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再见时（三）
外面的阳光透过白色的窗帘，在房间里一点一点地移动，从清晨到午后再到傍晚。阳光灿烂，光尘翩跹，薛妮早起后扶着墙边望着窗外喝早粥，在窗户的阴影里扶着腰来回走，到了晚上又坐在床上织小被子……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去，薛妮没有联系赵嫣。
等到赵嫣离开的第四天，傍晚，薛妮房间的门被轻轻打开，那时候她正坐在床头一张张地看相册，那是前几个月她和赵嫣到处旅游时拍的。
薛妮听见了声音，以为是护工，只是简单地说：“阿姨来了啊，垃圾就放到那边的垃圾袋里的，你看看。”她没有抬头。
没有想象中的应声和脚步声，那个开门的人还是愣在门口。薛妮把视线从相册挪到地上，她看见了一个人的影子站在门口，背着包手里还拿着袋子，视线一直向上，原来是林淮。
薛妮也顿住了。
时间就这样凝固在他们中间。在林淮眼中，薛妮坐在阳光里、浑身光亮，她穿着略显宽大的病号服，戴着帽子，面容已不再昳丽，眼眶周围甚至有些暗沉。
这个人，竟然是薛妮。
林淮握紧了手里袋子的绳线，努力控制好自己脸上僵住的肌肉，佯装镇定，却不想对面的薛妮朝他笑了笑，很平淡很轻松。身后，赵嫣把手轻轻放在他的背上，示意他“别紧张，快进去”。
“你来啦。”薛妮把相册放到一边，视线一直跟着林淮移动，脸上一直是亲切自然的笑。
没有惊讶。
“不是你让我来的吗？我就是要来看看你，这半年你一直不联系，我还以为你要把我忘了。”林淮也故作轻松，把手里的东西都放到地上，再放下背包。
赵嫣也把行李箱推了进来。
“你们大包小包的当旅游啊？”薛妮俯下身朝地上望。
“对，我就是来旅游的。等你尽兴了、好了就把你提回去。”林淮脱掉外套，卷好袖子，在挨个给她看他带来的礼物，“喏，你一直想要的化妆品，这次我可是下了血本儿，你以后可要赔我……这个，可以泡脚，晚上暖暖的再睡觉，可以助眠；这个呢，不是说有宝宝了吗，给宝宝的衣服奶嘴什么的，还有你的衣服……”
“这些先不拆吧，到时候房间乱着就不知道往哪儿放了。”薛妮坐起来拉了拉帽子，低头看见了被子上自己掉落的头发，一大把。
林淮顺着她的视线望下去，也看见了。薛妮连忙用手盖着，抬起头来，这瞬间林淮也转过了头，装作没看见。
“那……那个，洗手间在哪儿呢？又是飞机又是车的，我早就想上厕所了。”
“那边，门口那边。”
看见林淮关上了门，薛妮这才把头抵到墙上，深吸口气，再缓缓吐出。
“我这个样子，很难看吧……是不是吓到他了……”
“没有，林淮很想你。只有我们两个人来，没事儿。”
“我……怕他一时接受不了。”
“他会慢慢接受的。小淮子请了年假，今年的和明年的，再不行就一直找同事轮休。来之前就说要买些你喜欢的，没想到买了这么多。”
“我看见他强装镇定的样子，很难受，真的。”薛妮仰着头捂住了脸。
“小妮子……”
洗手间里，林淮靠着墙，手在止不住地颤抖，嘴角也是。第一次，他看见这么憔悴的薛妮。这种模样，印象中还是纪录片里的那些病人……
他以为他做好了准备。在来的路上，赵嫣特意给他说过薛妮有些憔悴，生病的人不太好看，让他不要反应太大，他以为她什么样子自己都能接受，他以为他已经有个心理预期了，没想到……
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他被她的样子震惊到了，见她的第一眼，他下意识地想后退……
怎么会变成这样……
眼前的人完全不是印象中的那个女孩儿，从前她一直涂着红唇，走哪儿都有光照着，一身鲜艳……怎么会变成这样……
等出来时，他连忙对着镜子擦了擦泪水，还特地看了看眼眶，不是很红，才出了门。
他出来就看到了薛妮在望窗户，房间里没有赵嫣。
“赵嫣呢？”林淮走过去，准备把窗户上的白纱捞起来，好让她看外面的风景。
“不用，我只是看看阳光。”薛妮朝他招招手，林淮看见她的手上都有管子。
“赵嫣去医生那儿了。你饿了吗？可以去买点吃的。”薛妮的语气听起来有些疲惫，没有刚才精神。
“你饿不饿？我去食堂给你拿些饭菜。”林淮坐到了她的床边。
“不饿，我是问你。”薛妮笑着望他，林淮总有种感觉，小妮子现在只是抬眼皮都会很疲惫。
“几个月了？”林淮望着薛妮有点隆起的腹部，微笑着问，也是从未有过的平和，声音也很轻。
“六个月了。你现在感觉好温柔，是不是之前都没有这么说过话？我印象中好像是。”她摸了摸肚子，她的声音也很轻。
“那是你没看过我温柔的样子。”林淮这时候说话就有些以前的味道了，又插上了双手，“你快生人了，不久后，你就会发现，你生了一个人。”
“你怎么这么说话呀？”薛妮失声地笑，眼角都有泪花，还打了打他的胳膊，“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就知道你说不出什么好听的。”
“这是给宝宝的？”林淮拿着她只织了几排毛线的“被子”，问道。
“嗯，准备织张小被子，看样子是织不完。”薛妮微眯着眼睛，时不时睁开。
“你怎么说话的？你不织的时候我来织，你一天醒着没事儿的时候也织点，不出一个月就织好了。”林淮边说话边套上毛线，很熟练。
“你也会织呀。”
“当然，做点毛线活儿什么的我还是会的。你要不要钩点花？这样好看一些。”
“嗯……”
“我知道你喜欢满天星，你不会到时候我就帮你钩……”林淮转头望着薛妮，发现她已经睡了。
“小妮子？”林淮用手轻轻摇着薛妮，声音也很轻。
“她睡着了，我带你去吃点饭吧。”赵嫣进屋，朝林淮轻轻说。
“好。”
食堂里，很多家属病人在就餐。赵嫣和林淮对坐着吃饭。
“嫣儿，看样子你已经熟悉了。可是我还不熟悉。”林淮吃不下几口。
“我感到后怕，真的。看着她瘦削的样子，我害怕。”林淮靠着椅背，望着天花板。
“我一直都是。以前，我还喜欢在她睡着时去探探她的呼吸，现在也保持着这个习惯……我怕有一天，我醒来后，就怎么也叫不醒她了。”赵嫣也吃不下去，也抱着双臂。
“小妮子……她主治医生怎么说？”
“……”赵嫣张了张嘴，却说不出来，又低头刨了几口饭。林淮望着她，也没有说话。
“医生说，要尽快引产，再进行接下来的治疗。”赵嫣说得很模糊，严重的话她不想再重复。
“嗯，早生早治疗。”林淮也想不出什么对策。
“有时候，我真的挺恨她的。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选择，一个小孩子嘛，还没有出生，怎么就比得上她的性命？为什么要为了她\/他放弃前几个月的治疗？拖这么久，她该怎么办？我一点都不期待这个孩子，说实话，我很恨她\/他。”
赵嫣第一次对其他人说出了这样严厉的话。
“她\/他是你侄子侄女。”
“谁也比不上她的性命。”她的眼眶发红，“我不理解，我不明白。”
“你这算是给孩子定罪了。小妮子可不希望看到你这样。”
“也许吧，我的罪过比她\/他大得多，更应该被审判。”赵嫣垂下了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