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石像复位
祁凌致此时才把这一万五千两银子的利害关系认识清楚,不过,他同时也在算账,按杨铁山的做法,一万五千两银子可买二十多万斗粮食,再按鸡下蛋蛋生鸡的模式来运转,这可以生成一本明细账,也可以生成一本糊涂账,因为他至始至终可以利用四百文一斗的粮食买了卖,卖了买,只要他需要,可以套出N多个二十万斗,吃亏的始终是赵家。
等算清了这笔账,看明白了事态的关键所在,祁凌致也忐忑,赵家有这么大的资本吗?不过,杨铁山的提议必然是跟赵家相通的,也许赵子儒有太多的粮食发霉了,等着这个机会要来清仓大处理也说不一定。
管他的,事到如今,路就只能按照杨铁山的方向走了,至于那帮大爷,就是一群不知足的家伙,要怎么样都只能随它去了。
杨铁山见祁凌致磨叽了半天,脸上由阴转晴,进而言之道:“大人如果确定,最好是马上动手,一刻也不要犹豫耽搁,昨天何陈杨三家在大街上大打出手,阻止乡民买粮,已造成非常恶劣的影响,饿极了的一旦聚集闹事,很容易就无法收拾,大人动作越快越不会担责。”祁凌致点头道:“好,我就听你的,你马上去安排。”
袁掌柜被衙差带进县大堂的时候,一屋子的师爷、吏、户、礼、兵、刑、工、盐、仓、承发各房典吏书记以及每一个攒点全都集中在大堂奋笔疾书,整个公堂一片忙碌,祁凌致正背着双手在高处来回踱步,那一块清正廉明的牌匾悬挂在龙腾凤舞的壁图上十分的醒目。
袁掌柜正奇怪为什么把自己带来大堂,见这样严肃的气氛就不奇怪了,引路的衙差抱拳跪拜道:“启禀大老爷,袁掌柜带到。”他这一说话,写字的人都一起抬头张望,祁凌致闻言转过身走下堂来,袁掌柜赶紧拱手道:“不知大老爷相传有何事?”祁凌致举步出台,伸手示意到堂外说话。
事出异常,袁掌柜料定是粮食的事出了变故,便随他退到大堂外面站一边望着他那一顶红帽子,等待着最高指示。
祁凌致拣屋檐下的凉阴处靠墙站下,抱拳道:“掌柜的,今天又到几担米?”袁掌柜道:“八十担。”、“加上前天的,再加粮店卖剩下的,总共有多少?”、“差不多有二百担。”、“不是很多啊?明日还能到多少?”
袁掌柜嗐一声叹,颓丧道:“大老爷,这已经很不容易了,此去成都三百余里,河道又这么浅,一条船装一百担是极限,多个三五担基本就搁浅了。
两船粮,要成都绵州两边脚行所有脚夫全部出动分段牵牛牛(接力赛跑),陆路水路连夜赶,到这里最快也得两天啊!明天哪能还有粮食来,累死几个人也办不到啊。大老爷,你知道今天这八十担是怎么来的吗?”
祁凌致举掌下压,示意稍安勿躁,自己也稍做整理道:“别激动,别激动,慢慢说,怎么回事?”
“怎能不激动,上游潼川县放抢啊!府衙的护粮队就在码头守着,也挡不住潼川县巡防营拦路抢粮!说好的,第一船潼川县卸五十担,余下五十担送去下游康家渡,第二船一百担全部送这里归大老爷安排,谁晓得船到潼川码头刚靠岸,那帮人一窝蜂上来轰抢,护粮队赶都赶不开、打都打不走!好家伙,跟护粮队干起来啦!护粮队挡不住,何老五急了,几十号兄弟抡扁担加入战场,劈翻了他十几个!兄弟伙些拼命一人抢了一担回来,可给太平场的五十担遭洗白了。”
祁凌致淡定不起来了,转了两个圈儿,愤愤然道:“怎么样?我们的人没事吧?没伤着吧?”袁掌柜道:“他敢吗?抢我们的粮再敢伤我们的人,他从此休想再看见一粒米!”
祁凌致粗重地吐出一口气:“掌柜的放心,这件事我会找万府台去说理!下一船,一担也不给他了……那,挑回来的粮食呢?在哪里?”
“已经送去库房了。”
“哦,好,我马上派人接收。哦!忘了还没跟掌柜的商量呢。”、“怎么,跟我商量?”、“赵大少不在,只能跟你商量。先问掌柜的一件事,杨大人有没有跟你们说过,他打算怎样发放赈灾粮?”、“没有,他只是说粮食先不要送去富谷寺,尽量多凑一些,等大老爷回来发落。可大老爷应该知道市场上粮食的动向,更清楚这个时候买粮有多难,怎么快得起来?”
祁凌致哦一声:“只要尽了全力就行,这件事后面再聊。掌柜的先帮我考量一下,如果按原计划,我们官兵脚夫一长路押着粮食去富谷寺,那帮地头蛇会不会拿着大少爷的粮食阳奉阴违?”袁掌柜想也不想,直接说道:“必然会。”
祁凌致点头道:“我想也会。所以,我改主意了,本县要亲自将粮食发放到灾民手中,绝不让不干不净的人经手,原计划是把这批粮食送去富谷寺,现在我不打算送了,让灾民自己来县衙购买。”袁掌柜脑子转了几个弯,这大老爷不是善变的人,怎么说变就变?不过,这一变倒省去了许多麻烦,故而笑了道:“那帮人强强联手,争的就是粮食的控制权,就像那呲着牙要吃肉的狼。大人这样做,我代表大少爷全力支持。只是,你不给狼吃肉,他还不得吃人哪?”
祁凌致伸手打断道:“换做县衙卖粮食他还敢来搅合吗?旱情到了这个时候再由着他们的话,本县这顶乌纱帽也保不住了。掌柜的想想,也估计一下,从赵家粮店卖出去的粮食有多少是穷人买走的?”袁掌柜摇头。祁凌致道:“你也不敢肯定对吧?”袁掌柜道:“我们向来是公平买卖,谁起得早,排在前头,谁就能得着粮食,我们不能破了先来后到的规矩,如果有人存心要来钻空子,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祁凌致道:“这就是失策的地方,谁能保证所有买粮的都是穷人?搞不好多半人是那帮大爷的托儿。”
袁掌柜道:“这个的确不能保证,很简单一个道理、很常见一个现象,真正的穷人怎么可能有银子?穷人来买粮多则三五斗,少则三五升,更少的甚至一两升。但有一部分人,明明是好吃懒做的混混、日嫖夜赌的败家子,偏偏就能拿着整锭银子来买粮,而且基本都是一买一整担。这种人明明就是大老爷所说托儿,但他们也穷啊,难道不卖给他们?”祁凌致道:“就是了。那如果衙门出面把赵大少爷的粮食买过来,再从衙门卖出去,掌柜的以为如何?”袁掌柜想想,笑笑道:“大人,这……跟赵家粮店卖粮有区别吗?胆小的照样不敢来买,是托儿的照样还是托儿。”祁凌致道:“本县和师爷有了一番计较,将会完全不一样。”
袁掌柜有点作难了:“这……不一样了吧?”、“不放心?”、“我不知大人是何计较,首先得让那等米下锅的穷人买到粮食,而且得让他们买得起,不然……”
祁凌致听他的话里透着非常的不信任,正了脸上的颜色道:“本县作为父母官,再不能迁就那帮豪强了,这粮食是一粒也不能再落到他们手里。掌柜的也看见了,听差的一干人等都在屋里写告示,本县的意思是要把赵东家的粮食按你们的售价再高一点尽数纳入县衙的粮仓,然后由官府出面贴出告示,按当地户册实名售发,让偷鸡的再也偷鸡不着。这样从表面上看不是赵家在卖粮,是衙门在放救济粮,而实则还是赵家的粮,这样做的目的就是为了堵死那帮大爷的嘴,让真正的穷人能买到粮食,从根本上解决了粮荒之危机。”
袁掌柜脑子里几个念头闪过,他不知道有一万五千两赈灾银这一说,只当是这位大老爷要借着赵家的粮食来圆一圆官府开仓放粮的幌子,既做了娼妇,又立了牌坊。只是,售发二字和放粮二字如此矛盾,吃救济粮还要银子来买,你的告示又怎么写呢?又怎能服众呢?赵家的这种生意只赔不赚,资金回流本就越来越少,官府接了手,银子哪那么容易拿出来,万一造成资金停滞,这粮食的供应链就会大受影响。衙门的情况他是有些了解的,这灾年荒月的,税收和征粮正是最头疼的问题,各项上缴和内部支出只见银子往外流,却很少有收资入账,祁凌致的贪墨也是有些传闻的,这该不是暗度陈仓,借鸡下蛋吧?
袁掌柜一时间陷入两难的境地,答应吧,自己担不起这责任,不答应吧,县衙和东家就有了隔阂,如果因为这事儿导致双方的不愉快,那自己今后的处境就难堪了。于是半推半就地说道:“大人的意思我明白了,只是与其这样让官府为难,还不如放出话去,这生意又不是赵家才能做,张三李四王麻子都可以做,还是那一条,得让穷人买得起,杜绝高利贷。”
祁凌致苦笑,苦笑之后脸色十分难看,阴着脸道:“要是这样行得通的话,张三李四王麻子也成佛了,袁掌柜这么聪明的人怎么还纠结这个问题?”袁掌柜看出没有通融的余地了,又不敢得罪这位大老爷,站在那里作声不得,还不得不摆出笑脸来,免得自己吃不了兜着走。祁凌致见他只是笑,而且笑得十分的不情愿,接着说道:“这只是一个换手挠痒的权宜之计,粮荒闹到这种地步,任何的冲突都有可能引起骚乱,本县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袁掌柜的放心,谁也不敢借着这个机会从中渔利的。”
话是这样说,渔不渔利鬼才知道。这事儿容不得袁掌柜久不决断,稍有迟疑都是对知县大人的大不敬,他也是经常和这几位大神打交道的人,于是开口说道:“大人这样的良苦用心是穷人之福,小民岂敢瞎猜?渔利就言重了,我没往那儿想呢。大人也知道大少爷在这潼川道上的粮食生意是何等的勉强支撑,你说的这事儿不是没有转圜,但运转资金可是一分一毫都不能短缺的,短缺了,只怕这条粮道就再难维持了。再言之,我就是个伙计,说话也算不得事,最后还得东家说了才算。”
祁凌致抱拳道:“说了半天你是担心银子,大可把心放在肚子里!本县不但不会短缺运转的银子,而且还会适当提高收购价,尽量让大少爷少亏些血本。赵大少爷的经营连府台大人都是竖了大拇指的,本县怎敢怠慢?我这番作为也是要往上秉明之后才好督办,只是赵大少爷不在,还望掌柜的跟赵老爷知会一声,赵家的粮食,衙门按一千六百文一斗收购,收一批粮付一批款,断不会短缺就是。”
袁掌柜听他竟出一千六百文一斗,且说得如此诚心肯定,心里犯了嘀咕,衙门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好了?难道也要抬高售价不成?
祁凌致知道这位掌柜的精明,补充说道:“掌柜的放心,衙门一千六百文收购,一千二百文出售,一切亏损由衙门负担,我是想帮大少爷分担一点损失、从而尽量尽快为本县多提供一些粮食来解困。当然,开仓放粮又要保住粮价是一件矛盾的事,所以我说是售发。其实不管是售发还是放粮,只要是衙门亲自操办,任他是天王老子也得给我偃旗息鼓,若一再从中作梗,影响赈灾,本县有权一刀砍了他的脑壳!抄了他的家!”
袁掌柜从未见这位大老爷这样果断过,也从未见他做过如此深明大义之事,不由得笑了。祁凌致接着道:“可既是放粮,这两百担粮食未免杯水车薪,至少还需三百担才能解富谷寺一地之危,在保证运转银两的同时本县希望赵大少爷竭尽全力以济我县之困,他的功德本县如数上报,绝不抢他一分功劳。”袁掌柜道:“既如此,草民代少爷谢过大人了,大人一心为民,功德无量,实为全县民众之福。我马上派人去桃树园告知老东家,大人也请尽快筹备银两,咱们两不耽误,我尽量快些,争取天黑前给大人一个回复。”
祁凌致抱拳回礼道:“那谢过了。”袁掌柜掉头就走。
他一走,祁凌致唤来库丁,着令去脚行收粮入库,然后举步回到大堂。进门向写字的众幕僚一望,问道:“写多少份了?”众人连忙翻数自己的纸张,师爷杨铁山一边数着一边道:“看样子,大人交涉成功了。”祁凌致走回自己的座椅坐下,伸出双手把顶戴花翎托起来放到桌面上,又把官服的领口解开两颗扣子,抓起桌上的纸扇来摇着散着热,不紧不徐地道:“本县按师爷的路子走,能不交涉成功吗?只是,这第一批灾粮粮款必须筹够两千两,多的算预支,要让赵大少爷做得放心、做得开心。我希望他今年的粮食都从我这里售发出去,咱们放粮、售发一并做了,今后卖粮得来的银两必须分期跟赵大少爷结清,不得少下一分一毫,以保证粮源不断。这事儿不能出错、不能作假,要让府台大人看得明明白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