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你在弹琴（三）
临近夜晚，城市上空的天都被夜色浸染，远方还是深蓝色，烧着绚烂的霞晕。杨晓旭把窗户大打开，拉着赵嫣的手一起坐在阳台的长椅上。赵嫣穿着一身蓝白色交织的碎花裙，裙角拖到了脚后跟。她双手枕到栏杆上，也半趴在上面，和他一起看夏日的傍晚是如何变成黑夜的。
西方的橘光越来越淡，赵嫣脸上反射的光也越来越弱，直至消失。连墙上的窗户玻璃也没了西霞的色彩，外面世界闪闪烁烁的，是彩色的霓虹灯，高高低低，错落有致。
晚风徐徐吹着，蔷薇浓密的叶子和稀疏的花朵也在一下一下地“点头”。
这世界，还是这么浪漫，让人眷恋不舍。
“去年这个时候，你在干什么？”赵嫣开口问起了旁边的杨晓旭。
“那时候，我在尼泊尔。”
去年，他学着当地人虔诚地抚摸佛音钵，聆听祷告和佛音，烧香，注目，看到了许许多多熟悉而又陌生的雕像。那些石像泥塑带着风沙和历史的尘埃，伫立在杂乱的街头，电线在灰白的天空里交织，就像历史与现代碰撞交织，擦出的火花，是文明的沧桑和不朽。
那时的他心情复杂，不只是对这历史和文明的敬畏，还是关于远方，关于薛妮，关于现在在他身边的这个人，关于故友。
还有，关于他自己。
没想到，一年后，他已经开始谈论起自己的婚姻。
原来，一个人真的会结婚。就是一眨眼的事儿。
“你呢？”
赵嫣没转过头来，朝着外面笑了一下，没有回答。
去年这个时候，她回到了她的身边，帮她准备婚礼。
“这世界真浪漫。”赵嫣吸了口气，又坐回来，把头枕到杨晓旭的肩膀上，和他一起看外面的风景。
“你真好，真的。如果有琴声，就更好了。”赵嫣微眯着眼望着外面。
“你想听我弹琴吗？”杨晓旭歪过头来望着她。
“我们明天去学校吧。去给老师送请柬。”
“好。”
“如果，能回到过去就好了。”晚风吹得醉人，赵嫣闭着双眼，有一种自己不是在城市的钢筋森林里，而是坐在那个小镇旁的大海边。
吹着她的，不是带着城市气息的晚风，是来自大海的风，咸咸的，湿湿的。
杨晓旭知道，她第一次听他弹琴，是在学校的琴房里。除了活动，他弹钢琴，也是因为他喜欢弹琴。很多次下了晚自习，他路过琴房，都会去弹几曲。有天晚上，他在弹琴时，抬头无意中看见了墙上玻璃中她倒映的身影，也只有那一次，他发现了她。
那时，他没有把这个放在心上，只是觉得，赵嫣学习好，可能也喜欢音乐。
那时候的他，几乎每个学期都会与薛妮排练。为了更好配合薛妮的舞蹈，他更是花了很多时间练琴，在学校，在家，他都会抽出时间勤练，只是因为她的舞蹈很美，自己想要她更好。
“以后，家里可以再买台钢琴，我来给你弹。”杨晓旭亲了亲她的眉角。
只给你一个人弹。
就像是弥补似的话语。
赵嫣弯了一下嘴角，没有睁眼。
当时，一首简简单单的《梦中的婚礼》真真实实地在她面前演奏，那阳光从窗外洒进来，钢琴旁穿着校服的清瘦的男孩儿坐在明亮的光影里，薛妮也站在光里，影子投到了琴上。此情此景，梦幻无比，所有音符好像形成了漩涡，把站在人群中站在阴影里的赵嫣拉了进去，就此沦陷在了长达十年的爱恋和纠缠中。
现在这些，就像是一场梦一样。做的美好，一点都不真实，就像记忆里的那些场景一样，是斑斓的泡沫。
或许，这真的是一场梦，或许，离开的是她，而不是她。
等梦醒了，一切都会回归正常。
而她现在，只是醒在了梦里，一切美好和痛苦，都是假的。
她真的希望，现实是她想的这样的。
这是她所期待的。至少那个人没有离开，大家都好好的。
那个人好好的，大家好好的，她也就会好好的。
这肯定是一场梦，只是太真实了，她还没有醒，只能进行下去。或许一醒来，堆在自己面前的，是一堆明天要交的作业。
那真是太好了。
赵嫣闭着眼又笑了一下。
杨晓旭不知道她心里所想，只是微笑着把手放在了她的肩头，让她更好地靠着自己。
第二天，赵嫣从床上醒来，外面的阳光已经洒进了窗户，洒到了床上。她听得见厨房的声音，是杨晓旭在煮早餐。她起身洗漱，换好了要去见老师的衣服。等出来时，桌上已经摆好了早餐。
“快来坐下吃饭。”杨晓旭解开围裙，说着也坐了下来。
“我已经联系好老师了，到了校门出示身份后就可以进去。”
“好。”
等到了学校，他们一起去看了老师。班主任叶老师还有其他教过他们的老师都是满脸欣慰地看着他们，说想不到他们会走到一起。赵嫣平时很温和很文静，当时他们只觉得她的心都放在了学习上，再不然就是薛妮和林淮身上，和杨晓旭平时也没什么交集，竟然最后会走到一起。
看着自己的学生要结婚了，他们都高兴。
只是，前不久，他们都收到了那个消息，也不由得对他们有些感叹自己的学生走在了自己的前面。他们也知道，赵嫣和薛妮交情很好，薛妮在高中时和杨晓旭也有很多来往，都是他们二人的朋友，这种感叹，也是情理之中。
面对老师短暂的感叹时，杨晓旭脸上依然温和有礼，手却握紧了赵嫣。他不时看看赵嫣的神色，赵嫣只是淡淡的，没有搭话，从刚才进来话也没说过多少。现在的沉默也没什么异常。
等出来后，他们想在学校逛逛，老师因为有课也没有再陪。赵嫣一路上都不说话，杨晓旭则是一直把手搭在她的后背，又时而轻揽着她。他们避开了教学楼，不知不觉，走到了琴房。
杨晓旭想让她开心一点，便对她笑着说道：“我给你弹琴吧。”
这是一个排练室，比较大，以前他们排练都是在这儿排练的。墙的那边，还有一面大大的镜子，薛妮跳舞，也是对着镜子看自己的动作和仪态。赵嫣在这个屋子里没有目的地漫步，好像是在环顾周围，又好像是在寻找那个人曾经的影子。
人离开了，影子也会消失。
再也找不到了。
杨晓旭的琴声响起，不是《梦中的婚礼》，是她没有听过的曲子。赵嫣停步，望着镜中的自己，突然觉得，自己面目可憎。
便转过了身，在不远处和以前一样，望着杨晓旭的侧影。杨晓旭弹得很舒缓，他习惯性地抬头望了望前面，已经没有了从前那个人的影子。
赵嫣听得出来，他在怀念薛妮。
怀念这位曾经复杂过的朋友。
他们，以朋友之名开始，又以朋友之名结束。
赵嫣就这样望着他。她多希望，这就是一场梦，现在梦就应该醒了。
梦由一束被压下来的玫瑰萌芽，由一首简单的钢琴曲开始，应该由一首钢琴曲结束。这才算，有始有终。
是该结束了。
该回去了。
回去后，她不会再偷偷望他，不会走进他后来的人生，不会去找他，不会阻止他们的奔赴。他们之间，会是纯粹的老同学关系，这辈子都是。
犯错的代价太大，因为一句狠话，一句争吵，她失去了她，所有人都失去了她。
寂静了这么些日，慢慢地，赵嫣感到自己胸中的悲愤像是火山爆发一般，越来越浓烈，越来越汹涌，从心脏，到四肢百骸，血液滚烫，疼痛也钻进了心脉筋骨。双腿都在颤抖，就快要站不住了。
悲痛，原来会迟到的。明明就是一件小事，一个小的不能再小的细节，她只是注意到了，感受到了，就好像找到了可以打开关押洪水猛兽的牢笼的钥匙，轻轻一转，所有的情绪转化为了生理痛苦，顷刻爆发。
视线越来越模糊，赵嫣双眼噙满了眼泪。
这就是梦醒的必经之路，只要会醒来，再痛苦些也是可以忍受的……
只要，她醒来，能见到薛妮，见到那个她想要见到想要确认的人。
什么都不比她重要。
一切都是可以抛诸脑后的。
赵嫣躬身吐了一口鲜血，模模糊糊地，她似乎看见了有个人影向她奔来……
是杨晓旭吗？
不用怕，她醒来，也会再次见到他的。
等全身都倒在了地上，赵嫣耳边再次想起了遥远的电波声。
是回去了吗？
终于，要回去了……
好像睡了很久很久，周围很安静。赵嫣慢慢从黑暗中醒来，她看见了红红的一片，缓缓睁眼，好一阵恍惚，外面的阳光很灿烂。她正躺在医院的床上，窗边坐着的是林淮。
“你可吓死我了……”林淮原本一直盯着一个角落发呆，注意到她醒后，连忙凑过来，满脸担忧。
“小淮子，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赵嫣声音嘶哑，口腔很是干涩，还有点血腥味儿，但她脸上还有庆幸的笑意，坚持要跟林淮讲梦的内容。
这时门开了，杨晓旭进来了。他发现她醒了，很是关切，走了过来绕过林淮，林淮也稍微为他腾了点位置，依然俯身准备把故事听下去。
但她脸上的笑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固，再消失了。林淮看见了。杨晓旭也看见了。
杨晓旭怎么会来看她？怎么会这么关心她？
原来，这不是梦。
她的确是醒了，以巨大的悲痛。
这才是清醒了。
原来她之前，是一直在逃避，所以心里很空，很空。
杨晓旭原本向她伸出的手，凝在了半空中，他的身子原本也要俯下来的，但也凝在了半空中，后又慢慢站直了，顺便想放下手。
林淮见状过来把杨晓旭要垂下来的手放在了赵嫣的额上，又顺便压了压他的背让他好俯下去：“这样才好嘛……”
杨晓旭清晰地看见赵嫣的眼角，淌出泪水，越来越多，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怎么了？”杨晓旭替她擦眼泪，心里好像有根弦断了，很疼。
“这里痛，很痛。”赵嫣缓缓抬手，指着自己的心脏，依然在流泪，却没有哭声，安安静静的，“整个胸腔，脑袋，呼吸都很痛。”
她闭上了眼，皱着眉轻轻哭泣着。林淮看着难受，也转过身去一手扶着额另一只手叉着腰，看着百合窗，眼睛也是湿润一片。
“我来给你揉揉。揉揉就不疼了。”杨晓旭鼻子也有些红，隔着被子给她轻轻揉着心脏的部位。
赵嫣满脸都是泪水。
医生说，这是因为病人过于悲痛所致。可以好好恢复，应注重心理疏导。
他们都知道原因。
下午，赵嫣坐在床上，靠着墙壁，身上还披着一件薄薄的外套，手里拿着杨晓旭从家里阳台摘的粉红色的小蔷薇，眼睛一直盯着地板出神。
地板被阳光照得亮堂堂的，她的脸也被照得亮堂堂的。
只是双眼无神。
杨晓旭进来，端着盘小清粥和青菜。粥是皮蛋粥，闻着很香，但直到杨晓旭坐下来，把病床上的桌子调好，她都没有反应。
“来，喝点。”杨晓旭坐在她旁边，勺子在碗里转了转。
赵嫣连眼神都没动一下，好像身边没有这个人。
递在她嘴边的勺子凝在半空中，杨晓旭又把勺子放回碗里，一手拿着碗，一手握着她的肩头，站了起来，影子落在了赵嫣的上半身。
眼里反射出来的光也变暗淡了。
“再怎么也要吃点，恢复得才会快些。来。”
赵嫣的眼神还是没动。
“你生气也好伤心也好，别跟自己过不去。”杨晓旭看赵嫣这个态度，心里也有些气，把碗放到了桌上，伸直了腰。
“薛妮……她离开，大家都很难过，但这并不是你的错，你别把所有错都归到自己身上好不好？叔叔阿姨都还不知道你的事儿，林淮也没告诉他们，你身子垮了，他们怎么办？你为他们考虑考虑。”
“还有我。看见你这个样子，我很难受，林淮也是。你振作起来，好不好？”
杨晓旭俯下了身，双手握着她的肩膀，与她平视。
赵嫣垂下了眼眸，看着手里的蔷薇，粉白交织的花瓣，很美，已经干干的了。
花瓣都有些折痕了，有些折痕变黄、变灰。
好像这弱小的生命在慢慢过去。只剩下一副躯壳，就像她一样。
活着真是痛苦，想要离去，却又不舍，留下来，又像长满了刺的刺猬，伤害着靠近她的人。
别再靠近了吧，会刺痛你的。
赵嫣眼睛笼着一层淡淡的雾气，只是低着眼皮，杨晓旭看不见。
“粉红色的很美。”
赵嫣终于跟他说话了，杨晓旭把手放在她的脑袋上摸了一下，又俯身轻轻亲了一下她带着碎发的额头：“下次，给你带你喜欢的玫瑰。”
“我觉得粉红色的蔷薇就很好看了。还是淡雅的好看些。”赵嫣轻轻转着蔷薇。
杨晓旭顿了顿：“好。”
玫瑰太艳丽，太烂漫，也太热情，她很羡慕，很喜欢。
可惜她不是。
或许也是太昂贵了吧，象征着永恒的真挚，世上的东西，无论是人还是其他的，只此一眼便携手一生的，还是少。
“我想回家了。”
“你好了我们就回，我问了医生，过不了几天的。来，还温着。”
“我自己来。”赵嫣自己端着碗，一口一口地吃。
“过些天，就去试婚纱吧。”
杨晓旭原本坐着看着赵嫣吃饭，突然听到她这么一说，没太反应过来。
对他来说，现在这个场景，已经足够好了。在她醒后，看她的样子，他甚至想过更坏更糟糕的状况，只是没想到，赵嫣还是要马上跟他结婚。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