时候,周朝元精神彻底放松了,他打开小纸包,看了一眼纸包里的白色粉末,便全部倒进缸子里,他用手指在缸子里搅了搅,抽出来在衣襟上擦擦,他对石朵云说,准备好了吗?那语气就像两人要出趟远门,石朵云点点头,周朝元先蹲下来,开始搬动周大龙的头,周大龙突然哼哼了两声,周朝元吓了一跳,但他马上镇静下来,说,你流血太多了,来,先喝口汽水吧。”,周大龙睁开眼,看了一下,有气无力的说:“好渴。”,便张大嘴巴对着递过来的缸子连续喝了两口,他还想喝,周朝元把缸子移开了,没过五秒钟,周大龙倒呛了口气,突然使劲儿撑大眼睛,脸上的肌肉开始痉挛,紧接着嘴巴、鼻子便流出血来,周朝元放下周大龙,看着他蹬了几下腿,情不自禁流出几滴眼泪,哎,他再坏,周朝元也是把他从牙牙学语的时候养大的呀,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石朵云喃喃自语:“死了好,死了好。”,周朝元拿掉盖在周大龙下身的衣服,蒙在他的脸上,然后,又给他提上裤子,周朝元不能让别人知道,已经离开人世的秀秀还差点遭到了周大龙的糟蹋,石朵云上炕去,她给秀秀把头发捋顺了,衣服、裤子拉抻展。她盯着秀秀的脸哭着说,是周家对不起她,她让秀秀的魂儿别走远,她们很快就去追她,她们老两口愿意在九泉之下给她当牛做马,现在她唯一的乞求就是希望艳艳能在洪家好好生活,千万不要因为秀秀死在了这里,洪家人去记恨她的女儿。
周朝元找来了一个碗,他把缸子里的汽水倒了一半在碗里面,然后,两个人在炕上靠着炕柜并排坐了下来,这时候,院子外面突然响起了敲门声,周朝元和石朵云都无动于衷,老两口把手上的器皿互相碰了一下,然后,生怕黄泉路上自己走慢了一步,都抢着把自己手上的汽水喝干净了,顷刻,两人肚子出现了剧痛,紧接着,鼻子、嘴开始出血,老两口头挨着头,手牵着手,他们脸上呈现出的表情不是痛苦,而是终于从痛苦中得以解脱出来的惬意,院外隐约传来了罗媒婆的叫喊,那声音像是来自九天之外,好遥远,好遥远。
罗媒婆到胡佳桃家扑了个空。胡佳桃的爹胡民生告诉她,胡佳桃从周朝元家回来的当天,就和她弟弟胡云发带着孩子到县医院看病去了,胡云发回来说,孩子患的是急性脑膜炎,需要住院治疗,这几天胡佳桃就一直守在他儿子身边,罗媒婆一听,把钱交给胡佳桃的爹,胡民生求罗媒婆再去跟那个姑娘说说,愿意把胡佳桃住的西屋腾出来做他跟儿子的婚房。罗媒婆一口答应下来,便又到另一家串了个门,那家也有个老大不小的儿子,农村男多女少,这当媒婆的也发愁,她嘴巴再能说,架不住资源枯竭,在加上有的姑娘心高气傲,非城里人不嫁,她也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呀,罗媒婆从那户人家出来后,天已近晌午,她这才蹬着自行车赶回上杨村,一进村就见一堆人围在一起议论着什么,她推车凑过去,有人告诉她,一辆卡车在村口的路边上把摆摊的姑娘给撞死了,而且,被撞死的姑娘已经让那个司机背到了周朝元家,一旁又有女人插嘴道,那个司机亲口说,被撞死的姑娘是他的对象,他怀疑司机该不是怕挨打才故意这么说的吧,你想呀,一个是县城的司机,一个是在农村帮周朝元家卖东西的姑娘,两人根本就不沾边,再说,天底下哪有这么巧合的事,人们觉得她说的有道理,纷纷点头,罗媒婆早已经魂飞魄散、面色如土,毫无疑问,这个姑娘肯定是秀秀,秀秀是她从何集村接来的,虽说秀秀的死与她没关系,可这是一条鲜活的生命,多好的一个姑娘,就这样说没就没啦?她无论如何都难以接受,至于司机是不是秀秀的对象,这已经不重要。罗媒婆连自行车都扶不稳了, 让人帮她把自行车推回去,径直去了周朝元家。罗媒婆以为此时周朝元家门口一定会围着很多人,可是到了近前一看,周朝元家院子的大门紧闭,周围竟然一个人也没有,这气氛给她的感觉是一切如常,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过,本来心里挺难过的罗媒婆一时间没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她相信村民不会乱说,于是,她过去推了推门,院门是上了门闩的,罗媒婆便扒着门缝往里看,只见院里空无一人,除了北房前的梨树叶子在微风中飒飒作响,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动静,太阳在天空中懒懒的挂着,空气里充满着倦怠,鸡鸣狗吠夹杂着一两声婴儿的啼哭声从远处飘了过来,这么安静,罗媒婆怀疑是不是有人过来已经把秀秀的遗体拉走了。她跑到隔壁刘志远家去打听,刘志远媳妇说,周朝元关上院门后,就没有出来过,也没见有外人去过他们家,罗媒婆想,这也就是说秀秀的遗体还放在周朝元家里的,那就奇怪了,周家居然没有一点动静,罗媒婆预感到事情有些不妙,她又跑到周朝元家院子门口,用力拍着门,大声叫着周朝元的名字,这么大动静都没人出来开门,罗媒婆浑身一激灵,她冲着四周大声呼唤:“出大事了,快来人哪!”一会儿功夫,闻声赶来了不少人,这其中就有上杨村大队民兵连长丁上河,丁上河见是罗媒婆站在周朝元家门口大喊大叫,便上前训斥她,大晌午的,你喊个鬼呀!罗媒婆见到民兵连长,她着急的说:“丁连长,我在周朝元家院门外嗓子都要喊破了,里面就是不见一点动静,你是民兵连长,要不要你去把周朝元家的院门踹开,进去看看是怎么回事?”这话本身就带着悬念,她又加了一句:“周家人万一想不通,都不想活了呢!”,围观的这些人开始躁动不安起来,有人说,周朝元家有他老伴儿和周大龙,还有那个司机是四个人,要真像罗媒婆说的,再加上被车撞死的姑娘,这里面就应该躺着五具尸体,又有人说,司机不会在周朝元家里傻呆着,他应该是回县城找人去了,他这话的意思,是认可里面应该有四具尸体。老裴头也来了,他对丁上河说:“找个人翻院墙进去看看不就结了吗了。”丁上河说:“这可是周大龙的家,万一翻墙的人被逮住,他那个狠劲儿,还不把人也给打残了!”他盯着面前的人又补充了一句:“都是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主”。听他这么一说,当时就有人转身走了。丁上河过去扒着周朝元家的院门往里面看了看,然后对罗媒婆说,“你这张破嘴,有事没事都好咋咋呼呼的。”他哪里知道,洪秀秀是罗媒婆到何家村领来的,担多大的责任且不说,她心里可是真的难过呀,罗媒婆辩白道:“那洪秀秀被车撞死了,而且尸体就在这院的屋里搁着总是真的吧?”她没有在车祸现场,这也是在试探丁上河。 丁上河说:“上扬村守着个省道,哪年不撞死几个人,这又不是什么稀罕事,县交通局已经得到了信儿,他们很快就会来人处理事故的,都散了吧。”丁上河说完,背着手走了,最后,周朝元家的院门口只剩下罗媒婆和老裴头了,老裴头唉声叹气:“可惜了一个俊姑娘,哎,豆蔻之年哪!”,老裴头甩着头也走了。“都走吧!”罗媒婆忿忿然,决定一个人在这里等到县里来人,她找了个阴凉处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