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拿个人咋就这么难
杨铁山只以为周乾干要爆发,没想到,爆发是爆发了,却爆发出这样一个屁来。
这一个弯儿拐的,大舅妈挂面都下锅了,外甥却跑到他二舅妈家去啦!
拿个人咋就这么难呢?
周乾干拐了弯,张三爷要说的话被硬生生地憋回去,他也不知道姓周的是什么意思,这当口,倒叫他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但是有一点他非常清楚,当两条狗龇着牙跟你对峙时,可千万别想着跑,一旦转身跑路,那狗就会扑上来咬死你!
所以,张三爷不是不想跑,他是不敢跑!
屋里的人先是听见杨铁山的质问,后又听见周乾干的呵斥,一半人认为要吃官司,一半人认为是替自己做主的人来了,后者走前面,前者走后面,全都从茶馆里挤出来顺街站了一大片。
那周遭店铺里看店的伙计也同时出来靠墙而立,这种状况很让众人惶恐,若上去给张三爷助威,自然能帮他走脱,那今日一过,明日就该轮到自己吃官司了。
刘有地想买到粮食,费了不少周折,昨天去县城见了杨铁山,跟前来张贴告示的官差一路回富谷寺,只以为有了依仗,两天后可以名正言顺去买粮食了。
谁知天还没亮,张三爷陈五爷就带一帮人把他堵在床上,更没想到杨铁山和周乾干会来富谷寺。
他也忍痛走到人群的最后面站下,抱着一副幸灾乐祸的心态,要看姓张的落个什么下场。
杨铁山依旧双手环抱着长剑注视着周乾干,等他发作,没曾想周乾干却撇开了捉拿张三爷这一桩,刀尖指着众人喝问道:“说!谁撕的布告!”
怎么回事?人头都摁在铡刀之下了,才审问罪犯为什么杀人?拔刀拔的那么快,不怎么本末倒置了?
窝捕头就是窝捕头!这是给足机会让张三爷跑路的节奏啊!
见所有人都没有反应,周乾干愤怒,双眼俯视烈日下的人群,目光如炬,再次呵斥:“再问一次!谁撕的布告?”
众人哪里敢说,都先后低下头去。
刘有地低着头,又抬着眼睛望着杨铁山,把一双眼珠来回往张三爷背影上转动,脑袋也轻微地朝着同一方向摆动。
杨铁山看在眼里,并不将这种暗示点开,他不相信周乾干眼睛瞎啦。
更没想到,周乾干的刀在手腕中挽了一个花,铿锵一声还刀入鞘,然后问道:“张三爷!你们所说的与子同袍,仁义道义去了哪里?哥老奉行的就是这种狗屁吗?农人是好糊弄的吗?你是主动跟我们走呢还是要我动手来拿你?”
张三爷脸色变幻,最后板着面孔道:“本人何以要跟你走?你因何要来拿我?难道是你看到本人撕了你的布告不成?周大人,捉贼捉赃,捉奸捉双。”
周乾干瞪了双眼,又将右手摁了刀柄道:“啯噜子,自己跟我走才能保证你的完整,要我动手拿你少不得砍了你的丫枝(手脚)!”
张三爷这下慌了,周乾干迟迟不动手是想要有人指证他呀!一旦被手下人指证,他张三爷不完蛋也得完蛋!
要想不被指证,首先自己不能软蛋!
张三爷双腿一分,站直了腰板,双手往胸前一抱,直视着周乾干道:“我啯噜子,你就是那吃黑钱的窝捕头!大家彼此彼此,我就等你来拿!”
周乾干铿锵一声,再次拔刀出鞘,着势要下马,杨铁山一听二看总算明白啦,一把按住周乾干的刀:“大人且慢。”又对张三爷道:“张三爷,你要摆硬功夫(拒捕)吗?”
张三爷牛气地一犟脖子道:“杨铁山,你那一家子比我能好到哪里去?你们无凭无据要拿我,尽管来拿!”
杨铁山道:“我那一家子比你如何我自然清楚,不管是谁,只要犯了大清的王法就得付出代价,可惜,撞倒我手里……不!撞到周大人手里的刚好是你,不是别人。拿你自然需要罪证,众人越是不说,你的嫌疑就越大,撕毁告示的铁定就是你!抵制朝廷赈灾,为了你们的私利,意欲置这一方灾民于死地,你其心可诛!你不主动到衙门去澄清,反要拒捕对抗,杀了你不过是就地正法!周大人,你可以动手啦!”
周乾干说不出来的、不想说的,他统统都替他说了,等于是把周乾干所有的顾虑消除,同时也把所有退路堵死,逼迫他拿人。
张三爷哼了一声,抱着双臂只管冷笑,只是这冷笑里面怎么也掩藏不住他内心里面的胆怯和屈服了。
杨铁山又道:“你可知道赵家的粮食是受了谁人所托?为的是什么?你们心肝五脏都是黑的吗?就是因为你们强取豪夺、独霸一方,府台大人十分震怒!连知县大人都有罢官免职的危险,何况我等!这一次,不单单是你,猪大爷、狗大爷、牛大爷都脱不了干系!”
这又是致命的一刀。
话从杨铁山嘴里说出来,众人不信也信了几分,都不自禁地抬起了头,交头接耳地有了议论。
哥老会组织在那时十分严密,真正的哥老会大佬是很仗义的,可陈桂堂杨金山何中槐张三爷之流尽皆利益之徒,更是是亡命之徒,在利益面前,仁义道义狗屁不如,失了人心也是必然的。
张三爷是老嗨皮了,自然知道自己是什么人。像他这种人,一旦进了衙门的监牢就休想再出来了,杨铁山说得如此严重,此时不走还更待何时?于是一推身边的刘三爷,拔腿就走,边走边给自己壮着胆道:“你来拿,你来拿,你尽管来拿!”
这一突变正中杨铁山下怀,周乾干当然不能让此人走脱,双脚在马镫上一蹬,人就飞下马背,拔刀直追。
周乾干追,张三爷就撒丫子飞奔,那些死心踏地的走卒惧怕自己难逃其责,也都纷纷夺路而走。
杨铁山自然要替周乾干稳住后方,拔剑在手大喝一声道:“统统站住!你们一个都逃不掉!”
可是,文墨先生就是文墨先生,这场面他是控制不了的,由于事先没有料到告示会被撕毁,更没有料到这些人会聚在这里作乱,所以并没有带捕快兵勇前来,在路上虽然想到过有可能会动手拿人,也没有预想到会是这个场面。
好在跑走的为数不多,大多数都老老实实地站着没动。
那刘三爷此时吓得面如土色,他与其他人不同,里长伙同黑帮密谋对抗朝廷赈灾,其罪不小,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拿了张三爷,自己也讨不了好,只怕要把牢底坐穿。
杨铁山见多数人没有要走的意思,立即改变策略,生硬地把剑插进剑鞘,对众人道:“是老实的种田人就不必惊慌,我知道在场的都是等着赈灾粮食救命的穷人,你们不跑就证明了你们的无辜和无奈。都说说,带头闹事的是哪几个?”
众人连忙抱拳鞠躬,七嘴八舌地证明着自己的清白。
杨铁山道:“我知道你们并没有听取张三爷的唆使去撕毁告示,心里有鬼的人已经跑掉了。只是,刘三爷这个人简直是大大的混账,作为一个里长,居然伙同张三爷来逼迫你们,谁帮我把他绑了!我要捉他去见府台大人,赏他一百八十个板子!”
众人面面相觑,刘三爷扑通跪下,大呼冤枉道:“大人明察!大人明察!我虽是里长,家里也很不富裕,上有老下有小,也希望能买着救济粮,拿着好好的日子不过,何以要伙同他人跟衙门作对、跟朝廷作对呀?我实在是冤枉啊!”
“冤枉?”杨铁山跳下马来,直视着他耷拉在后背上的辫子道:“你也冤枉的话那这些人该有多冤枉?他们本该和其他人一样去挑水灌田的,被你逼迫过来坐堂听训,他们本来迫切需要赵家的粮食来救急,你却要横加阻拦,生怕自己的高利贷放不出去,这种罪恶,我恨不得一刀劈下你的脑袋来喂狗!你还在大呼冤枉,尤其可恨!”
刘三爷一个头磕下去道:“大人,这确实冤枉啊,我家中并无太多粮食,平时也有救急乡邻,并无放贷收利之事,大人不信,可以问问在场的人,我可有逼迫过谁呀!”
刘有地且能让义兄受了冤枉,忙端来一把椅子,放到杨铁山身后道:“大人请坐。”
杨铁山一屁股坐下,把宝剑立在地上一手扶住,且听刘三爷去哭。
刘有地道:“大人还记得我吗?”杨铁山反问道:“我应该记得你吗?”刘有地道:“就算大人不认得我,我却认得大人。杨大人,刘里长可是个好人,他巴不得我们买到赈灾粮,怎么可能去撕毁告示,在场的都可以给他作证。”
杨铁山看着他:“你不是永和的人?”
刘有地道:“怎么不是,我大小还算一个跑腿的吧,家里女人生了娃娃,偏偏断了口粮,刘三爷好心借给我银子,要我想办法买粮食,没想到一进城就被陈家那一帮子揍一顿,打了不说,非说我犯了帮规,今天又开香堂……嗐,要不是哥老倌些手下留情,我恐怕站不到你面前。为了我,刘三爷也受了连累……”话没说完,见杨铁山看他的眼神越来越凌厉,不敢说了。
旁边一个五旬老者也知道这刘三爷冤枉,附和着对杨铁山作了一揖道:“大人,里长老爷确实好人,他虽是当家三爷,但也是里长,有些事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
杨铁山凛然道“不得已而为之?这是什么意思?”老者一阵支吾,退了下去,再不敢言。刘三爷怯弱道:“大人,社团里这些事你当知道一些的。”
杨铁山当然知道,但知道并不代表就能同情谁,刘三爷这种人胆小如鼠,既不敢得罪官府,更不敢得罪江湖上的黑恶势力,只需稍加威逼利诱就能屈服,这个三爷的头衔想必就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了。
只是,这种人才是最可恨的,这叫没骨气,没担当,不丈夫!这样的气节怎能来做里长?因而哼了一声道:“我管你得已不得已,一个无能维护乡民利益的里长,衙门要你有何用?”
说到何用二字,声如一声霹雳,吓得所有人都为之一颤。
“尽管他们都说你是好人,可你觉得脚踏两只船很应该吗?我命你即刻关闭这间茶馆!跟我到衙门去说清楚!你说得过就走得脱!至于你这个里长的职位,恐怕已不是知县大人说了算的事了,得让府台大人说了算!府台大人是有意要把本县的哥老会打压一番的,我就算留着你,只怕你也躲不过去!”
刘三爷彻底没声了,也不叫屈也不喊冤了,他自知在这里喊冤叫屈毫无用处,这个杨铁山铁了心了,走了张三爷必然要拿他刘三爷来开刀的,自己脚踏两只船是不假,可一没放贷二没作恶,越怕越显得自己理屈。于是爬起来正了脸色道:“大人这样说,我要是不去,倒好像我就是那十恶不赦、畏罪拒捕的歹人一样,我就跟大人去。我想,大老爷若一心为民,就一定会分个是非曲直,自然是不会冤屈我的。若一心要冤我,我磕破脑袋也是无用。”
杨铁山没想到他会如此,而且说得坦白自然,跟先前简直判若两人,一时还真难分出他的善恶来了。
站在杨铁山身后的刘有地道:“三哥说得对,你并不是恶人,没有放过高利贷,也并不认同张三爷那一套,只不过跟我一样,不和他对着干罢了。去县衙就去县衙,我陪你一起去,我们就代表丰乐一里所有人去跟大老爷说清楚,我们很不愿意吃高利贷,请大老爷替我们做主。若不成,哪怕去见府台大人也要说个是非曲直,哪能因为我把你给坑了。”
刘三爷狠狠地瞪着他道:“关你什么事?这是你能管的闲事吗?”刘有地道:“怎么不关我的事?要不是因为我,你摊不上这种事,我刘有地要是不知道这个好歹,岂不是连猪狗都不如?你放心,杨大人心里有数,他不能真冤你。”
正说着,周乾干提着腰刀灰头土脸地从房檐下走了过来,脸上有一层雪白的粉尘,眼睛不停地眨着竟是睁不开,鼻翼间挂着两行泪痕,刀尖上还隐隐有一丝血迹。
杨铁山站起来看着,简直不敢相信,他这是中了江湖伎俩石灰包的袭击,惊愕道:“大人,你……他竟然走脱了?”
周乾干岂能听不出这话的诛心恶毒,怒气未消,闭着眼扬手抛过来一物道:“他走得脱吗?走了今日,还有明日,走了张三爷还有陈大爷,老子不信他连老窝都不要了!”
众人一看抛过来的东西,竟是一块血糊糊的皮肉,这一惊非同小可,都张着嘴,不敢发出声来。
杨铁山笑道:“我想周统领也不能让他这么轻而易举地走了。”周乾干吃了这个哑巴亏,眼睛疼痛无比,也顾不得杨铁山话里话外的含义了,站在那里背过脸去流泪。
刘有地、刘三爷二人十分见机,赶紧进屋一个端出一盆水、一个提了一根方凳来放到周乾干身前,刘三爷道:“统领大人,不是很严重,赶紧把脸浸到水里泡一泡。但你千万别睁眼,洗干净外面的石灰,待我换一盆水再洗眼。”
杨铁山忙帮他取下官帽,拿了他手里的腰刀。周乾干也就顾不得体面了,弯下腰去,把整张脸埋了下去洗了一通,待刘三爷换来水,再把脸埋进去,努力地让眼睛睁开。
刘有地看见杨铁山嘴唇干裂,一层白皮翘了起来,不住给刘三爷使眼色。刘三爷一看杨铁山,明白了刘有地的意思,转身进屋。
杨铁山拿着官帽,环顾左右,几十双眼睛正看着自己,觉得让这些人都在这烈日之下晒着好没来由,本想叫他们散去,才想起自己事情没有交代完,看刘三爷时,这人不知啥时候已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