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等不到春天了（一）
夜晚，赵嫣扶着薛妮漫步在外国的一个小镇上。小镇宁静至极，街道边全是矮矮的古典建筑，每隔几米，就种着樱花树。粉红的樱花一簇簇的，摇曳在温暖的风里。远处，听得见大海的声音。
薛妮坐在树下的石凳上，等着去不远处便利店的赵嫣买水回来。她仰头望着树冠，树枝黝黑虬劲，花朵烂漫繁盛，花瓣飘然在空中，落到她身上，地上。她伸手一接，硕大饱满的花瓣悠然落在她的手里，橘黄的明亮的灯光照得花瓣剔透，她看得见上面的细纹。
她耳边想起了刘昊的声音，就在不久的半年前，他们的谈话，还历历在目。
不远处的车灯一闪一闪，她恍惚得看见了那张病历单，医院白色的墙壁和瓷砖晃得她觉得周围天旋地转。
薛妮低垂下长眉，眼眸藏着暗淡，手一直轻轻抚着腹部。赵嫣走来把她身上的花轻轻拂落，递过来一瓶水：“给。”
她坐下来，坐到她身边，看着头顶的花：“你在想什么？”
“你画的眉毛怎么样啊？”薛妮伸出手摸摸自己的眉毛，“会不会太长了，很奇怪？你又不让我照镜子……”
“你放心啦……我又不是给自己画，给别人画更好看。”
“不会一边粗一边细吧？白天我看见好些人路过朝我看呢……你给我照照镜子。”
“就只许照脸啊。”赵嫣想了一会儿，看着她的脸，横横心，拿出包里的小镜子，递到她眼前。她觉得，这张脸，应该也没有太大的变化，更何况之前她给她化了这么久的妆。
“嗯嗯……”薛妮满心欢喜的接过镜子，但在照镜子前，自己还是暗暗地舒了口气，心里很忐忑。镜子刚好只能照到她的脸，她微笑着看左右的脸，还在赵嫣的注视下，凑近仔细看了看眉毛，确认没有出现她说的情况，表情很是心满意足，又乖乖地把镜子递给赵嫣。
她知道，她的一举一动赵嫣都仔仔细细地观察着，生怕她注意到什么。但再怎么掩饰，她也还是注意到了。
她的脸颊变瘦削了，连两边的颧骨都有些突出了……这些天赵嫣看着她，是不是又心里害怕又怕她伤心，所以故意装作正常，但又不让她看镜子？
她就知道。
“走吧。天晚了，我们明天去海滩走走。”薛妮站起来，语气故作平淡，脚步却有些踉跄。这些天她都只穿裙子，长裙子，要么就是长裤子，不想让赵嫣看见她变瘦的双腿而心里难受。
她低着头，想不到，脚步都有些无力了。
“我来背你。”赵嫣在她身前蹲下来，背朝着她让她靠过来。薛妮眼睛有些湿润，慢慢蹲下来环上她的脖子，赵嫣起势，拢住她的双腿站起来。薛妮就这样把头贴在她的脖颈里。
床上，没开灯，安静了许久，赵嫣在另一边轻声说：“咱们这次看完海后，就去住院吧。”
薛妮也是醒着的，她没应声，但泪水已经从眼角滑到了耳朵里。
又是安静了许久，薛妮起身：“我要去趟厕所。”薛妮背对着她，起身抹了把泪。
水龙头开着，流水哗哗地流出来，薛妮双手撑着案台，低头看着胸前空荡荡的睡衣。她把镜子上的布慢慢拿开，自己一个纽扣一个纽扣地解开衣服，镜子里的那个自己就这样袒露在眼前。她不由得低头捂住脸，眼泪和鼻涕都淌了出来，止也止不住。
真是干瘪瘦削，看着狰狞，看着可怕……
她后退靠到墙壁上，轻声抽泣着，额上的青筋都暴了出来。
记忆顺着流水回到半年前的冬夜，刘昊的话依然在耳边清晰地回荡：“来年春天，我们去马尔代夫吧，过年你没时间，春天去也行。那儿的海很漂亮。”
桌上有她很喜欢的礼物，连包装纸都是她喜欢的蓝色，深的浅的都有。还有她喜欢的水果，化妆品，还有一大捧满天星，按她之前说的，天蓝色的和粉色白色的捆在了一起，各个角落都插着。
全是他的心意，她说的话他都记在了心里。
薛妮那时低头望着浮在水面上的五彩的泡沫，愣愣的没有说话。
“妮？”刘昊看她没反应，拉拉她的手臂。
“啊?你说什么？”
“你最近是不是压力有些大？怎么感觉有些恍惚？要不要去休息？我来洗就行。”
“好。”薛妮停下来，摘掉手套，走到沙发上坐下来。刘昊还在厨房说着以后的规划，她却什么都听不进去，心里空空的。
“马尔代夫我不想去了。”薛妮打断了他的话。
刘昊抬起了头，脸上的惊愕一闪而过，他又笑笑：“不去也行。那你想去哪儿？”
“哪儿都不想去。”
“……好。”刘昊正好洗完，他走过来坐到她身边，问得很温和，“你怎么了？心情不好吗？”
“对不起。”薛妮伏在他的肩上。在他回来之前，在她去医院之后，她打开了房子里那间空空的没有装修的儿童房，只有窗帘是淡淡的白色，窗户开了一角，外面的风撩起一角轻轻吹拂着。
这个房间，以后就要住进小主人啦。
“没事儿。”刘昊抚摸着她的肩头，把脸贴在她的头上。
“那个小房间，正对着下面的花园，以后种些花吧，搭个秋千，滑滑梯什么的，这样看着才不空落落的。”薛妮就这样把脸埋在他的肩上，轻轻地说，客厅外面，正好看得见花园，但这个花园还比较空，只种了棵桂花树。
“……好，等以后我们有小宝宝了，我们就早早地准备。”刘昊揉揉她的肩，也望着窗外的花园。
“向日葵也不错，找那种长得比人还要高的种，看着暖洋洋的。”
刘昊很奇怪她为什么突然想装饰起花园来，但她愿意多说话，他自然也愿意听。可能就是这段日子他离开，她突然想装装房子了。
“装修花园的事儿不急……慢慢来。还有那个房间，等再过一两年，再修也来得及。如果觉得房子小，我们可以再换套。”
“嗯。这房子不错啦，就住这儿。”薛妮担心，如果他们搬家了，以后她在天上看着，找不到他们在哪儿，但她又怕刘昊听进心里去，以后固守在这里，又补充了一句，“当然，如果你以后不喜欢了，可以再选其他的。”
他们躺在床上，关了灯，薛妮打开刘昊买来的星空投影仪，银河就这样在卧室的墙壁上满满流淌着，再次看到这个画面，想不到，心境完全不同了。
“你说，人过去以后，会不会变成星星？”薛妮平静地看着天花板，旁边刘昊的呼吸声很均匀，他也没睡。
“应该不会。”
“……应该会。”
“嗯。也许吧。”
“如果我有一天不想和你在一起了，你该怎么办？”
刘昊听着薛妮这么平淡地说着，心里却顿了一下，说：“……为什么？”
“你傻呀……我不可能和你同年同月生，同年同月死吧……以后我过去了，你怎么办？”
“不会的。”刘昊舒心道，“我年龄比你大，要过去也应该是我先过去。”
“那如果你先过去，你希望我怎么办？”
“我希望……”刘昊第一次思考这样的问题，“我希望，你能好好活，到时候我们陪了大半辈子，有一个人突然离开，另一个人肯定很痛苦。但生活还是要继续下去，这也是我希望的。”
“那如果没有陪大半辈子呢？”
“情感的多少不一定是由时间决定的。有些痛苦和思念会随着时间的远去而淡化，而有些情感，即使过去了很多年，也不会变甚至越来越强烈……也比如，有些人结婚，情感就被消磨了，而有些人即使没在一起多久，情感却比老夫老妻还要深还要坚定……”
“那即使没有陪大半辈子，你也会永远记得我吗？”
被薛妮这么一而再再而三地问，刘昊心里却不觉得她幼稚，即使是这么简单略显幼稚的问题，换作之前他被其他女生问肯定会觉得无聊，但是现在，他也只会觉得自己正在被妻子需要，被妻子认可。
“当然会，我会永远记得你，不可能忘了的。”刘昊在黑暗中握住了薛妮的手。
“我也会永远记得你的。”薛妮仰望着星空，在心里暗暗说道。即使可以预知到他的答案，她心里也是很感动。
她知道，她正在被这样一个与她没有任何血缘关系，没有任何与生俱来的义务和责任的人爱着，他穿越人山人海来爱她，给她家，给她义无反顾的拥抱和亲吻，给她一生的永远的铭记，给她无私的毫无保留又毫无压力的爱。她舍不得他。
原来，冬天过去，还是冬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