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5章 他进步了
第395章
而一向讲究排场,到哪都是让人抬着的朱标,这些日子罕见的没有坐辇。
今天也是一样,他就如同朱元璋一般,背着手缓缓又沉稳的往坤宁宫走去。
一群内侍跟在他的身后,不时的传出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
这是布料之间相互摩擦和者鞋子与石板轻声碰撞的声音,但朱标却浑然不在意。
他只是眼睛有些闪烁,全神贯注的想着他的心事。
老爷子那人,要么不做,做了就会做绝。
而具体要怎么让他少杀些人,朱标没有路数,更没有把握。
……
此时的坤宁宫。
所有人都以为,在这种大案下,朱元璋一定是在忙着处理朝务。
毕竟…就算杀再多的人,但事情还是要干。
可他此刻竟然在种地。
就在离坤宁宫不远的一小片土地上。
这片黄土,承载了太多朱家人的故事。
朱元璋在这收麦子,马皇后在里边种瓜果,朱雄英在这里耍流氓,朱允熥在这放炮仗。
地方不大,但回忆满满当当。
清明前后,种些瓜豆。
可现在已经离清明节过去有段时间了,现在再播种,就有些晚了。
对于乡下的农户而言,要是谁家的子弟现在还没有张罗播种,在村上一定会被人戳脊梁骨。
靠天吃饭的年月,种的晚些粮食就会减产。
朱元璋赤着脚,身穿一身白色的内衫,弯着腰一锄头一锄头的翻土。
看得出来,他的农活十分老道,也做的极为细致。
一锄头下去,把下边带有水气的湿土翻上来,再把一些凝结的土坷垃打散。
要是翻上来的土中带有石头块儿,他也会极为仔细的俯下身子捡起来,顺手扔到土地的边上。
只是时不时刮下来的风,在他的白发和黑发之间,尘土落了一层。
朱标是在这个时候来的。
他远远的就看到朱元璋正在干活,伸手屏退身后的众人,步伐也快了些。
他迎上去,一边走一边脱掉身上的绸杉撂到一边:
“儿子来帮您…您先歇会儿吧…”
朱元璋没吭声,依旧弯腰翻着土。
朱标有些无语的抿抿嘴,伸手拾起在地头上的另一把锄头,一言不发的跟在朱元璋身后。
不过他实在不是干活的料,不一会的功夫,就弄得内衬与靴子上满是土尘,尤其是靴子,让他每走一步,就像是要从土地里把脚拔出来的一样。
朱标的满身狼狈,让朱元璋有些无奈。
他不能当视而不见了。
朱元璋直起身子,用手背擦了把脸上的汗珠,又满脸不善的盯着朱标:
“净帮倒忙!”
“咱刚翻的土,你给踩的夯实”
“嘿…”朱标讪笑一声,又忽然像是想到什么似的收起讪笑。
他说道:
“父皇亲身躬耕,所养不过一家一姓,天子当养天下…”
朱标在委婉的劝谏。
天子养天下,就是说要以大局为重,而如今的大局面,是郭桓案。
意思是让朱元璋少杀些人。
朱元璋也听明白了,所以他皱眉,眼神也越发的不善了:
“读了几天书就跟咱掉书袋子?”
朱标也皱起眉:
“这怎么…”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朱元璋挥手打断了:
“拾掇拾掇,咱要出去转转”
……
而此时的坤宁宫。
朱雄英站在马皇后的椅子边儿上,脸上有些忧色。
老太太染了风寒,这几天有些不得劲,太医就给配了几个方子调养,如今刚喝了药。
按太医的说法,这不是什么大事,主要是上了岁数,一时吹了风,调养几天就可以。
可朱雄英却有些信不过他们。
太医的手段他太清楚了,对于皇家来说,他们一向是报喜不报忧。
看他一脸的忧虑,马皇后扭头笑骂道:
“皮猴子,你那是啥模样,俺这就有些不得劲,歇两天就好了…”
“是…”朱雄英强颜欢笑的接过碗:
“您洪福齐天,小小风寒自然…但还是要谨慎些好…”
看马皇后笑吟吟的点点头,朱雄英又小声安慰几句,扭头走到了门口。
伸手把碗递给嬷嬷,又细心的的嘱咐两句,朱雄英回头往屋里走。
可走了两步后,他才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再次扭头问门口的老嬷嬷:
“徐俏儿呢?”
“徐姑娘今日没有进宫”
听了嬷嬷的话,朱雄英脸上怒色一闪。
“用不上她的时候天天来转悠,一用上她就整天找不见人!混账!”
他咬着牙嘀咕,脸色难看的吓人,直到再次看到马皇后的时候才扯出一丝笑容:
“要不您先躺会儿…太医说这方子里添了些安神助眠的药材,用过这碗药怕是得打会瞌睡…”
马皇后点点头,又摇摇头,像是有什么心事。
但她最后还是没扭得过朱雄英,半推半就的被扶到床边。
朱雄英掖了掖被角,再次笑着说:
“您先歇着,风寒,出身透汗就好了,孙儿去给皇爷爷送碗水…”
“甭送,咱回来了”朱元璋人未进声先到,笑呵呵的瞥了眼朱雄英,又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去吧,换身衣裳,跟咱出去走走”
朱雄英皱着眉头拒绝:
“孙儿不想出去…皇祖母这…”
“小兔崽子…”朱元璋再次笑道:
“一个小小的风寒不碍事,去,换衣裳去吧”
“是…”尽管有些不情愿,但朱雄英还是拱了拱手退出门,临走前,顺手把朱元璋肩上的一缕杂草捏下,又轻轻扫了扫他身上的浮土。
看着朱雄英的背影,朱元璋坐在床边有些感叹:
“养儿防老啊,咱老朱家的人都孝顺…呵呵呵…”
笑了两声,感觉马皇后没接话的意思,他有些尴尬。
眨了眨眼,他语气不善:
“咱跟你说话呐”
马皇后直勾勾的看着他,过了半晌才一脸的严肃的问道:
“你要杀多少人”
朱元璋正在扫身上浮土的手停顿了一下,他眉头一皱:
“这不是你该操心的”
出乎意料,马皇后没有争吵,只是略带哀求的看着他唤了一声:
“重八…”
“他们是犯了法,可他们不该死”
朱元璋的眉头皱的更深了:
“妹子,咱告诉过你,内廷永远不能干政!”
……
到了外边,不算萧索,但人也少了很多。
之前人声鼎沸、挨挤不动的状况不在了,街面上少了近三成的人。
不过朱元璋显然是早有准备,四处的走走停停,脸色如常。
这次为了以防意外,出宫前带的人不少。
他要去哪,锦衣卫的探子就先走到哪探探路。
毕竟他是要杀人全家,万一有那个狠的,消息也准的,就坏事了。
朱标有些感叹。
他跟在朱元璋身后,意兴阑珊的摇摇头:
“儿子这辈子都没见过应天府这么萧条…”
“这辈子?”朱元璋扭头,翘着眉毛瞥了他一眼:
“您老贵庚啊?”
“您…”朱标有些急了,想了想,他也不装了,直接捅开了窗户纸。
他小声说道:
“您英雄好汉了一辈子,儿子不愿意因为有些事变坏了您的英明…”
朱元璋却没有和他再交流的欲望,他摆摆手:
“这不干英明的事”
说完,他扯着朱雄英的手当先往前走。
看着朱标涨红的脸,朱雄英想笑。
这个太子爷,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劝谏的事,一路上都在絮絮叨叨,挨了橛子也活该。
可他又有些感叹。
老爷子杀伐出来的人,心如铁石,又过分的执拗。
用了个吴庸也是个狠茬子,一层层,扒皮似的,从六部到布政司,一直查到了县衙。
这几天听说,已经有些县官、甚至小吏被抓了。
这次,真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朱元璋倒也没说别的,精力依然放在街道两边的摊铺上。
可看了半晌,也没有让他满意的,所以他再次扭头看着朱标:
“你留意留意,看看有啥稀罕物件,买了,给你娘捎回去”
夫子庙正杀人呢,所以朱标没有朱元璋的兴致,他点点头之后便没再吭声。
朱雄英却有些诧异。
老爷子这人,虽说是皇帝,可毕竟出身在那放着,儿孙吃了喝了他都乐意,可换到自己身上,能不花的钱都不会花。
说俭朴都是往脸上贴金了,说白了就是抠。
平常要是出来转悠,除了吃喝,他能一个大子儿不掏,转半个应天府,甚至还要顺几颗人家摊子上的瓜果零嘴。
尤其是稀罕物,这种不当吃也不当喝的东西。
这应该…这确定是朱雄英第一次听到他说要买!
买!
我的天!他竟然要掏钱!
他进步了!
朱雄英脸上的异色被朱元璋注意到了,他问道:
“咋了这是?”
朱雄英脸上有些炫迷,过了半晌才说道:
“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白居易的诗,虽说直白,但还算应景。
这让朱元璋一怔,旋即笑骂道:
“小兔崽子…”
……
转过这条街,有一个小型的集市,虽说不如夫子庙热闹,但也算是人声鼎沸,这让朱元璋的脸上缓和了些。
人群中,三个残疾人并排走着。
他们是住在皇城里的老兵。
朱元璋念旧,尤其是这些当年打天下落下残疾的人。
他害怕这些人残疾了,老无所依,所以就一直养在皇城。
说是让他们主持皇城的护卫事宜,可毕竟是残疾人。也就是个好听的名头而已。
这三个人便是其中的老兵。
看模样岁数都不小了,花白的头发配上满脸的皱纹,胡子拉碴的也不修边幅。
这三个人残疾的地方也不太一样,其中一个是缺了一条左腿,拄着拐费力的走着。
至于剩下的两个,一个是缺了半只左胳膊,一个是缺了整条的右胳膊。
可能是同出于军中的原因,他们气质极为相像。
彪悍、煞气、杀气。
他们也在逛街,一路上走走停停,走的很慢,主要是因为那个缺了腿的大兵。
缺了腿拄拐不方便。
每走两步,那两个缺了胳膊的便停下来,等着他。
虽说是残疾人,可他们的精神却很好,声如洪雷,说话的声音极大,有时来了兴致,甚至要旁若无人的开一些黄腔。
那个缺了半条胳膊的军汉拿起腰上的酒葫芦灌了一口。
兴许是喝多了,他和那个缺了整条胳膊的汉子勾肩搭背,嘴里开始唱着不知道哪个地方的小曲小调:
“咿呀咿呀呦,一角屋檐一片天,提起妹娃看一天呦…”
那个缺了整只胳膊的军汉,抢过他手里的葫芦,也灌了一口,跟着唱:
“咿呀咿呀呦,一包驴肉一壶酒,说起寡妇乐一宿嘿…”
嘴里唱着,他眼前一亮,对着一个粽子摊的老板娘,示威一般的往前挺了挺腰。
卖粽子的老板娘倒也不急眼,似笑非笑的啐了他一口,开口骂道:
“遭了瘟的丘八兵油子,看见你姑奶奶就会口花花…你也配?”
“轮奸也轮不上你!”
朱元璋在人群里笑的合不拢嘴,扭头对朱标说道:
“嗬”
“这闺女好大的气性”
这几个军汉也不恼,继续勾肩搭背的,唱着小曲儿大笑往前走去。
可刚走没几步,其中那个缺了整条胳膊的汉子注意到了人群中的朱元璋。
他瞳孔一缩,浑身的酒气散了一多半,三步并两步的走过来,躬身说道:
“爷,您怎么出门了…”
朱元璋瞪了他一眼:
“尿盆儿,你们仨憨货拼一块凑不出一根囫囵膀子,在这儿瞎转悠啥?”
“嘿…”军汉陪着笑:
“爷,您知道的,这两天城里有些乱,咱不能光在皇城混吃等死,万一让有些混账耽误了上位的大事可不得了…”
“咱这些老伙计得出来替您看着点儿…”
朱元璋点点头,面色稍霁:
“小子还算有良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