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无所畏惧
新一轮的寒潮来袭,带来了剧烈的降温,气温降到了2、3度。
殷笑很怕冷,李若风给她买了电热毯和电暖器。在物质上,李若风工作以后从未亏待过她。
殷笑自己也不缺钱,她子女众多,纵然没有对她特别慷慨的,但终归日子过得还好。
这个周日,李检明难得在家,傍晚时李若宏冲完凉出来,缩着脖子叫着:“好冷啊!”
李检明看了看他,语气难得地带点诙谐:“你真没用,那么怕冷,你看你姐,这么多年,无论多冷的天她都洗冷水。”
彼时,李若风正站在阳台上,她表情淡淡的没有说话。
对冲冷水凉,她早就习惯了,已经没有什么感觉。最冷的时候冷水淋在身上,最初几秒钟身体都失去了反应,慢慢才感觉到冷,等冲完的时候就不冷了。
从她八岁从乡下来到城区住在李检明工作的机械厂里时,她就一直冲冷水凉,因为厂里没热水,别人都是自己带的炉子或电器烧热水的,但她没有。她住的是多人宿舍,更不可能额外用电。
李检明是很怕冷的,他自己的单人宿舍有炉,可以烧热水。
搬进这个新家以后,黎爱福是不可能让她用热水冲凉的,开始的很长时间,她每次去冲凉的时候黎爱福都会紧盯着热水器。
许久以后她才知道,原来黎爱福一直认为她从乡下出来,是在享福,黎爱福对她说那些话的时候充满了忿满。
那两年多,李若风一个人做着两个人生活上所有的琐事,李检明是什么都不做的。每天买菜做饭洗刷都是她一个人做,甚至买米买酱油都是她来。
那时她的学校很远,单程走路至少就要三十分钟,每天她要花两个多小时在路程上。
背着本就很重的书包,有时还要提一袋米,还有菜,要走那么远的路,其实她觉得很累。
中午和傍晚都要做饭,李检明的衣服也要她洗,等她回到自己宿舍洗漱完,再洗完衣服以后,才能写作业。
难熬的还有饥饿。
以前在乡下她倒是很少挨饿,因为她总能在山上找到好吃的野果,但是在城市里没有钱就什么也没有。
李检明每天晚上都给她规定要买的菜钱,不会有多的,她也从来不会私自用那些钱。如果李检明休息自己回了乡下,她有时候就会没饭吃。
她是很愿意去厂里的饭堂吃的,但是李检明不喜欢。
饭堂外面是几棵参天的大树,那是一个吃饭休闲的好地方,麻石和水泥做的桌椅,阳光透过高高的茂密的树叶照射下来,并不耀眼,夏天不闷热,冬天却温暖。
机械厂里面有很多又高又大的树木,厂里的路全都是整齐的水泥路,厂外面就是运河。
路两边是那些非常大和高的一个接一个的独立的单层车间,车间里面摆放着各种机器和整齐的刚生产出来的崭新的发动机。
工人们大都是穿着灰色或蓝色的工作服,戴着厚厚的棉线手套。
李检明工作的车间横在大路尽头的山坡上,那时他还是一个车间统计员。车间左边的斜坡上去是饭堂;右边上去是李检明所在的宿舍区。
有时侯上班时间她经过那些车间外面,她都会听见穿着工作服的叔叔阿姨们的赞叹声:“这是李检明的女儿,长得可真标致!”
她总是低着头一声不吭地快步走。
其实最初到机械厂的时候,她是和大姑妈家的大表姐周桂清睡一张床的,周桂清在机械厂里面的电子车间工作,她们两人住在下面另一个宿舍区的二楼。
周桂清勤劳、温柔、善良,性格很好,外表端庄大方,是众多的表姐妹中她最喜欢的一个,但是周桂清在不到一个月后就辞工回家了。
那是开学的前几天,她将要上五年级,周桂清跟她说城里的话和镇里的话发音不一样,特别叫她注意几个字的区别,不然会被人家笑话。
其实她早就知道了,那对她来说根本不是问题。
在乡下的时候,有一次,她和周桂清站在天井旁的走廊上说着镇里的话,当时李检明回过头来,用非常鄙夷的语气奚落了她一番。自那以后,她再没有在李检明面前说镇里口音的话。
李检明把那件事告诉了黎爱福,黎爱福也一直用非常刻薄的语气嘲讽她。
后来,她偶尔会想:她有什么错呢?能把另外一种和自己家乡完全不同的语言说得别人丝毫分辨不出来,也是错吗?这是应该觉得羞耻的事吗?
而事实就是,从小到大,无论她做什么,在李检明和黎爱福的眼里,都是低贱的。
一天中午,她从饭堂下来的时候下了一场很急的骤雨,雨点很大,她站在电子车间外面的护墙上避雨。
雨很快就停了,雨刚停的时候,她对面的天空上出现了一条很大的彩虹,漂亮极了,她习惯地数彩虹的颜色:红、橙、黄、绿、青、蓝、紫。
那是她到城市以后的很多年唯一的一次看见彩虹。
每个学期,学校都会组织学生去青少年宫玩。
有一天,他们排队走路去青少年宫的时候,街上停着一辆三轮车,车上竖着几面新的大镜子。
走过镜子的时候,她无意中朝那面镜子看了一眼,她不禁有些惊讶,镜子中的小女孩美丽无瑕的小小的脸,鲜红的嘴唇,闪亮的眼睛,自然的充满生机的密密的头发,她几乎不相信那是自己。
她再看看镜子中走在旁边的其他女同学,感觉却完全不一样。
她赶忙低头急急地走,那对她不会有任何影响,仅仅是一个瞬间的影像而已。
那时候的青少年宫有两条高高的滑梯,最里面还有两个非常高的秋千,她总是喜欢把秋千荡到半空中。
每天放学回到厂里的水龙头边她都会洗洗手,她觉得沾着水珠的手指尖在阳光下是那么的美。
李检明是一个非常有才华的人,他的国画和毛笔字画每年都出现在机械厂的版面上。
有一天黎爱福去了机械厂,她对李若风说:“如果你考到第一名,我就奖你五元钱。”
期末考试之后,那天黎爱福也到了厂里,李若风说:“妈,我语文考了第一名了,你不是说我考了第一名就奖我五元钱吗?”
她的数学也考了前三名。
黎爱福恨恨地骂她:“你做梦!你要是每科都考了第一名我就给你五元!”
她问:“体育和音乐也要考第一名才算吗?”
黎爱福说:“肯定的。”
她的体育成绩不算很好,不可能得第一名。
其实黎爱福从未给过她钱,她也从不向她要钱。
冬天的夜晚,每次从李检明的宿舍下来,经过炼铁车间外面的大熔炉,都会有一种温暖的感觉。
那个露天的用来打铁的大熔炉一年四季都燃烧着,晚上没有火焰,却像一个黄色的、无比美丽的太阳静静地躺在那里,没有太阳的刺眼,感觉却像静谧的月亮,散发着温暖。
有好几次,她都忍不住被那种美丽的黄色的温暖吸引着,走近前去看。
可是那种温暖是虚无的。
春天的时候,李检明买了一辆二十四寸的蓝色的自行车。
一天晚上,那是雨停了一段时间之后,李检明叫她学骑车,就在各车间外面铺放着大铁板的路上。
其实她在乡下已经学会了骑自行车。
那晚李检明用手扶着她的车尾,她有些紧张,加速的时候,车轮夹进了两块大铁板之间的缝隙里,自行车摔在地上,手把上的荧光胶也摔破了,李检明很生气地骂她笨。
也是那段时间,李检明给乡下的二姑妈家的三表姐李伟兰在电子车间找到了工作,从此,她就和李伟兰一起睡了。
一天中午,李若风睡了一会儿,可是睡过头了,走路去上学一定会迟到,她问李伟兰借自行车,但是李伟兰怎么也不肯借,她便赶忙跑去李检明的车间找他,蓝色自行车就停在车间外面。
李检明问她为什么不跟李伟兰借,她急切地说:“她不肯借,你快给我钥匙啊,我要迟到了。”
那是她第一次对李检明用那样的语气说话。
那天,她把自行车骑得很快,幸好没有摔跤,也刚好没有迟到。
那以后,李检明渐渐把自行车给她上学用了。
也是在那以后,她经常把自行车骑得飞快。
那时候,她的眼里看不见其他人,她忘记了在柳夏桥中间看见过的车祸后留下的一只年轻女性穿的高跟凉鞋,也没有想过曾经有一天她放学的时候遇见的那个站在运河边上撑着双拐的年轻帅气的只有一条腿的大男孩。
她无所畏惧。
直到有一天傍晚,天已经黑了,她放学骑着自行车飞快地从柳夏桥转入机械厂那条公路的时候,因为之前没留意到要转弯,差点过了路口才急速转回去,结果打弯时由于速度太快狠狠地连人带车铲到地上,好久都起不来。
路过的一对中年夫妇把她扶了起来,那个男人还把她歪掉的前轮夹正了。
柳夏桥路段一直是整个城区汽车流量最大的路段,从上而下一大段斜坡一直往下就是柳夏桥,所以那里的大型汽车通常都是气势汹汹地从两头奔涌而过,风尘滚滚,仿佛从不退让。
她依然故我,无所畏惧。
一天晚上,她要去街上买东西,她把自行车骑得飞快,她什么也没想。
快到柳夏桥的时候,突然,从左前方转进一辆开得飞快的大货车,距离太近,速度太快了,她已经不可能躲避。
她和大货车迎面撞了上去,只是刹那之间的事。
她的脑海里却是无比的清晰和平静,她认为自己死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