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再见时（一）

暮色四合，夜的墨黑与宁静肃穆的深蓝浅蓝交织，紫黑的霞色也裹着灰蓝的云层，这是夏夜将至才有的景色。赵嫣靠着车，望着天空，天空下面是灯景繁华的城市，山顶的马路边有浓密的森林。树影交织在天空的映衬下成了黑色的剪影。

赵嫣没开车灯，但林淮还是凭着天光来到了她面前，也和她并肩靠在车上。

“来一杯。”赵嫣转身在车头的塑料袋里拿出一罐冰镇啤酒，递给林淮。凉爽的夜风带着蝉鸣蛙声，吹着她的长发。

“你跟杨晓旭见过了吧。聊得怎么样？”林淮接住冒着冷气的饮料，拉开喝了一口，再放在手中。

“我们还在冷静。”赵嫣把吹出来的头发挽到耳边，“快半年了……原来分开这么久了……”

“嫣儿，我觉得……这是一个开始了。”林淮仰望着越来越沉的天空，把手中的饮料放到车上，双手撑着车，语气复杂，“我，你，薛妮，还有他们……会越来越远，走得越来越远。你说你还会离开，小妮子至今都没跟我联系……你和杨晓旭，小妮子和刘昊，还有谢序林邓泽宇他们，包括我自己，感觉还没到三十，明明还很年轻，怎么就一地鸡毛了？”

“你知道小妮子和刘昊他们之间的事儿了？”

“不用打听就知道了……刘昊这么一个人，来找我问她的情况，她又不跟我联系，你也是突然就走……我就知道，他们出状况了……而你呢，我是不相信，一个李英荣，一个他的太太，一个委屈，你就会放弃自己的事业的……你心里有事儿。

“你不知道，你离开后我也算是独立了。那个陈曦还是个新人，看她整天咋咋呼呼一脸新奇的样儿，我都觉得自己老了，整个心，都衰老了，跟七老八十的人没什么两样……”

“别人叫你师父，你可要好好担责啊。现在听你这么说，当初我们进公司的时候，天天犯错，做不完的事儿，天天熬夜赔脸色，都快把公司当家了，还一副打了鸡血的样子……王若心她们看见我们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想的？”赵嫣转过头来，天已经完全黑了。

“可能吧……她们还算是有良心，没让我们当免费劳动力……现在陈曦分配到我们这儿我们也算是在照顾她。当初……”

林淮欲言又止，赵嫣转过头来望着他，看见了小淮子低下了头。

“怎么了？”

“当初，我是对媒体这个行业不怎么感兴趣的。我爸我妈都是记者，媒体人，忙得很，我后来大点了就怀疑他们生下我只是为了尽快地完成人生一个阶段再接着工作……现在有时候想想，还的确是这样……我这辈子是达不到他们那个水平了。”林淮又抬起头来，看着天。

“什么水平？工作的成就还是家庭？”

“这有什么差别吗？他们的热情、动力是在工作这个基础之上的，家庭也是这样。尽快结婚。尽快有孩子，趁年轻再接着拼，到时候就工作家庭两不误了，多好……现在他们喊我相亲，还不是这样的……我这个岁数，他们应该已经结婚了，等到明年后年这个时候我就快出生了。”

“这个岁数结婚很正常呀。年轻人该拼事业的时候还不是要拼事业，难道还吃老本吗？”赵嫣又喝了口酒。

“诶——你是不是成心气我，你明明知道我什么意思！”林淮叉着腰站了起来。

“好好好，我知道。”赵嫣拍着他的肩安慰，林淮又坐了下来，抱着双臂。

“我从小到现在，虽然喊你爸妈喊叔叔阿姨，但在我心里，他们就是我的爸妈。我们就是亲人。”

“你还说呢……你小时候还不是跟着我喊爸爸妈妈……还‘虽然’呢……”赵嫣打趣道。

她记得小时候林淮跟在她后面，和她一样，爸爸回家时要伸着手喊爸爸抱，出去玩儿有时候撒娇也要喊妈妈抱，妈妈经常左手抱一个右手也抱一个，这样两个都好哄。那时候爸爸妈妈的同事、邻居，都以为他们是龙凤胎呢。

“我到现在都觉得我没缺少什么，甚至还觉得自己有两个爸爸妈妈，比起普通人还多了……但我还是有时候很怀念以前那会儿，那会儿和你一起喊‘爸妈’的时候。叔叔阿姨很好，很细腻，你也是。”

“你也是，很懂得呵护人啊。”赵嫣也很感慨。

“我那是把你当亲人才呵护你……我可不是什么人都去呵护的……”

“是吗？”赵嫣转过头来笑，林淮看着她，有些心虚，他脑子里想到了陈曦，脸上有些红晕。

“你在想什么呀？”林淮拍了拍她的脑袋。

“我没想什么呀……”赵嫣望着天，不去看林淮狡辩的样子。

“我是说真的……我从小知道的，对比我爸妈，还有小妮子爸妈，叔叔阿姨真的很温馨啊……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林淮抱着臂很气愤。

赵嫣的笑容凝固了一下，心里有些钝痛，但还是仰望着天，说得很平淡：“小妮子……爸妈对她不好吗？”

林淮走了几步，站到边上望下面的城市，城市很美很热闹，他心里也舒服。

“也不算不好吧……之后我大了知事了一点，过年过节我爸妈回来带我去串门，我每年就会看到小妮子，她父母也爱她，但就是对她的舞蹈功课很严厉，尤其是她的妈妈。反正对我来说，不是我想要的。

“虽说‘严师出高徒‘吧，而且这样的家长也不在少数，培养出来的孩子也很多都是很成功的，但对于一向散漫的我，就是受不了。我之前也跟过一个报道，太过严厉的话，孩子心理会有些变化的，小妮子呢，现在这么成功，看起来好像没有受过很大创伤。这样就好。

“我以前以为小妮子会变得很拘谨，但没想到她性格很张扬很明媚，自由自在的，也算是一种好的改变吧……你可不知道，她小时候还是个乖乖女呢，看见我都不好意思，年龄越大越放得开了。”

林淮想到小时候他去串门，小妮子站到妈妈身后不好意思地微低着头躲着的样子，跟现在这么大反差，心里就好笑。好像十岁左右，小妮子就不这样了，到以后他还想拿这件事跟她打笑，都要被她狠狠瞪回去。

赵嫣看着林淮还不知情捂着嘴偷笑的侧影，眉梢已经低下来了。她心里难过，浪涛在翻涌。

“小淮子。”

“嗯？”林淮转过身走过来，看见她的神色，就知道她要跟他说事儿了，脸上的笑容也淡了下来，但还是一脸期待地望着她。

“小妮子生病了。”赵嫣说出来的时候，眼睛已经不知不觉有些湿润。这个秘密，终于说了出来。

她看见了林淮凝固了笑容，看见了他微微颤动的眼瞳，看见了他难受地扯了扯嘴角却说不出话。路灯就这样在不远处照着，蚊虫扑着黑夜里的光明，那光明也一闪一闪，好像撑不了多久。

“你有空的话，去见见她。”

林淮靠在车头，垂着脑袋。

“我的小妮子。”两人相对无言，一个望着脚下那片土地，一个静静地仰望着天空，他们在心里都发出这样的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