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人肉汤锅
刘有地蹙眉一抹嘴,打个饱嗝,回味了一下满嘴的白米香,幽幽说道:“这是啥时候?哪里去找火葱头?鸡蛋清应该不难找到、糯谷草也应该有,只是,你把银镯子都失误(丢失)了,说这个还有屁用。”
汪氏道:“非要镯子吗?银子不行啊?你快出门吧,苗苗是死透了,不用浇了,可人要喝水,我可以不喝,儿子要喝。”
刘有地这才蓦然想起什么,浑身乱摸一通,惊道:“我的银子呢?”汪氏见他急得脸都发白了,一掀枕头道:“在这儿呢,现在不用就先放这儿。”
刘有地道:“放你那儿干啥?我得放身上随时准备买粮食,你是刺巴林的斑鸠,不晓得春秋,外面的人草都吃尽了,饿死不少人了呢!买粮食要紧还是挑水要紧?”汪氏嘴唇蠕了蠕,照旧掀着枕头道:“没有水有米也吃不成!拿去吧!”
刘有地抓起银子出屋,想想还是挑上水桶出发了。
二十余里山路来回三趟,七八十里跑下来又是一个东方鱼肚白,再累也不能停下的,女人坐月子,女儿们也吃不下麦草树皮,再说,儿子一到天黑就哭得揪心,找不到火葱头至少得找个郎中看看。
刘有地挑着箩筐又出门,走下院坝边的石阶,想想又走回来直接进堂屋,在神龛前一弯腰,黑着脸道:“祖宗啊,婆婆爷爷妈老汉!先给你们打个招呼!我好不容易有了这根独苗苗,紧要关头靠我刘有地还不行,你们也得帮忙照应照应!他一个刚出娘胎的奶娃,不是啥子恶老虎,犯不着你们啥子名堂!”
完了出屋盯着身边一排女儿,下死命令:“米汤给弟弟熬勤点,一天喂六道,不许把他饿到了。老大老二老三老四老五,你们都大了,要学会过日子,家里就这点儿米,不要大手大脚……”话没说完一阵心酸:“爸爸这就去买米,等我买了米回来,一定让你们吃饱。”
大女子点头,二女子三女子跟着点头,五女子问道:“爸爸,你要到哪儿去?”刘有地道:“赶太平场,找昨天那个巫婆要回银镯子。”
大女子道:“那挑个挑子干啥?”刘有地道:“你话才多,万一那神婆不还我银镯子,老子把她家粮食搬光!”
女儿们无话了,看着刘有地出门。四女子撵出去道:“爸爸,要不你专心去买米,我和五女子去找那神婆讨银镯子,我们脚板大,跑得快。”
刘有地头也不回道:“假行市,你出过门吗?那神婆子门朝东门朝西你都晓不得。”四女子道:“晓得!伯妈昨天上来,跟我一路去找的巫婆,我找得到。”
刘有地哪能让她去,出言恐吓道:“晓得也不许乱跑!外面的人都饿疯了,麦草树皮都吃得精光,你这样的嫩娃娃出去不被神婆子拐去卖了也会被饿急了的煮来吃掉!好好在家守着你弟弟,哪儿都不许去!”
女儿们集体被吓住,都默默看着刘有地走下院坝,顺地边消失在翻垭口的那片枯树林子里。
翻过两座山,走上县城通往太平场的古道,路上走的人比以往多了些,一色的斗笠赤脚,再也不见了坐滑杆儿赶耍场喝茶的大爷,就连挑框子戴草帽来回走的脚夫也消失了一般,认识的不认识的,大多是老头老太太和小脚妇人和半大的孩子。
刘有地没去细想这些变化,他经常在这条路上走,这沟那沟乱窜,认得他的人自然是不少。突听身后有人叫了一声老六,转身回头一看,是堂口二把刀家老子。
这老头居然也携带了二把刀那个小脚驼背的老母和几个半大的孩子。这一家子,看来是饿了很久的饭了,老的小的都佝偻着腰,有气无力,看人偏着脑袋。
老头儿见刘有地没有应声,又说道:“你娃子还敢到处乱跑,张三爷来富谷寺找刘三爷,说你不顾禁令,公然去买赵家的粮食,要捉你去开香堂呢!刘三爷找我家老二给你传信,叫你快跑,老二一早就上坡找你去了,你没见着他?”
刘有地看看路上其他人,靠近老头道:“老子不得怕他,又不是没见过开香堂。哥老会规矩,祸不及妻儿,他要捉我让他捉好了,大不了挨一顿棍棒。”老头子摇头,叹口气,幽幽道:“也难怪,都要饿死人了,哪个还顾得上他那些破规矩。”刘有地道:“就是,老子饿慌了爹妈老子都不认!认得他是哪把夜壶?买赵家的粮食不犯大老爷的王法倒犯他的王法了,总不会依他的王法饿死我一家大小吧!”
老头子伸出干柴般的手摇着道:“唉,也莫这样说,你们拜了他的堂口就活该被他们管束,他的王法不是王法却是家法,家法大过王法啊老六。真要买到了米,挨一顿就挨一顿,可听老二说,你好像没买到米,还当了反叛。”刘有地道:“什么反叛,不过是一个人落了单,撞上了梁霸王,被逼着送了一担米去杨家巷。这就是反叛了?哼,他明明啥都清楚,不帮忙说理也就算了,竟然还说老子是反叛!在杨家,陈大爷是看到过我的,陈大爷都说我是被杨家逼的,他凭什么说我是反叛?”
老头子指指他脑门儿道:“你呀你呀你,你是不该去的。你看看我,你有我饿吗?看看我这一家,小的饿得走不稳,老的饿得站不住,你再看看这路上的人,哪个不是只剩半条命?你去招惹他做啥子嘛?跟他斗,你斗得过吗?不是给刘三爷找麻烦、给堂口的弟兄找难做吗?老六啊,你好过得多哦,好歹有三爷罩着你,给了你不少粮食,我们呢?”
“我没想着跟谁斗,我能斗过谁?我只晓得,如果赵家不卖粮,不买赵家粮,谁也躲不过这场天灾!不得虚,为了几斗救命粮,他已经打过我两回了,再要打,老子就认不得他是谁了,哥老会老摇又不止他一个两个,总有讲理的。”老头子痛苦地嗯一声,不敢赞同,亦不曾反对。刘有地看他身边人差不多是他全家出动了,孤疑道:“你们一家这是……?”
“去讨口,你没听说吗?赵家昨天在太平场支了两口瓮子锅熬稀饭,街边的告花儿、讨口儿,一人一碗,从早熬到天到黑,白米都煮了三担!说实话,人家这些人才真是好人,陈大爷就披了一张人皮而已!这一路人,可能都是去撞运气的,就是不晓得赵家今天还熬不熬。造孽哟!”
刘有地看看前前后后的人群,不可置信地盯着老头子道:“你说的这话我不信,你说赵家在县城、或者在首饰垭熬稀饭还有可能,在太平场?福成的杨大爷不找麻烦吗?”
旁边另一老头道:“找啥子麻烦哟?杨大爷在丰乐场喝茶抽烟,舒服都舒服不过来,天大暑热的,他到太平场来取草帽子?再说了,太平场哪个不是饿得头昏眼花、倒街窝巷的?谁会去知会杨大爷?都不是瓜娃子。”另一老头道:“白吃的白米稀饭,福成的脚脚爪爪还不是跑得比兔子都快。”
刘有地哦一声,又苦笑两声,煞有介事地哼哼道:“肯定有麻烦,迟早的事,不信就走着瞧!你们啊,最好走快点儿,慢了怕是赶不上饭不说反而就赶上麻烦了。”老头儿责怪道:“乌鸦嘴,没好话!你就不去?”
刘有地不答,摆摆手折身右拐去地鼠沟,他得赶紧去找那神婆要回镯子买米才是正经大事。
地鼠沟,一眼看到底的一道山湾。雨水充足时,山脚下水汪汪一片苍苔石滩,草都不长,遇上这场大旱,青苔也不见了,就剩下光溜溜冒烟儿的石滩。
两边山的二道梁子却散很开,梁子上七八户人家就靠一片斜坡地求活。斜坡地土浅,兜不住水份,好赖年逢都难伺候,眼下就是一片焦土,连最耐旱的柏树林子都几乎快让头顶的酷日点燃了。
刘有地顺梁子爬上坡,几家破败的茅屋尽收眼底,从头看到尾,尽皆门户紧闭,不见一个活物。
想起被骗去的祖传银镯子,刘有地没有被眼前的景象打动,径直走向正中那三间茅草房。
一到门口,不管屋里有人没人,刘有地喊了一声道:“牛神婆!滚出来!”然后抬腿就是一脚。
只听哗啦一声破响,篾巴折子们应声倒塌,卷起一股尘烟。骄阳从身后射进堂屋,照着灰尘烟火一般袅袅升起。烟雾中一张破桌子,四条板凳,三面土坯墙和一些破烂农具,人就别想有了。
见左右偏房的门洞有洞无门,刘有地举步跨进左边一间喊道:“神婆子!躲得过去吗?”房间里昏暗一片,两个柜子一张床,除了凌乱的杂物,连空气都是死的,牛神婆仙踪难觅。
刘有地退出来走进另一间门洞,同样的昏暗里传来微弱的喘息,竟有一个幽灵般的声音说道:“我……我……就要死了,你是哪个?你不该……回来……我不要你送……终。”
刘有地本以为是牛神婆要死在床上了,听声音又是个男人。定睛一看,床上躺着的分明就是一个快要饿死的活尸!
想到自己的银镯子,刘有地不管这人跟牛神婆什么关系,他都必须讨回公道:“大爷给你送终!老子是来讨债的!牛神婆呢?!”
床上的活尸一动不动,只有出气没有收气,气若游丝地呻吟道:“讨……债……的,讨口……的……都走了,讨……讨口去了,我……也……要……走……了……”
“少说废话!神婆子骗走了老子祖传的银镯子!值五两银子!还我银镯子来!”
木板床上嗦嗦一阵响,活尸动了动,想爬起来,却没有成功,一条手臂费劲地抬起,僵硬地指着门外道:“灶屋……灶……屋……”
话未尽,手臂落下,砸得床板咚一声轻响,之后再不见一丝动静。刘有地心子抽搐了一下,这就死了?病死的还……还是饿死的?上去一探鼻息,活见鬼啦,还真说去就去了!
他大爷的,好的没赶上,赶上这个!
退出大门,回头看看被自己踹倒的篱笆折子门,刘有地懊丧不已。不是人养的牛神婆,为了一只银镯子举家逃走,居然丢下生病的老人活活被饿死!
想起死人死前说灶屋,刘有地转身走进厨房。
灶台上除了一口鼎锅、一把木勺和一个破碗外啥也没有。一掀锅盖,热气升腾,扑鼻一股肉香味儿!刘有地吞一口口水,暗骂一声:狗东西,骗来的银子买了一锅肉?老子的镯子值五两银子!就换来一锅肉汤?
可是,骗子逃跑了,看门的饿死了,就留下了这个。这可是肉啊!他刘有地这辈子没吃过几回肉,现成的肉不吃白不吃!灶台上有勺子有瓦碗还等什么?刘有地不管是什么肉了,拿勺子舀起一碗就开干。
肉炖得很烂,有肥有瘦,又软又糯,有大骨、有排骨、有筒子骨,像猪肉,又酷似羊肉。遗憾的是,没有一丁点盐味儿,还有很大的膻味。
刘有地狼吞虎咽吃完两碗,打了一个嗝,一回味,喉咙里除了膻味儿,竟没有一丁点儿油腻。也难怪,这年头人都没饭吃,畜牲那里还有油水。一看锅里还多,刘有地索性端起鼎锅放进箩筐挑起来就往家赶。
这一回,他偷偷从后山溜回家,放下鼎锅又悄悄溜走,一是见着了饿死人的惨事,必须抓紧时间去买米,想在太平场买到赵家粮是不可能了,唯一的希望只有到县城去撞运气。二是怕张三爷真在家门口捕他,真要被他逮着,过香堂是小事,万一被那恶人扣留起来,他这一家子就有望要走牛神婆家的路子了。还有一条,这都两三天过去了,县衙到底赈灾不赈灾也该有个眉目了,富谷寺地鼠沟都饿死人了,得要有人报给官老爷们知道。
大女子二女子三女子突然见着大半鼎锅肉变得又傻了几分,四女子见着肉就口水直流,也不管肉是从哪来的,立即叫五女子生火。
姊妹几个把肉煮了一回,特地拿大碗给母亲捞了一碗干的端到床上。汪氏见突然端来一大碗肉,问是哪来的,五女子只说是父亲送回来的瘟猪肉。
汪氏不可置信,这年头居然还有瘟猪肉吃?问为啥没有米饭?四女子又道:“爸爸说了,米很金贵,是留给弟弟熬米汤的,不能大手大脚浪费了,要等他买回米来我们才能吃。”
汪氏无语,夹一块肉填嘴里嚼都不嚼就吞了,吞完了蹙眉道:“没盐味,都有点儿酸了,家里还有盐吗?加点盐。”四女子摇头道:“没有盐,哪里还有盐。”
汪氏叹一口气道:“唉,可惜了,有盐莫味,糟蹋东西。那……还有吗?你们有没有得吃?”四女子道:“还多呢,连汤带水半鼎锅。”汪氏道:“那……都吃,都吃,一人一碗,这大热天的,再不吃就变味了。诶,给你爸爸留一碗!”
四女子哎一声跑出门喊:“姐姐!妈说啦!都吃!都吃!一人一碗!给爸爸留一碗!”姊妹们一听,七手八脚,比割麦子的动作都快!
长这么大,从没正经吃过一回肉,第一次这么连汤带水大碗地吃肉,五女子恨不得连骨头渣子都吃掉!
狼吞虎咽进行了一半,四女子突然把吃进嘴里的肉哇一声吐了出来,眼睛盯着夹在筷子上的肉惊叫:“姐姐!你看!怎么像……像人的脚拇指!你看你看,指甲都还在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