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人肉稀饭
张月枝、唐水清、刘玉芬等人当着这么些人的面又被他说哑巴了,明明知道他二人的不良用心,偏偏就找不到合适的言辞来抵怼,都不自禁地垂下了头。
梁霸王见此势头,掉头又对众人叫喊:“所有人!都给张大姐、唐大姐、刘大姐跪下!求求她们给你们吃点干的,都跪下,跪下!”
场地上的老人孩子搞不清状况,真以为马上就有白米干饭吃了,顷刻间跪倒一大片,作揖磕头者不计其数,一片接一片的哀求之声此起彼伏。
梁霸王见效果不错,双腿一弯,抱拳作势也要跪。宋拐子赶紧一把拉住,小声提示道:“戏份过头啦!你给这些大脚女人下跪算怎么回事?应该把锅给她砸掉!”梁霸王回道:“说锤子!砸了锅我们就成了恶人,你龟儿不懂就闭嘴!”
张月枝却不去阻止他,反而哈哈笑起来,叉腰指着梁霸王的膝盖:“跪,跪下,只要你给老娘跪下,老娘我马上收了这两口瓮子锅去找赵爷,没有米就出潼川去挑米去!跪!只要你跪下,所有人就有可能有干饭吃!”
一听说要收了两口瓮子锅,下跪众人又慌了,纷纷喊道:“别呀张大姐!先给我们喝口稀饭吧,太饿啦!”
“张大姐别听他的!他是要让我们连稀饭都没得喝啊!”
“他们就是来捣乱的!”
“梁爷,求求你们别搅和了,有口稀饭吃,我们已经满足了啦!”
没想到,灶门口的李云丽突然抱起一块大石头来威胁道:“好好排队!不许跟他们起哄,要不然,姑奶奶一石头下去就会把这口锅砸得稀巴烂!要你们全都没得吃!”
梁霸王见她这样,戏份做得更足了:“莫砸莫砸,砸不得,砸不得呀!砸了锅难道拿去卖铁不成?砸了锅赵大少爷也不答应不是?张大姐,真要我跪吗?真要我跪,我可就真给你跪下喽?”
张月枝蔑视:“跪呀!不跪你是孙子!”
“跪了才是孙子!是不是?不过,只要你说话算数,我梁大爷可以做孙子!!”
唐水清道:“真的吗孙子?那你还不跪?!”
宋拐子赶紧又拉住梁霸王。
张月枝劈脸骂道:“你还是不是个男人?跪!跪啊!”李云丽也举着石头:“跪!不跪姑奶奶就砸啦!”
梁霸王愣住了,他岂能真跪!
唐水清道:“他是看五哥不在这里,我们几个女人好欺负是不是?”张月枝道:“五哥不在正好!老娘终于可以当一回家、做一回主!姓梁的,你跪不跪?”
梁霸王骑虎难下,一甩宋拐子的胳臂道:“你还真要老子给你下跪?”一指下跪众人又道:“大脚女人!这些娃娃们就不说了,你看看给你跪下的都有些什么人?不折你的寿吗?还用得着你梁爷来搅局?你不挑五百担米到这儿来蒸十天半个月的白米干饭怕是不行!”
“是吗?”
随着这一声粗重的是吗,众人闻声侧目,旁边不知何时多了一群撬担子的脚夫,为首的是一精壮中年汉子,麻布褂子、麻布九分戗腰短裤,一张马脸络腮胡子,却生有一双狮子般的眼睛!
说话间,中年汉子已经去掉了扁担一端的两只箩筐,手臂一伸,扁担一端就架在了梁霸王的肩膀上。
宋拐子的脖子一紧,肩膀上也莫名其妙的多了两只箩筐,一精壮少年正虎目圆睁,死盯着他。
梁宋二人见了这群人,惊慌惧怕愤怒之色不亚于见着了恶鬼!
还没来得及出声,梁霸王就陡然觉得肩上的扁担有千斤重,压得他不得不弯下腰去想要摆脱。
谁知,偏偏这扁担一端的栓钉嵌进了他的肉皮里,犹如倒勾刺一般勾住了他的锁骨,让他摆脱不得。同时双腿不堪重负,竟然不得已打了弯儿,只眨眼之间,额头汗珠子滚落,肩头上血和汗就浸湿了衣裳。
梁霸王咬牙忍痛、全力抗争,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税……狠人!你想干什么?”
一听税狠人三个字,全场为之震惊!
宋拐子没有梁霸王那般狼狈,控制他的小伙太年轻,力道远远不够。不过,在强敌面前,宋拐子只能一动不动,他是内行,一看梁霸王咬牙相抗的神态就明白了税狠人扁担上的力道和功夫有多强大,这种功夫,他宋拐子有八条命也不敢尝试。
张月枝等人非常意外,齐刷刷退过一旁不言语,同时也惊骇万分,梁霸王健壮如牛,肩上没有四五百斤的重压能让他双腿打弯吗?而且,他竟然摆脱不了,这得什么样的功夫才能办到?
税狠人单臂压着扁担继续加力,冷哼道:“我在十丈开外看了很久,梁大爷,你自己说的,要给这位大姐下跪,很好,可怎么又不跪了?不跪可不行,男子汉大丈夫言出必行,一跪天地,二跪父母,这位大姐给你梁大爷宋大爷做老娘不算太年轻,跪!”
跪字刚落,梁霸王就再也顶不住了,扑通跪下。
旁边的小伙抬脚一蹬,宋拐子膝盖一弯,扑通也跪下了。
张月枝往旁一闪,戏谑道:“我可受不起!这种时候,潼川也没有米,真想吃干饭?难,太难!赵爷自己都吃不上一顿干饭呢!”
李云丽扔了石头道:“不难!把他太平场的粮店打开,吃什么都有啦!”
梁霸王一听这话,把李云丽恨到了骨髓里。
税狠人拍着梁霸王脑袋:“听见没有?这幺妹子出了一个好主意!杨家粮店有的是大米白面,干嘛要到潼川去挑啊?大姐你可真笨,脑瓜子还没有你家幺妹子跳脱。”
张月枝叹气:“我家幺妹子不懂事啊,你可不能听她的。”税狠人道:“我决定了,就这么办!”
梁霸王气得直喘粗气,却是不敢吭一声。宋拐子道:“你们不能这样做!”
小伙手上一松,抬腿一脚踏在宋拐子肩膀上:“要怎样做?是不是想要老子打开你所有的粮店?你不知道这是做好事吗?老不更事的东西,你不做好事还不让别人做好事,不可能!”
税狠人道:“别跟他废话!去,都去,把他的粮店仓了(平了),所有粮食,大街上的人一人一斗,一粒都别给他留下!”
宋拐子道:“你敢!……”
小伙一脚踹过去:“老子不敢吗?马上就去做给你看!回去告诉杨金山,叫他给老子们小心点脑袋!”言罢一挥手,其身后几十个脚夫尾随而去。
宋拐子爬起来,连忙拱手作揖:“税爷别呀!要仓粮店你得先仓了陈桂堂,我大哥已经下令粮食降价了,不信你去问问,杨家的黄谷现在都是一千六百文一斗……”
税狠人一巴掌呼过去骂道:“你龟儿子狗咬狗!出卖袍泽,老子先请你吃一巴掌!太平场已经饿死人了你不知道吗?已经人吃人啦!你不知道吗?老子从地鼠沟过来,听说好几家的孩子都让人给煮了,到了人吃人的时候降六百文还有屁用!老子本来看杨金山还有一点儿人性,不打算动他,可是你们倒好,欺负人欺负到赵家头上了!很好,谢谢配合!至于陈桂堂,你瞧着好了,让他再作几天,够了条件,不仓他则已!要仓就仓他老底!滚!”
滚字一落,手上一松,梁霸王只觉肩膀上有一座大山被搬开,大汗淋漓地爬起来望着粮店,走不是不走也不是。
面前这帮人就是茅针山上下来的蟊贼!贼名方圆几十里无人不知,杨家粮店之所以被迫降价,怕的就是他们下山作乱!现在他们到了这里,话已出口,就算地鼠沟没到人吃人的地步,那也是他借机行抢的借口!这帮人凶狠的程度他俩早有领教,凭他二人的能力是阻止不了,还不如趁现在留有几分体面赶紧跑路。粮店仓了就仓了,百十担黄谷和一点零星的米面跟命比起来不足为道。
看着两个搅局的泼皮灰溜溜地滚蛋,税狠人也是饿得虚汗直冒,抬头一望头顶的太阳,擦了汗水作揖道:“大姐,可以给我一碗吗?太饿了。”
张月枝啥话不说,寻了一个瓦碗,舀满了端到他跟前伸着,只说了三个字:“有点烫。”
税狠人接过,低头顺碗的边沿吹了一圈,又顺着碗边呼呼地吸了一圈吞下。
一抬头,望见所有老人和孩子都看着他,眼神非常之畏惧。税狠人忙对张月枝做了一个请式道:“继续分饭啊大姐,分饭分饭!”
税狠人之名对于太平镇大多数人来说并不陌生,收拾梁霸王的手段有目共睹,这样的一个凶汉居然也饿成这样?看来老天爷真是把人逼上绝路了呀!
杨家粮店今天肯定要被洗白,赶紧讨一碗稀饭喝,喝完去粮店分米去,肚子里有饭,不如米缸里有米!
唐水清、刘玉芬恰在这时重新拿起长把木勺喊一声道:“来来来,锅里就这些了,吃完了该干啥干啥,赵家送来太平场的米煮完了,想要不饿肚子,还得找你们当家大爷杨金山去!”
人群本就害怕没得吃了,一听这话,呼啦一下窜上来,避开税狠人老远伸着碗饿狼一样扑向瓮子锅,直接拿碗去锅里舀!
这是什么阵势?张月枝大惊失色,慌乱中抓着唐水清猛地从瓮子锅之上跳过去。
由于唐水清没注意,俩人用力不一致,先后摔倒在灶门口,把李云丽也扑倒在地。
另一口锅边的刘玉芬躲之不及,被扑上来的抢食者挤翻在锅边哇哇大叫。
税狠人见状,丢了碗斜撞过去,横臂反向全力一扫,按倒一大片,可任他臂长力大,又怎能挡得住所有人?刘玉芬是得救了,另一边却传来一声惨叫,接着又是一声竭斯底里的哭喊:“天呐!我的娃儿!”
税狠人猛一回头,刚好目睹一半大孩子连人带碗栽进锅里,滚烫的稀饭溅起一片,绕是灶门口的张月枝、唐水清二人爬得快,也被溅起的泼浪浇个正着!
惊叫声、嚎啕声跌起,税狠人一个急转身,一式老鹰抓鸡提起锅里的孩子一纵,落在张月枝跟前大叫一声:“水!快!水!水水水!”
张月枝惊恐万状,眼前一个煮熟的饭人兀自在抽搐!
李云丽呆了一瞬,驴打滚爬起,提起仅剩的半桶水朝那饭人兜头淋下。
半桶水淋过,半瞬间的安静,税狠人手里提着的再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褪尽了肉皮的兔子!
短暂的清凉过后,税狠人感觉右手炙痛钻心,同时手上一轻,重物坠地,看手中时仅剩一把头发!那孩子的发辫与头皮脱落,掉落地上蹬了几蹬,气绝身亡!
税狠人皱起眉头咬紧牙,那孩子下锅前身上仅穿一条裤头,下锅沸煮至晕厥,自己下手打捞时唯一可以抓拿的就是一条辫子,现在头皮与颅骨分离,其凄惨状况哪里还能直视!
哄抢的人群没有因为煮死了人而停止哄抢,反而是愈抢愈烈,其饥不择食的场面让税狠人以及赵家的女脚夫们恐惧如斯。
嚎啕的妇人扑上来,跪地撞头,哭声石破天惊!
税狠人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去安慰劝解,也没有理由去问责任何人,要怪就只能怪这孩子命中注定就该死在锅里头!
张月枝和唐水清近乎于痴呆地坐在地上,惊恐地瞪着眼前的事实,泪水一滚而落。
税狠人长叹一声,丢了手里的发辫,忍痛甩甩手上的饭粒,指着张月枝对李云丽道:“憨妹子,我是叫你淋她们两个,她们烫伤不深,淋了才有用啊,淋这孩子……唉……”
“我!……”李云丽木讷地丢了水桶,双手惊慌地在衣襟上擦拭着:“我哪想到会这样啊!”一看张月枝和唐水清二人痛苦的表情,李云丽内疚自责上心头,绕过税狠人走过去蹲下,看着张唐二人赤脚上米粒和一团燎泡手脚无措。
张月枝忍着锥心刺痛咬牙道:“没事儿,换了我也淋那孩子。”
此时的那两口瓮子锅就像一个巨大的蜂巢落地,往来如织,乱涌乱撞,竟没有任何一个嫌弃某口锅里的饭煮死过人!
杨家粮店就要开始分粮了,只有先抢到一碗稀饭填饱肚皮才有力气去分粮食,才有力气把分来的粮食驮回家,所有人,已经到了疯狂如斯的地步!
愤怒的、赵家脚行的女脚夫们静静地依偎在一起,耳内是失子母亲的哀嚎,眼前是不堪入目的争抢,在她们的脸上、甚至内心,都有太多无法描述的复杂情绪,有胆怯、有痛苦痛恨!有悲悯、也有自责和忏悔!
皮肤的疼痛连同内心的疼痛颠覆了她们为善的初衷,一切因饥饿造就的惶恐和人类求生的欲望也击溃了她们曾经饱受苦难时垒起的所有坚强倔犟!她们经历过同样的饥饿困苦和死亡威胁!人在濒临饿死前的那一刹那所表现出来的求生欲望是非常可悲又可怕的,一切的可悲可怕都是为了要活着呀!谁有权利去指责他们?
纷乱致使所有人都没注意到税狠人是什么时候离开的,那个被煮死的孩子和嚎啕的妇人消失前他就不见了,对于这样一个人,就算他今天的作为一点不像狠人,但梁霸王说他是狠人,那他就是一个定了格的狠人。杨家的粮店被仓,只能说是狠的遇上更狠的了。
待瓮子锅边最后一个败兴的人都赶去了杨家粮店,张月枝、唐水清才被姐妹们扶着站起来。洗锅水没了,瓮子锅里起了一层薄如蝉翼的焦黄的膜,刘玉芬抓一把柴草胡乱地擦了擦,几个女人掀起巨锅,分别用绳子兜底绑了,刘玉芬、杨二搀扶伤员,其余的挑锅挑箩筐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