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亮剑永和分堂
茶馆辕门内,执事五爷陈满堂正叉着腰立于正堂的关公塑像左前方,怒视着辕门外上下翻飞的红头棍子。两个执法长老一左一右,你一棍子我一棍子,打得地上的刘有地龇牙咧嘴。
刘三爷则跪在一边,面对挽联旁边的黑十条,敢怒不敢言。
另一边的一十二张茶桌座无虚席,茶桌上的茶碗一只只靠着碗盖,围着桌子四方摆成一圈,茶碗里大多是黄生生的香片子,也有照着人脸的玻璃水,桌上的人都将那条辫子盘在头顶,一张张黑黄的脸或微笑谄媚去讨好,或垂下眼睑去沉默,或哭丧着脸去发愁;或长衫、或短褂、或长裤、或短裤、或马口鞋、或赤脚,都竖着耳朵在听总堂来的正印(及当家三爷)张三爷的训斥。
张三爷稳坐在关二爷右下首的虎皮交椅上,黑绸琵琶襟的褂子,印着红色线条正方块,胸前襟口一溜对称的图案对开,左右皆有虎头龙纹刺绣,正叉开双腿,双手摁在面前茶桌边角上,一张猪脸又带着猪的威严瞪着双眼,嘴皮子乱翻,口水子横飞。
他正说道:“这个姓祁的,吃了永和多少好处?说变卦就变卦,把我永和数千兄弟放在哪里的?既然他把自己的金口玉言当个屁放了,那么道上的哥老倌可不止永和一家,永和答应别人不答应,别人答应永和就偏不答应!
各位且说一说,朝廷的赈灾粮食何以要百姓用银子来买?粮道的官府粮价又何以要跟市价持平?
这还不是拿着朝廷的银子做本钱跟那欺行霸市的奸商沆瀣一气垄断一方吗?
各位都是永和的爷,不是爷也是永和的手足,你们吃不起自家的借贷粮,难道就吃得起官府的高价粮吗?
赵家的粮食是一千二百文一斗,亏着血本,那是人家仁义!可衙门拿着朝廷的赈灾银两买来再卖,借鸡下蛋,这无本的买卖难道就不是暴利吗?”
说着,伸手一指地上的刘有地和跪在一边刘三爷道:“最可恨的、最可气的就是这两个蠢货!认贼作父,拿着永和的借贷粮不吃,非要带头去赵家买粮食!可不可恨?该不该打?……”
刘三爷跪在黑十条面前,眼睛望着辕门上的横联,仁义千秋。
刘有地挨着棍子,却只能看见辕门一尺高的门槛。
所有人都听着张三爷说得滔滔不绝,但这些走卒头子,包括个别的爷,好些都正在吃着这所谓借贷粮的亏,尽管张三爷说得义愤填膺,但众人都只是听着,没有一人吭一句。
账就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在场的大多不识字,但所有人都会算账,赵家的粮食虽然也贵,却比陈家的市场粮价每斗少了近一千个铜板,而且赵家是白米,连康皮都去得一干二净,买不起细粮可以买粗粮,边吃边挣边买没有后患,一个脚夫一天挣个几十文,十天能挣近一吊,一吊钱买六七斗高粱或者玉麦不成问题,买麦麸糠皮就能买十几斗,就算白米也能买上好几升。
而你陈家的借贷粮又是什么玩意儿?若要吃你们的借贷粮,那才纯粹就是吃铜板呢,有几个吃得起?一亩田,好年逢最多收成三十斗黄谷,年逢不好,只能收成十来斗,除了交租,剩下的不够交官粮,根本没有还贷的可能,借一斗还两斗,当年不还次年还,一斗变四斗,次年再还不上,一斗变八斗,如果借上五斗,就要还十斗,次年还,就是二十斗,隔一年还就是四十斗。四十斗白米按市价换成银子就是七两有余,一个脚夫一年难挣三两银子,那就是一家人一月不到的口粮要用一个脚夫挣两到三年来还,这又是何等的暴利?谁敢吃?
张三爷仍在口若悬河地说道:“借贷粮最大的好处是以粮还粮,不需你们用现银来还,就算你们借两斗还四斗,也只需十天的脚钱,吃完再借也是可以的,再借再还就是了……”
他说到这里,刘有地的四十红棍已经打完。刘有地趴地上暗骂一句:妈拉稀的,借两斗还四斗,吃你的粮就是拉印子账,挣得没你翻得快,你这样心黑的东家凭什么跟赵家比?提鞋都不配!
张三爷说得口喝了,端起茶碗喝两口,盯着一声不响的众人,猪脸变成狗脸道:“怎么的?都不说话?我大老远跑到这里来,难道就看这种脸色吗?要么,东家一文不取,送给你们?……”
嘚嘚嘚一阵马蹄声封住了张三爷的嘴,门外突然蹿进一人来,对着跪在一边刘三爷急叫道:“三爷,灰点马子!(官差)”
还用说,骑马来的当然是灰点马子,茶馆里的人不约而同,噌的站起来要关辕门御敌,张三爷在此,谁敢缩手缩脚?装样子也要装出一团和气来,否则,又要被人算后账。
刘三爷倒是不急,站起来道:“张三爷在此!慌什么慌?偷鸡了还是摸狗了?!”
众人怔住。
刘三爷弯腰拍拍膝盖上的灰,从容地迎出门去。
张三爷眼睛一眯,冷哼一声,桌子一拍,脾气暴涨:“老子正要找他呢!”说完两个稀大步跨出座位,噔噔噔往门外走。
陈满堂却是呆了一呆,一拉领口胡乱扣上褂子的扣子,转身寻茶馆的后门出去了。
刘有地咬牙爬起来,好在自己犯的罪行够不上动刀子,执法的都是自家弟兄,要不然,这四十红棍不打断骨头也要打得皮开肉绽。
刘三爷一出门就看见杨铁山、周乾干高高的骑在马背上,虽然汗流满面,却是四只虎目直盯着他,两个人,一刀一剑抱在胸前,那眼神就像要杀了他。
刘三爷哎哟一声,肝痛似的抱拳一躬鞠到了膝盖,屁股高高地厥在那里道:“统领大人,杨师爷,不知两位大人大驾,有失远迎,罪过罪过。两位大人请里面喝茶。”
周乾干见刘三爷从茶馆里冒出来,俯在马背上眼睛往茶馆里一了,直起腰来怒道:“你们在干什么?开攒堂大会?抵制赵家?”
刘三爷吓得厥在那里直作揖道:“哪里哪里,没有的事,中午太阳大,喝耍茶,喝耍茶。”杨铁山道:“喝茶?喝什么茶?和气茶?还是讲茶(说理茶)?刘里长对吧?……”
没等刘三爷回答,周乾干抢先一步阴鸷道:“文墨先生,喊错了吧?”
刘三爷本想回应一声正是,然后直起腰来,听周乾干说声错了,那折弯的腰竟然直不起来,正想问是何意思,突听身后有人道:“什么喊错了?牙齿才锉了!他就是刘里长!如假包换!”
刘三爷听说这话的是张三爷,弯着的腰更不敢伸直。
杨铁山一怔,侧过脸去观察周乾干。
周乾干大怒要拔刀。
杨铁山一把推回他的刀:“动不动就拔刀,粗鲁!”
刘三爷赶紧接过来道:“是统领大人数日不来,认不得下官了。”
周乾干一看杨铁山就来气,哪里还理会刘三爷这屁话,一瞪眼珠子,半挖苦半讽刺的道:“这位财东方面大耳、头齐尾齐,稀毛白皮,好一张嘴脸,不知是哪路神仙下凡来了?只是,你那张嘴也太长了吧?都好伸进石板缝里去吃屎了!”
张三爷想要发作,看周乾干拿刀的架势已经恶到要劈人了,想想没敢造次,只是抱臂冷笑。
杨铁山对这位张三爷可是再熟不过,周乾干这样挖苦,分明骂他是猪狗,他居然就偃旗息鼓了,可见这位周统领对这些人从来也没有手软过,当下又不得不对这个武夫的爆脾气佩服一二。
再看张三爷,一张脸涨得发紫,抱起拳来避过周乾干的目光道:“杨师爷可好?”
杨铁山冷了脸色,也丝毫不给他颜面,用手中的剑柄一顶官帽,望着头顶上的天道:“这么毒辣的太阳,张三爷不在丰乐场嗨,跑到这个鬼不生蛋的地方来撺掇生事,杨某还能好得了吗?说吧,街面上的告示到哪儿去了?你聚集这么多人在茶馆密谋什么?”
张三爷又吃一瘪,在刘三爷面前、在屋内几十号人面前怎么下的来台?可他得罪谁也不能得罪杨铁山,目前他的势头都盖过了福成永和了,这个师爷虽是一个小小师爷,但却是府台大人指定的师爷,县大老爷都得听他的,名头可是杨金山挂在嘴边上向世人炫耀的招牌。
人家杨师爷问话了,而且大有兴师问罪的意思,不回答行吗?张三爷抱着的拳举高一头解嘲道:“杨师爷,你我好歹一条街长大的,虽算不上朋友,总算个熟人吧?你这话,倒好像我不能来这里似的,到自家茶馆喝茶怎么成密谋了?人多不是热闹一些吗?至于你说的什么告示,我可没看见,等回头找个人问问看到底怎么回事,师爷还是请下来喝茶吧。”
茶馆里的人一听,怎么变味了?不是要找他理论的吗?难道真要喝讲茶?他们喝讲茶,谁来请关公啊?(请关公者,相当于断案的法官)
这时刘三爷也已直起腰来,也是满脸的羞耻窘迫道:“师爷还是请下马喝茶吧?”
杨铁山狠狠地瞥了张三爷一眼,对刘三爷道:“我称你是里长,可周大人说我错了,想必我是真认错人了,你到底是谁?”刘三爷扯起脸来哭笑不得,依然是连连作揖。
周乾干冷哼一声道:“文墨先生,里长是个什么东西?人家是三爷,不单单他是爷,这里大爷二爷三爷、四爷五爷六爷、七爷八爷九爷十爷个个都是爷,你我在他们眼里狗屁都不是。至于你说的告示到哪里去了,你以为这些大爷会告诉你吗?”
杨铁山一蹙眉,伸着手里的剑对刘三爷道:“说!告示到哪去了!”
刘三爷哭丧着脸,这是欺软怕恶呀!想了想道:“这个我不是很知道,大人最好是再问问别人……”
张三爷一听就怒了:“刘三爷!怎么说话的?”
刘三爷此时算是把张三爷看透了,对着杨铁山的剑给他做了一个请式,意思是你厉害,你来回答。
张三爷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哪里还有一分善意,哼了一声拂袖道:“刘里长,一把杀人的刀而已,你那么害怕还杵在这里干什么?回屋喝你的茶去!”说完不管刘三爷走不走,反正他是转身走了。
周乾干一声厉喝道:“站住!谁让你走了?”
这一声断喝,把张三爷的脚步硬生生地定在了那里。他只以为这姓周的吃多了他们的油头,会跟以往一样,给足他强势控制局面,然后放他溜之大吉。
没曾想,这条狗吃再多都喂不肥,又龇牙了。他见识过他手段的毒辣,今天当着杨铁山的面,这一声吼不说有多少敌意,单就统领兼都头的名号就够他喝上一壶。自己的来意施为天下大白,二人问责上门,后果是什么想都不用想了。
一看周遭众人,黑旗老五陈金堂不知去向,余下的尽是刘三爷的人,刚才连众人祖坟都挖开了,眼下被孤立是无疑的了。
周乾干那狗德性张三爷焉有不惧之理,别人叫慢着他就只能站着,站着是站着了,却不敢正面对着二人,依他的江湖阅历是不能表现出害怕来的,一旦怕了,今天就脱不到爪爪!所以,他得背着点儿人,以免露了怯意。
这一切哪能逃过杨铁山的眼睛,今天杨二爷在此,张三爷公然撕毁衙门的告示,摆明了敌对立场,周乾干拿他开刀势在必行!
不然,他周乾干过不了杨二爷这一关!他杨二爷也镇不住这一方妖孽!
当然,前提是,自己二人身单力薄,要想拿张三爷,还得他杨铁山先稳住刘三爷才行。
而刘三爷多了里长这层身份的遮挡,赶紧出来圆场作揖道:“二位大人休要动怒,请下马喝茶,我去把告示找回来,再贴上就是,找不回来大人再发落不迟。”
“晚啦!”周乾干一声爆喝。
张三爷差点儿气死过去,刘三爷这个软骨头,蠢到他外婆家去了,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你找哪门子告示?这样不是直接承认告示是你撕的吗?今天没事就算了,要出了什么事,指定不会放过你。
这时候,周乾干自然不能让杨铁山来开口,猛地把握刀鞘的手臂伸直了,指着张三爷后背,虎下脸来道:“撕毁衙门的安民告示,就是阻止饥民去县衙购买救济粮、公然对抗朝廷赈灾、和大清律法作对,张三爷!我看你今天又往哪里逃!”
刘三爷本来就很热,周乾干一亮刀,他脸上的汗水就一颗一颗往下滴,同时,心里也是一阵舒坦,你张三爷不是很牛吗?这时候你要是拉稀摆带就不是人造的,有本事,你得跟他们干一场,你要是不干这一场,就是狗娘养的!
张三爷背着身子冷哼一声道:“周大人,你意欲何为?要拿人吗?难道我等喝茶犯了王法?”
杨铁山一听这话呵呵笑,今天是特地要来露一手的,这帮人对抗衙门的心思已十分明显,有这张王牌在手,正好拿来压一压周乾干的嚣张气焰,他哈哈笑着接过来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尔等撕了布告,成心要让这方百姓吃不上粮食,难道不犯王法?说!谁给你们这么大的胆子!”
张三爷也呵呵呵的笑出来,转过身来直视杨铁山,刚要开口说话,马背上的周乾干锃的一声拔出长刀,三尺长的刀刃在烈日下射出一道白光,这道寒芒正罩在他的眼上,伴随这道寒芒而来的是周乾干的历喝:“所有人都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