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刘六爷赶场
刘三爷在门外听着刘有地的狂叫,看大女子二女子三女子四女子都在那儿笑得泪花乱颤,唯独五女子牵着六女子,背着七女子憨痴痴的站在那儿,不知发生了何事。
看着这一大窝子女儿,一股忧虑袭上刘三爷的眉头,这大荒的年月,粮食就像金子一样金贵,这一大家子得要多少嚼谷才养得活呀?这七个女儿出生的时候刘三爷都不在场,今天赶得巧了,做了一回逢生人,帮着抚养这个宝贝疙瘩就有逃都逃不掉的义务。
屋里的刘有地接过胎盘放一边,三下两下捆绑了儿子,抱起汪氏和儿子放到另一张床上,扯下透湿的床单扔地上,换上冬用的褥子,又拿干净的被单把她娘俩盖了。等他拿了胎盘出门的时候,刘三爷早把他家那只唯一的下蛋鸡母捉在手里问道:“要杀吗?”刘有地愣住,开始挠头。
刘三爷阴了脸道:“弟媳妇可是给你立了大功了,你敢舍不得?”
大女子二女子三女子四女子也呆了,这只鸡饿得皮包骨头,根本没肉,杀了就是一碗汤,喝了汤从此就没了蛋。
汪氏在屋里听见鸡叫,竭斯底里的呼喊道:“三爷!别杀它!”
刘三爷可不管,抓住鸡脖子双手一拧,那鸡扑腾着蹬几下就一命呜呼。
大女子惊恐地睁大眼道:“伯伯!……”
刘三爷怒道:“叫什么叫?炖了!大不了伯伯赔你一只。”
汪氏哭道:“三爷啊,奴家命贱,你不该害命呀……”
刘三爷道:“你哭的哪样?他刘有地想要香炉脚脚都想疯了,哪有连一只鸡都舍不得的道理?”
刘有地哭笑不得,全家人的财产就这么没了,这位兄长好像早看这只鸡不顺眼了,下手竟然这样的狠。
“家里还有多少高粱?”刘三爷把死透的老母鸡塞到大女子手里问道。
二女子抢过话口道:“我量了的,还有三瓜瓢。”
三女子也举着米袋道:“伯伯,还有你送的白米。”
刘三爷看看女儿们,正了老脸对刘有地道:“我如果不上坡来,你是不是打算吃完这三瓜瓢高粱就把这一家子关起来饿死?”
刘有地悠地红了脸,讪笑道:“不会不会,我会想办法的,走一步看一步嘛。”
刘三爷瞪他一眼:“看一步?”指着阶沿上的箩筐又道:“现在看两步、看三步,看十步也是要想法弄到劳食子!挑上,跟我走。”
刘有地不明白他的意思,踌躇着。
刘三爷催道:“走啊!”
刘有地不尴不尬地笑道:“哥,又到你家去挑高粱吗?把你家的粮食搬光了,嫂嫂怕是不得依你……”
“你想得安逸!”刘三爷啐道:“我家都是大肚汉,那点粮食要吃到八月下台,要是田里的谷子没收成,也要去喝西北风!”
刘有地似乎明白了什么,堵着他的言路道:“我不借高利贷。”
刘三爷直想搧他的脸,怒道:“好像我求你似的,谁要你借高利贷了?县城赵家粮店今天卖粮你不知道吗?”
刘有地被他的话惊到了,简直不相信这话会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半问半推脱道:“……哥,你我都是永和的爷,这种事犯禁令。再说,我也没银子……”
刘三爷恨铁不成钢,急了道:“你走不走?什么时候了?你不借高利贷又不犯禁令喝风哪?你不吃,弟媳妇和这一窝子侄男侄女还要吃呢!你没钱我有,走!”
刘有地站那儿不动,女儿们一圈儿的眼珠子绿汪汪的盯着他俩,就是啊,吃完这三瓜瓢高粱又吃什么?……
刘三爷过去拿了斗笠盖在刘有地头上,又把他的破衫子往他怀里一扔,替他挑了箩筐,拽着他就走,走出地边才说道:“你也是老农了,还搭个棚子,做给谁看?几十岁的人了,做事情没边边(分寸)。”
刘有地道:“我做给老天爷看,我就是要让它看看它是怎么对付我的,还要不要我活!”
刘三爷白他一眼道:“你真当老天爷长了眼的吗?你作死它也看不见!与其做这些无用功还不如出去走走码头,撞撞运气,弄些粮食回来,粮食才是命根子!关键手里要有粮食!他陈大爷既要孤立赵家,又舍命不舍财,这叫不要脸!难道大家就要跟着他孤立自己的肚皮吗?有本事就跟赵家粮价一样,谁不买他家的粮食谁就是孙子!”
刘有地哪能言语,说是这么说,但是谁敢这么做?背着当家大爷买赵家的粮食就是反叛永和,下场谁都知道。陈大爷为此可是联合三大堂口开了攒堂大会的,发了江湖红黑令的,谁不听招呼,三刀六个眼,弄死不照闲,胳臂焉能拧得过大腿?
刘三爷接着数落道:“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虽然没有水田,但这几亩山地是你自己的,有收成没收成首先不给任何人交一粒租子。你都吃光了余粮,其他人呢?你还没在大磨上睡醒!实话告诉你,有的佃户跟你一个想法,认为东家的、大爷的借贷粮吃不起,吃得起还不起,宁肯吃草也不吃借贷粮!这不是蠢吗?粮食有命贵吗?老天爷茅草都晒死了,还有什么草可以吃?你说我们都是永和的爷,这我承认,但你想过没有,还高利贷重要还是面子重要?是命重要还是当爷重要?要我看,我们去找找袁掌柜,赵大少爷是最仁义的,他家卖粮食明里一条道,暗里一条道,你不走明道,暗道还不会走吗?只要真心实意求他们帮忙,他一定答应。无论如何都要弄一担麦子,让弟媳妇坐出月,要多少钱我都替你出就是。”
刘有地从没想过真到了吃草的地步他该怎么办,本来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假如汪氏这一胎生的还是女儿,他就找陈大爷去先借五十两银子,再借一担白米、一担白面,等汪氏出月,然后远走他乡去逃荒,再不回来,让姓陈的去跳脚。
可现在有了儿子,逃荒这条路断然走不得了,刘三爷指的这条路才是正经的出路,至于要欠多大的人情,会犯多大的过错,刘有地也顾不得了。
可是最终,他没让刘三爷跟他一路,这种背叛永和的勾当怎能让义兄来篼祸,他也不打算去找袁掌柜,凭他永和分堂巡风六爷这个身份,他自认为自己开不了那个口。
顶着一头烈日走出西山坪,刘有地放眼望去,垭口下的县城笼罩在一片瓦海之中,那瓦海在日光照射之下泛着隐隐的光焰往上升腾着,那街道就像瓦海中央天然一道红河,里面人潮涌动,老远就能听到纷繁噪耳的嗡嗡声。
走下斜斜的山路,穿过官道大街,从衙门口看过去,篱笆墙从街这头一直延伸到街那头,枯朽的篱笆折子从斑驳的墙体中暴露出来,夹在变形的屋架方框里挂满蛛网和焦黑的块状尘埃,那起伏的屋脊、鳞次的瓦海、扭曲的框架似若一个病态隆中的老者托起一头滚滚的乌云,抵挡着足下连绵不绝的波涛在那儿挣扎呐喊,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倾斜、颤动、摇摇欲坠。
刘有地拉下斗笠牢牢地盖住自己的脸挤进排队的人群,透过斗笠的破洞,首先看见的是总堂的张三爷和陈家五虎就坐在对面何氏粮店的门口虎视眈眈,他们的旁边还有福成的梁霸王和宋拐子,以及何氏粮店的少东家何老幺兄弟等等一大帮子。
刘有地心里打了一通鼓,再看看自己身前身后,偏偏永和、福成、甚至芝兰三大公口来这儿排队买粮的走卒不在少数,而且是明目张胆。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这些人都把张三爷、梁霸王、何老幺当摆设么?不消说,显然都要为这要命的粮食破釜沉舟了。
而张三爷等人,恨赵家恨得咬牙切齿,只差没把粮店恨得坍塌下去,要不是有巡防营十来个兵勇和快班一班差人们在街边和他们对峙着,只怕早就到街那边去杀人了。
大街上万头攒动,所有人挤破脑袋,和街边那些摆摊设点的商贾贩子搅合在一起,把这条唯一的街市塞得满满当当。
箩筐挑子、斗笠草帽子、长衫子短褂子、戗腰短裤赤脚板子,连沿街店铺的牌子都尽数挡住,唯有那油盐酱醋店里的酱香味儿、醋酸味儿、酒香味儿,参杂着扑鼻的五香汗臭味儿和快要开炸的火药味儿在这燥热的空气里是那样的鲜明。
这个当口的粮食逼疯了所有人,地摊贩子为了凑银子买粮食把存货都搬出来甩卖,木匠的简易家私货比三家、铁匠的锄头弯刀割镰刀、篾匠的撮箕筲箕小簸箕、泥瓦匠的沙罐砂锅瓦钵子,卖土麻布的、卖草鞋褡裢子的、卖斗笠蓑衣草帽子的、卖蒲扇纸扇篾笆扇的、卖香蜡纸钱的、卖烟叶儿火捻子的、卖辣椒花椒香料的……敲铜锣吆喝补锅的、扯破嗓门叫唤磨剪刀的、敲着叮捶唱麻汤的、扯把子卖打药的、摆摊子招揽耍钱的、看相算命的……吵吵嚷嚷,形如蜜蜂朝王、麻雀嫁女。
这样排队不是办法,刘有地掂了掂手心里发烫的碎银子,想想刚刚落地的香炉脚脚,把心一横,干脆退出来往前走了十好几步,再挤进去。
他这一插进来,前后左右的人就都想把他挤出去,一不留神没站住脚,被身后的人猛一推,刘有地就身不由己地撞向旁边一个卖篾货的篾匠。
这篾匠三十不到,穿着一身破烂的麻布衫子,头上盘着一条与生俱来腌臜无比的老辫子,胳臂弯里挽着几个精致篾制提篼,正背对着刘有地向一边叫着卖,一边还要护着身旁叠成一叠的筲箕撮箕面筛小簸箕,冷不丁的被刘有地猛地一撞,踉跄几步,手里的提篼尽数滚落到地上,眼看要摔倒,刘有地一把将他薅住。
那篾匠回过头来,露出满嘴黄褐色的牙茬子来要讲理一番,一看刘有地的脸,又把想要出口的质问咽了回去。刘有地隐隐认得此人,一时想不起来是谁,连忙鞠躬赔礼,又把右手食指竖在嘴边嘘了一声。
他却不知,自己用来挡脸的破斗笠已经掉到地上,整张脸完全暴露给了对面的张三爷和陈家五虎。
“刘有地!你个杂碎!永和粮店少得下你白米白面吗?!”
“把那个不落教的东西给老子拿来打死!”
随着这两声叫骂,刘有地猛然回头,看见张三爷和陈家五虎已向自己扑了过来。
惊慌之际,刘有地不敢辩白,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睁睁看着陈金堂飞身而起将他扑倒在地。
其余四虎纷至沓来,不由分说就是一顿拳脚。
与此同时,福成的梁霸王、宋拐子、芝兰的何老幺、何二狗兄弟以及一帮打手也已扑进人群大打出手。
街上瞬间大乱,打人的不分谁是谁的人,只要是买粮的,乱打一气。挨打的都是老实人,谁也不敢还手,唯有抱头鼠窜。
那帮兵勇和捕快早被一帮混在人群中的混混挤翻在地,爬起来,被挤倒,再爬起,再被挤倒,手中有刀也施展不开,气得破口大骂。
粮店门口更为混乱,买粮的人挤,趁势扰乱的也挤,一窝蜂挤过去,一窝蜂挤过来,挤的挤,抬的抬,活生生把粮店的牌子挤落在地,踩踏得稀烂。
这是什么行为?摆明了砸场子来的!
赵家的掌柜和伙计拼命维护自己的门面,可他这几个人又怎么能招架得住?粮店的门枋窗框一阵抖索叫唤,整个粮店的房子险些就要坍塌了。
刘有地被陈金堂、陈瑞堂摁在地上暴打,既不敢叫唤也不敢反抗,旁边的张三爷咬牙切齿,一脚踢过去骂道:“孙子!永和有人说过不卖粮食给你吗?咹?!”
刘有地有问必答,怼回去道:“没有!可买不起呀三爷!”
陈满堂抢上来踢一脚道:“买不起赊不起吗?!”
刘有地又怼回去道:“还不起呀五爷!”
张三爷、陈满堂勃然大怒,一人一脚,一个道:“还不起就卖儿卖女!”
另一个道:“去赵子儒跟前磕头喊爹,喊到他答应,老子就让你放开了买!去!”
刘有地又怼回去道:“我不喊他喊爹,我喊他喊爷!喊赵爷!”
张三爷闻言气得牙关一咬,腮帮子一鼓,恨不得踩碎了他,挫齿道:“赵子儒还缺一个姨太太,做老丈人最好,干脆又轻松,去,给人做老丈人去!”
刘有地又怼回去道:“你不做老丈人就只有留下来自己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