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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对峙

这声音不熟,但也不陌生,分明就是丰乐场来的马武。

何老幺搞不懂马武为何这样,一愣之间,看见何二狗只管往山上跑,他也闪到岩脚下要看马武是不是要跳下去。

马武果然带头往下跳,跳下去还叫道:“往下游跑了!快追!”

他这样一喊,路上跟过来的官兵就一个个往下跳。

何老幺不敢怠慢,转身去追何二狗,一边跑一边猜测,马武跟他并无交情,为何要如此相帮,难道仅仅因为同为哥老会一员?

待何老幺四肢并用爬进山脚的树林时往下一望,满河坝的人影都围进了芭茅林,一片人墙碾过去,一坝的芭茅皆被踏平。

兄弟二人不敢停留,一前一后,爬上山腰。

何老幺放眼望去,县衙内那一片火光仍未熄灭。

何二狗喘着粗气道:“老子这把火烧不死他全家,也要烧死他三个四个,报了今日的仇恨,再等着报明日的仇恨。”

何老幺杀了何二狗的心思都有了,这个混蛋一把大火彻底暴露了行踪,也提醒了官兵,等于烧光了全家老小所有的生机。

若非如此,哪怕临时召集兄弟营救,出其不意,救不出全家,救出何氏血脉总还是有希望的。

然而此时,如此一来,就算身边有兄弟一千,无疑也是飞蛾扑火,有去无回。

这才是把何氏赶上了绝路啊!

何二狗这把大火残忍地烧死了县大老爷的妻子儿女和佣人整整五条性命,激怒了县衙所有人,包括靖川营把总秦溶。

秦溶此人,生得高瘦干练,左脸有一块很长的刀疤,刀疤从颧骨到颌骨形如一条爬虫生在脸上,右边呢,又是满脸的络腮胡子,这络腮胡子在嘴巴周围绕了一圈,从那条爬虫那里消失,整个一张阴阳脸,加上又生了一双绿幽幽的狼眼睛,看上去让人十分害怕。

秦溶作为武将,常年跟随在靖川军统领陈忠良的麾下,四处平乱剿匪,杀人如麻,个性很是凶残暴虐。

一到这里,何二狗就给他来一个下马威,把堂堂知县烧成这副吊样,不是打他这个虎威将军的脸吗?

所以不等大火扑灭,他就着令靖川营八百余官兵将县大牢团团围住,严防死守,并责令周乾干率捕快房及全力辑凶。

偏偏周乾干忙了一夜,搞得鸡飞狗跳,连一根鸡毛都没抓到手。

次日,祁凌致醒来第一句话就是,午时行刑,格杀勿论!

秦溶道:“那好,你就好好的养伤。你的捕快房和巡防营都是吃干饭的,到时叫他们给你当保镖,其他事统统归我!”

这一来,把周乾干气得七窍生烟,忙一个晚上,脚趾头都踢破了,得一句这样的评价!

妈拉稀的,县衙四周全是大山,藏一个两个人跟藏两只耗子一样,有本事你去把他捉回来!

这无疑也把杨铁山挂一边晾干了。

杨铁山想,如此也好,剿匪平叛这种事是你们武将的职责,你做再多的恶事都一肩膀扛走,一概与我等无关,再大的功劳也让给你就是了。

周乾干见杨铁山一副落得轻松自在的样子,再气也不气了,做保镖好啊,每天躲在屋里连太阳都不用晒。

祁凌致虽然皮肉烤焦,但心智还有,什么功劳都归你秦溶了,我这个知县不是只有等着受过的份吗?

武将都要有个军师,我就把马武给你做军师吧。

如此,马王爷就高升了,被任命为捕快房的都头,协助秦大人问斩何氏一家,之后再随军协同平叛剿匪。

对于马武来说,这个差事很是不错,但上手就要监斩何氏一门,这也太尴尬了,别的不说,昨夜还私放何老幺走脱了呢!现在又来杀人全家,这充当的是个什么角色?

事情演变到这个地步,是他想得到而又想不到的,想得到何大爷犯的是死罪,但想不到会如此严重、会来的如此快捷,让他想做些什么来补救都是措手不及。

更想不到何家少爷如此不听招呼,一把大火把祁凌致烧得家破人亡,搭上五条无辜性命不说,还险些让这个大老爷死于非命。

但从这件事上,马武领教了祁凌致的手段,也领教了自己的拙劣,现在谁是谁非真让他难以用平常心来定论,因为他自己是这场悲剧的创造者。

尴尬归尴尬,难做归难做,差事还是要做好的,因为所有的一切不做已经做下了。

此时三刻,大街上烈日当空,前来看斩刑的人把这条街挤了个水泄不通,其中芝兰帮的脚夫多不胜数。

要预防芝兰帮众趁乱劫法场,就先要驱散看热闹的居民。

只是,看热闹的有几个不是芝兰帮的脚夫?

就算何大爷已经失尽人心,但面对如此众多的芝兰帮众,马武这个新上任的都头实在是不敢放肆,因为他见证了祁凌致的下场。

他只得让巡防营的兵勇、捕快房的官差尽量将人群往两边驱散,把县衙和巡检司中间这块街道腾空。

哐啷一声门栓响,巡检司的大门被拉开,从门里冲出来一队靖川营的兵丁,兵丁们长枪大刀足有二百人,吆喝着往街两边扩散,都拔出刀来挥舞着,特别要把那些脚夫赶走开去。

巡防营的兵勇就只能退过一边去做陪衬。

脚夫们被人推搡,心里憋着的那一股火就要爆发,不但没有退去的意思,反而从四面八方挤到前排与之抗衡。

居民们都被吓坏了,拼命往后退。一挤一退,大街上人潮涌动,非常之混乱。

这些脚夫大多都是那日求雨现场的暴徒,今日要杀他们的当家人,他们且能老老实实、袖手旁观。

今日不同往时,人群越是不散,兵丁推搡得就越是厉害。

一个脚夫被推了一个趔趄摔倒,爬起来作势要拼命道:“推啥?推啥?要抢人哪?”

那兵丁仗着手里的刀,胆子一壮,拿刀顶着那脚夫的胸口道:“错!是要杀人!”指着他的鼻子又道:“你退不退?!”

面对明晃晃的刀口,脚夫不敢放肆,不得不退,但退的同时,手里的扁担做好了随时劈过去的准备。

兵丁们瞪着眼睛推搡、扯着嗓门吆喝:“退退退!再退!退!!”

脚夫们被迫一直退到赵家脚行的街边上,把赵家的大门堵得死死的。

刚好赵家今天有粮船靠岸,何老五等人正好卸完货在这脚行里喝茶休息,门外这样拥挤吵闹,差点儿把砖墙都挤塌了,大家就一窝蜂跑出来维护自己的门墙。

兵丁们见了何老五,显然有了忌讳,便不再推了,转过脸去面向着巡检司的大门严阵以待。

这时,黑漆大门内一个刑犯枷锁铁镣出门,踉跄一步差点摔倒,后面一个兵丁跟着跳出来抬起脚来踢他。

街边脚夫一齐惊呼:“赵二爷!”

呼声方落,大门内接二连三推出芝兰帮一干大爷们,三爷杨忠德、红旗五爷伍连云、黑旗五爷何国三、巡风六爷何重礼等十五人。

这帮昔日的大爷在短短数日内变得蓬头垢面,脑袋和双手被硕大枷板与身躯隔离开来,一个个胡子拉碴,一脸於伤,那眉宇间的仇恨扭曲了整个面部,破烂的长衫子上满是被鞭子抽裂的口子,邋遢得比路边垂死的叫花子更胜一筹。

兵丁们一人押一个,刀片子在刑犯的屁股上拍打着,一步一推,一步一踹,逼着刑犯挨着排队。

接着,何家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整整十八口人也挨个地押了出来,把街心的空地挤得满满当当。

这帮男女老少虽未过过堂,未曾挨过打,但他们仿佛都知道自己‘罪孽深重’,都低着头,面如死灰,觉得无脸见人。也或许是被即将到来的死亡恐惧吓破了胆,以至于散尽了魂魄。

这世上的男人,任何一个都是不能容忍女人孩子遭受这种待遇的,何况众人皆知,他们是何等的无辜。

霎时间,满大街一片呜咽唏嘘,不绝于耳,往日交好的亲朋邻里全都哭了起来,老太爷、老奶奶、奶奶、少奶奶、少爷、小姐……喊声一片哭声一片,好不凄惨。

最后出门的是秦溶和马武,秦溶威风凛凛,红顶子下武将的战袍长靴很是整齐,表情冷得让人不寒而栗。

马武戴上红顶子、穿上官服站在秦溶旁边简直就矮了两截。

他今天来做这个监斩官,里外不是人,心酸同情,尴尬无奈全都不敢表露出来,给人的感觉就是反叛、帮凶、狗腿子。

秦溶一出来,满大街的脚夫投去愤怒的目光,他们虽然惧怕这个杀气腾腾的靖川营把总,但今后事无当家、衣食无望,饥饿煎熬将会永无了时,他们又且会被吓倒。

所有因为面子问题的脚夫都不约而同丢了肩上的担子,握着扁担相互靠拢,一时间在大街周围围了一道人墙。

突然,人群中有人叫道:“二爷三爷不该死!”

他这一叫喊,群起响应,一片愤恨,倒衬得那帮何氏老少十分该死一样。

赵俊林蠕动着干裂的嘴唇想说什么,却始终没能说出来,只沙哑地啊啊着向众人点头。

又一脚夫质问秦溶:“他们没有造反!何以该死?”

这架势,一看就是兴师问罪。

秦溶大声喝斥道:“干什么?想干什么?!叫什么叫?这里只有芝兰匪首赵俊林、杨忠德一干反贼!哪来的二爷三爷?告诉你们,凡与之沆瀣一气者全家处死!凡窝藏何家逆贼者视为同罪!你们最好都给我老老实实地退开!”

脚夫们听到逆贼两个字,无不为之愤怒,这些都是他们昔日的老少东家、当家大爷,怎么会是逆贼?

人堆里又冒出一句粗鲁的叫骂:“放你妈的狗屁!他们是逆贼吗?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马武哪敢让这帮人骂出第二句来,马上拔出刀来道:“你们有几颗脑袋?辱骂朝廷命官,该当何罪?还不快快退去,难道就不怕引火烧身吗?”

兵丁们见统帅被骂,再无顾忌,立即上去抡枪棍子打人。

愤怒的脚夫与之冲撞起来,双方棍棒相加,街上一下乱了套了。

秦溶腰刀一拔,快步上前,一声令下:“谁敢乱动就地正法!长枪队准备!”

几百兵丁立即调转樱枪枪头,齐刷刷地站成一排,锋利的枪头对准脚夫,危机一触即发。

何老五看秦溶举着刀要爆发了,忍不住叫一声:“慢着!”

这一声叫喊声音不大,却让秦溶的注意力瞬间转移,所有官兵齐刷刷望向何老五。

何老五从容道:“秦大人,认得我何老五吗?”秦溶怒道:“认不得!本把总只认得手中的刀!”

何老五微微一笑:“大人自然认不得我,湘军和靖川营本就隔了一代,我也退役好几年了,现在在赵家脚行帮赵大少爷领一帮脚夫……”

“少说屁话!你待如何?”

何老五道:“没别的意思,只想说句公道话。何大爷确实该死,但这一家老小是无辜的,这帮脚夫虽然冲撞,但我量他们也不敢动手,大人没必要这样大动干戈。”

秦溶道:“什么叫没必要?你既然是赵大少爷的人,来瞎搅和什么?”

何老五道:“大人,这阵势,再没人出来说句公道话,只怕你们双方在这里就要杀将起来!”

说完推开众人,挤到前排抱拳道:“大人,且把枪收起来,刀对刀枪对枪很容易擦枪走火。”

秦溶为之一怔,兵丁们一齐调转枪头对着何老五。

何老五眼珠子一翻,他本想制止骚乱,避免没必要的误伤,没想到兵丁反而以枪相向,不由得十分恼怒,拍胸口:“来来来,冲这儿戳一枪,戳一枪!”

马武一看,赶紧按下兵丁的枪头,向何老五抱拳道:“何五爷,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这是干啥呀?快退下,以免大人误会。”

何老五拂袖道:“我本是好意,都把枪来对着我,真要杀将起来,这满大街的居民且不无辜受害?后果算谁的?!”

“何五爷!你真不该出来说这种话。”马武大声地制止他继续说下去,甚至于是警告。

何老五不吃他这一套,对秦溶道:“你们固然是执法有理,但也不能这样咄咄逼人吧?太霸道了反而会把有理变成无理,许多事都是这样变得不可收拾的,难道不是这样吗?有些人确实不叫话,的确该死,但不是所有人都该死。”一指街边的脚夫道:“他们这些人,说白了,还不是对在场的犯人有些同情,问候一下也不是不可以,民心嘛,安抚总比刀枪相向强不是?大人,你说呢?”

这话完全掩盖了那些芝兰脚夫的动机,似乎也有不平之意,骂人也不带脏字,马武在内心来说也是赞同的,只是谁又能吃得准这位秦大人呢?你何老五不是自找麻烦吗?

马武当下就重申道:“何五爷,这是什么场合?你不知道吗?不要给赵大少爷找麻烦。”

何老五理解不了他的好意,口气凌厉的回答道:“这跟赵大少爷有关系吗?”

马武道:“要想没关系,那你就闭嘴吧。”

何老五顿生恨意,反问道:“闭嘴?让你们杀倒一片?血溅当场?马王爷,想当差就要当好差,不要忘了你曾经也是太和十排,也是其中间的一份子,你希望这些人血溅当场吗?”指着赵俊林等刑犯又道:“从前的你,见了他们是副什么德性?你忘了?”

马武一愣一愣地:“那是从前。诶……不是……何五爷你什么意思?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到底要干啥?你是不是也忘了芝兰公在世的时候对赵大少爷是副什么德性?”

何老五道:“知道呀?那又如何?墙斜檩子歪,不消众人推,它自己就倒了,不消你来指手画脚!”

秦溶感觉自己的脸皮被这句不消你来踩踏得体无完肤,这还了得,堂堂靖川把总,且是你这个脚夫子冒犯得的?

敢这样说话,你把这几百官兵摆在哪里的?是不是不要命了?

秦溶握着腰刀的手指头忍了又忍,只差没有拔出刀来去剁了他的头。但他是赵大少爷的人,刀落在他身上就等于落在了赵大少爷身上了,不看僧面看佛面。

秦溶只好忍着。

虽然忍着,却不能任由这个何老五这么放肆,眼珠子射出两道冷光道:“你的意思是一定要替他们出头了?”

何老五本也不想为谁开脱,芝兰帮这帮大爷对待顺和的那副狗脾气他恨得牙痒痒,嘴上是那样说,内心却是犯不着为这帮人冒天下之大不韪。

见秦溶问话了,还咬牙锉齿地瞪着自己,要是再进一步激怒他,只怕真就惹出祸事来了,于是只能抓着秦溶的短处说道:“秦大人,就算这些人该死,但犯人赴死朝廷都有惯例,送行的饭、断头的酒!他们不仁,咱们不能不义!大人是正义之师,我希望大人不要少了这套礼法,毕竟死者为大。大人如果做到这一点,并能礼性执法,我想,在场的人谁都不敢生事了。”

这句话落地有声,也把芝兰脚夫生生镇住了。

秦溶一声冷笑:“大清朝的律法要他们遵纪守法,他们做到了吗?他们做不到,衙门为什么还要他们吃送行饭断头酒?何五爷,我看你是吃饱了撑的!”

何老五笑道:“大人,人死为大嘛。我这个人没读过书,求字认成来,但我知道,人不比牛马畜牲,人是有魂的,饿死鬼会阴魂不散啊。”

秦溶见他一个劲地煽风点火,一点不给人留脸面,要是不拿出纲常来震住这斯,只怕芝兰帮这帮亡命徒还真敢动手抢人,当下黑了脸,按着刀柄道:“我不管饿死鬼不饿死鬼,我就看谁敢放肆!”

何老五哈哈一笑,抱拳道:“大人,请!容!我!给他们些水喝,给他们一口吃的,让他们吃饱喝足,大人再送他们上路,望大人恩准。”

秦溶嘴唇抽搐,马武赶紧上前对秦溶也作了一揖道:“大人,我看可以考虑一下,赵家的人就是这样,对谁都要讲个仁义。”

秦溶强按怒火,这两个混蛋,满口的仁义道德,自己要不答应,就是一个十足的恶人了。遂放了刀柄,退过一边。

罗金狗见机就捉,冲脚行门口的小堂倌呵斥:“站着干啥?把给哥几个准备的团子都端上来!”

芝兰帮的脚夫哑口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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