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小妮子,我们来世见（四）
盛夏的阳光很是炙热，带着远远近近的蝉鸣和蛙声，连晚霞都是醉人的。空气里一团团的暑气总要到晚上八九点才会被夜风吹散，取而代之的，是拂过松林的山风，带着松果还未成熟的涩味儿。
仰头看，是繁星满天。
只不过久久陷入沉睡和疼痛中的薛妮欣赏不到这样的美景，即使是在醒时，她也让林淮把窗帘关上，不看外面的小镇，阳光透过厚厚的白纱，射进来也总是散散的阴影。
医生前些天告诉赵嫣，病人已经进入了最后的阶段，不察现实和梦境，连身体感知的疼痛也刻在了记忆深处，沉睡时也会发出不知觉的呻吟声。面对这一切，赵嫣没有想象中的悲痛和逃避，只是平静，仿佛意料之中，连伤心都比这个消息来的格外晚。
她平静地穿过洒满阳光的走廊，平静地路过很多人，平静地打开门喊林淮出来，平静地告诉他这一宣判。在余下的时间，她都或站或坐在病床的不远处，安安静静地望着昏迷中的薛妮。自己也穿上了带有消毒水味儿的隔离服，戴上了白口罩。
在和赵嫣的商议之下，林淮把婴儿床搬离了这个房间，怕小孩子打扰到薛妮的休息，也怕小孩子在生命的开始留下什么痛苦的印象。毕竟一片白色，还有时不时的痛苦的呻吟声，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
林淮和赵嫣交叉着守薛妮，赵嫣却常常到了时间不肯跟林淮换，说她照顾不来小孩儿，宁愿多陪陪小妮子，又说她陪小妮子久了，等她醒来时见不到自己肯定会紧张。
即使林淮硬是赶走了她，她也只是在另一边的病房里呆呆地抱着刘念坐在床上，就算怀里的孩子哭闹不止，她也没什么反应，路过的人都说，她呀是魂都被抽走了。
中午，林淮过来看薛妮，还没打开门，从门上的玻璃看，就看见了坐在窗下的赵嫣。阳光被厚厚的窗帘挡着，窗户那儿也是金黄一片，赵嫣静静地望着躺在床上的薛妮，周身仿佛也有阳光的绒毛。
时光就这样在平静的眼神中流走，像阳光下飘转的灰尘。
你不言，我不语，静默之中，又好像有千言万语。
“你去吃饭吧。我来守。”林淮已经换好了防护服，轻轻走到赵嫣身边，把她拍醒。
虽然他知道，赵嫣一直是醒着的，并没有闭眼。
“你说她是不是要好了。这些天，她的呻吟声少了，这是不是代表着睡得安稳些了，疼也少了？”赵嫣抬起头问他。
“应该是吧。我就说小妮子是吉人自有天相，一切都会峰回路转的。”林淮安慰着赵嫣，语气也带着故作的活泼。
赵嫣眼眸又垂了下来。
“我去抱抱刘念。过会儿我就来。”赵嫣起身。
“记得吃饭，再怎么吃不下都得吃点。”林淮转过身来朝她轻喊，门被关上了。
林淮坐下来，也转头望着躺在床上的薛妮。薛妮插着呼吸机，旁边的机器在一声一声艰难地响，就像一只脚踏入另一个世界的小妮子对即将从这个人间中剥离去的挣扎。
或许从睡梦中离去，才是目前最好的结局。
这么痛苦，还不如早些走。
林淮望着她，轻轻走到了她身边。想到了这儿，他心里给自己抽了几个响亮的耳光。
“小妮子呀，如果你可以醒过来，就陪我说说话吧。这些天我和嫣儿轮着守你，从白天到晚上的，你也不说话，就机器在这儿响，听着怪难受的。
我们还等着你回江城呢，如果你不想回去，那这次，换我来陪你旅游。嫣儿那个人，闲不住，恐怕旅游还想着报道的事儿呢……我最贪图安逸了，能吃能睡的，肯定能陪你一路上吃香喝辣。你醒醒吧，医生说你醒了，就会慢慢好起来的。
我还等着你回去办巡回演出呢，听说都要出海报了，我可是准备把每个点的票都买一遍，你可不能说我总是偏心嫣儿啊……还有这半年，我还认识了一个新朋友，就是之前给你说过的陈曦，她人很好很活泼，你也回去见见面，你们肯定也会成为好朋友的。
你看小念念才这么小，她一直都乖乖的，其实照顾小孩子一点也不麻烦，你醒了嫌麻烦我来帮你带。都当妈妈了，至少让孩子熟悉熟悉你呀，就别一直睡着了，多亲近亲近，她以后会爱你依赖你的……
你就醒醒吧，小妮子？”
林淮每次陪薛妮，都很安静，这次不知怎么的，可能是一天天的看薛妮一直睡着听不到她的声音，又厌倦了空气里只有冷冰冰的机器声，就开始自言自语。想不到，有眼泪从薛妮两侧的眼角中滑下来。
薛妮缓缓睁开了眼，屋里有模模糊糊的橘光，眼前，是戴着口罩却掩不住惊喜的林淮。
“听……见了……”林淮把耳朵凑到跟前，听见了薛妮低低的声音。
这两天，薛妮醒着的时间明显多了，精神也好了。林淮看着高兴，赵嫣也是。薛妮的脸上，没什么痛苦。
他们以为，老天真的听到了他们的心声。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
晚上，赵嫣还在守着薛妮，给她看这些天给刘念拍的照片。刘念被打扮得很漂亮，白白嫩嫩的，隔着胶带，薛妮干枯的手摸着照片，笑着的双眼就一直没停过，眼神很柔软，就好像刘念，是真真正正地在她眼前笑。
薛妮很少说话，她没有力气，只是听赵嫣和林淮讲。赵嫣他们现在也不说什么伤心的事儿了，一直说刘念，或是这小镇上的风光。薛妮也是笑吟吟地看着他们，笑容很浅。
等睡前，林淮横抱薛妮，配合护士换床单，赵嫣这几天又再一次听到薛妮的呻吟声，很短，很轻，只是控制不住发出了轻轻的鼻音，后又收住了，赵嫣却依然听到了。
在场所有人都听到了，都觉得这稀疏平常。只有赵嫣知道，他们此前的幻想，破灭了。
听见他们心声的，不是老天，而是小妮子。
她忍了这两天，忍不住了。
她要走了。
赵嫣握着照片的手垂了下来，她望着薛妮被林淮轻轻放下，口罩里的笑容也渐渐消失。
小妮子，疼就说出来吧，说出来，会好受些。
小妮子。
“你回去陪刘念吧，我来陪小妮子。”
“行，你也要注意休息，别跟小妮子说的太晚了。”
门被轻轻合上了。
赵嫣坐到她身边，笑着望她，眼睛有层薄薄的雾气。
“小妮子，快睡吧。明天再聊好不好？”她的语气很温柔，手轻轻拍着她的肩，就像要哄孩子睡觉的母亲。
睡着了，就不疼啦。
“嫣儿，我想去看看海。这儿的早霞也很美，你明天跟林淮说说，帮我准备准备。”薛妮醒来第一次说这么多话。
“……好。你要好好休息，明天再起来看。”赵嫣迁就似的笑着摸摸她的脑袋。
“你要记得告诉他，喊他去准备准备。”
“我知道了。我看你睡着了，就去跟他说。今晚我都守着你。”
“……嫣儿，就不要把我的骨灰都扔到海里了。留一半留在江城，埋进土里，老刘他们也好来看看我，留个念想。”薛妮说得很艰难。
“好。”赵嫣现在，还是温柔的笑着，眼睛里的雾气越来越厚。
听见她的回答，薛妮安心地闭上了眼。赵嫣的眼泪瞬间滴到了薛妮的被子上，她伸手去探了探薛妮的呼吸，但她带着氧气罩，旁边的机器和往常一样。
赵嫣打开了星空投影仪，自己坐在了地上，脑袋靠着床沿。
她预见了她的离开。
这是她们最后一晚了。
这是她在这世上最后一晚了。
清晨五点多，赵嫣把薛妮想要看海的事告诉了林淮，喊他快去准备。林淮听话地去了。
薛妮此时还没醒，她去原病房照看刘念。窗外的晨曦越来越亮，早霞也愈加绚烂了，赵嫣抱着刘念望向窗外，刘念却哭了起来，哭得越来越凶。
赵嫣不安地哄着，拍着她的背，自己心里也很焦急。怀里的刘念却是止不住地哭，哭声把赵嫣心里的难过和急躁也扯了出来，她恳求似的朝她凶：“别哭了，求你别哭了！”
说完，自己也伤心，抱着刘念来回踱着步，安慰她。
快六点了，赵嫣把孩子放下，拜托了一个护士帮忙看看，自己去了薛妮的病房。进去前，特意擦了擦脸上的眼泪。
一路上，心脏一直是扑通扑通的。
机器的声音依然如旧，赵嫣定了定神，走到床头边，轻轻拍了拍薛妮的脸：“该醒了，小妮子。”
语气就像从前一样平常，温和。
薛妮听了她的话，从梦境中睁开眼来，还以为回到了曾经的中学时光——睁开眼来，眼前就是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穿着校服的赵嫣。
只可惜，是一墙的雪白，还有机器的声音，像是倒计时一样。
眼前的赵嫣没有穿防护服，穿着日常的衬衫和牛仔裤，薛妮看见了，朝她浅浅地笑了笑。
“把窗户打开吧，我想看看外面的天空，听听大海的声音。”薛妮的目光转向窗户。
“好。”赵嫣卷起了窗帘。
“真好。”外面的晨曦照了进来，像圣光一样。
也是在此时，赵嫣知道了这家医院为什么要把重症患者的病房安排在高处，因为，这样每日看得见阳光，看得见天空，看得见生的眷恋。
“嫣儿。”薛妮的手伸向赵嫣，赵嫣上去握住了她的手。
“以后不要难过……你和小淮子求的平安符哪儿去了？”
“在原病房，我去给你拿。”赵嫣立马抽出手，赶时间一样跑进原病房，从刘念的襁褓里取出红色的幸运符，另一个，在刘念怀里。
找到了，她又立马跑回来，把符放到薛妮手里。
薛妮攥着平安符，笑着对她说：“你去联系联系小淮子，看他准备好了没有……还有，我想吃草莓了，你去给我洗几个，我怕等会儿去了那儿，就饿了。”
赵嫣望着她，好长时间没有说话。
她一直看着她，她也一直看着她。两两对望着。
“好。”赵嫣声音有些颤抖。
她又看着她，看了一会儿，起身去拿水果，出去关上了门。
薛妮看着她关上了门，左手握着平安符，右手取下了氧气罩，又开始拔出手上的管子。
天亮了，早霞真美。
很快就不疼了。
圣光将要包裹她，带她脱离苦海。
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
薛妮闭上了眼，机器上来回跳动的线，成了直线。
床头的满天星徐徐盛放着，来自大海的晨风吹拂着它。
走廊里，赵嫣怀里端着几颗又红又大的草莓，一步一步地向洗手间挪动着。明明很短的距离，却要走这么久。
她的心一下一下地悬着，颤动着，双手也抖个不停。
“三号病房的机器停了……”一群医生和护士小跑着经过她。
赵嫣的肩头被撞了一下，她停了下来，模糊的声音变得清醒。
顿了一会儿，她继续捧着果篮一步一步地往前走，所有的清醒又变成混沌的电音。
小妮子还等着吃草莓呢……
她这样笑着，眼泪模糊根本看不清前面。
小妮子还要去看海呢，林淮还在那儿等着呢……
她哭得甚至笑了起来，没人分得清她到底是在笑，还是在哭，经过她的人，都觉得奇怪。
但她终究还是哭了，嘴角瘪了下去，眼泪一颗颗砸在地上，又变成一股股细流。
她还在去洗草莓的路上，怎么也不想回头。
原来，她们之间，来不及告别，没有说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