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三十三颗人头
这时候,外面的嘈杂声已飘然远去,只偶尔还能听到街上的兵勇在日祖宗、日先人,显然是被人制住了。
马武不急也得急了,他是翻墙入户、偷鸡摸狗的高手,面对这样的墙体也是无可奈何,只得吩咐手下的官差叠人梯。
秦溶摔得头闷眼花,额头流血,爬起来时脸也肿了,腿也瘸了,这怎么好出去见人呢?
可他还必须得出去。
出门就看见围墙边上人骑人,搞得不亦乐乎。
马武不愧是贼娃子出生,竟然爬到了第三个人的肩膀上翻墙跳了出去。
门一开,官差一窝蜂往外涌。
与此同时,对门巡防营的兵勇也破门冲了出来。
秦溶走进现场,看着眼前的一切,就像被人抽了几个响亮的耳光。
他前后左右转了几个圈,见大街上空空如野,所有门户尽皆紧闭,连猫狗蛇虫都逃得干干净净。
马武胆怯地盯着秦溶,脚不听使唤地往旁边移动,害怕秦溶恼羞成怒之余来抽他嘴巴。
秦溶围着蜷缩在地上叫骂不已的兵勇绕圈子,他完全忘了自己额角流血的乌苞,把左手搭在右手的胳臂弯里,右手指掐着下巴故作冷静地咬牙齿道:“好,真好,这一招真的不错。”
马武赶紧讨好:“大人,这……这样看来,来人不少啊。”
秦溶哼了一声道:“这下你满意了?”
马武云里雾里、惊慌不已、手脚无处放似的道:“大人这话说的,我怎么听不懂啊?”
秦溶脸上爬虫凸显,突然感觉面上崩得火辣辣的疼痛难耐。
马武看见他额头上的乌苞,问道:“怎么回事?这是谁把秦把总打了?”
秦溶遮羞似的捂着额头,羞耻、愤怒瞬间爆发,吼道:“老子还不知道你?限定你!一个时辰之内把人给我找回来!抓!抓起来一律当逆贼处决!宁肯错杀一千绝不放过一个!”
说是这样说,他现在最多的想法还是算了吧,因为他看出来了,这么多的兵勇哪有守不住几个人头的,分明是有太多的人看不惯他这个做法,故意放水,自己又何必非要做这个恶人,遭众人排斥。
可是人头被抢,面子上下不来,又下了一道死要面子的命令,话说出去了又收不回来,害怕人看见他的狼狈窝囊似的,下完命令气急败坏甩袖子回屋包扎去了。
马武得到指令,来了脾气,拔出刀来一摆,呵斥官差:“还愣着干什么?去给大人抓!挨家挨户地搜!挨家挨户地抓!谁反抗就一定是共犯,统统给大人抓起来!”
差人们一听,分别向街两边的店铺、民房扑去,见门砸门、见窗砸窗、见人抓人,那动静,整个县城都被掀翻了。
巡防营的兵勇就站在那里看着,跟看唱大戏似的。
同此时,住在县大堂私人书房养伤的祁凌致被惊醒了,他正要叫人来问怎么回事的时候,门被推开了,周乾干气哼哼地进屋,进门还在门上狠狠地擂了一拳。
杨铁山也一声不响的跟了进来。祁凌致不安地问道:“两位这么生气,外面是怎么了?”
周乾干虎着脸没好气地嚷道:“大人你也不管管,随着他去闹怎么行?”
祁凌致看二人脸色,有点不安地望着杨铁山,一时间无话可说。
杨铁山向周乾干丢了一个非常微妙的眼神,坐到祁凌致床边解释道:“秦大人斩完刑犯,把人头挂起来,要钓何家兄弟。大人想想,这事儿做得是不是有些出入,违背人伦不说,真要逼得何家兄弟造起反来,是不是同时也给自己挖了一个坑?”
说到这里,故意停下来,给足空间让祁凌致去消化。
见祁凌致没啥反应,又道:“何家兄弟固然可恨,派人去捉他就行了,今天抓不着还有明天,明天抓不着还有后天,拿人头来做诱饵,不说别人,我和周大人反正就看不下去。”
祁凌致恨何家兄弟,恨死恨活,自然要帮秦溶说话,他说道:“他是武将,做事肯定跟我们不一样,他这么做有他的道理,我们还是别管了,只要能拿住那两个逆贼就行。”
杨铁山道:“他这一着棋昨晚就下了,我们也没人干涉他啊?可你猜怎么着,何家兄弟没招来,倒是招来了一两千的脚夫,这些脚夫把所有大门都堵死了,把看守人头兵勇捆了个结结实实!人头呢,全给抢走了。等他破门而出时,人渣渣都没见到一个,这会儿没辙了,到处抓居民来出气。”
祁凌致听得肉痛,为什么,他说不上来,只感觉想骂娘。
周乾干隔两尺远揭下顶戴来扔到桌上,绕过桌子拉椅子坐下道:“他这个办法好的话就应该能抓着何家兄弟,我怎么觉得他跟耍把戏一样?”
祁凌致道:“我是想不到啊,何家人都死光了,为啥还有那么多人帮他。”
周乾干道:“大人换个角度想,一下就想到了。”
杨铁山道:“大人,从这件事上可以看出这地界上的这些脚夫有多少厉害了,我们做事是不是该顾忌一下民风民俗?”
祁凌致无语,他这几天有点儿自卑,觉得自己在很多方面都没有发言权了。
周乾干又道:“除了杀人就是抓人,整得巴掌大个县城鸡飞狗跳。大人,脚夫跑八百里远了,把街上的居民抓起来有何用?难道让居民也去跟何家一势?要是这样的话,只怕这一河水要越搅越浑了。”
祁凌致明知周乾干说这话的用意,还是只能无语。
杨铁山慢条斯理站起来,走到桌边脱下官帽放到桌上,解开官服的衣扣来散热,末了拿杯子提壶倒水,取一杯走到床边放到椅子上说道:“大人喝水,大清早别上火。”
周乾干的怪脾气又来了,敲桌子道:“你说说,昨天才杀了人,今天是不是该消停消停,好像我县成了匪窝子了,衬得我们都是废物,他成勇士了,叫府台大人如何去想?我等是不是太无能了?”
杨铁山坐下喝水,漠然的表情道:“现在赈灾赈个半途而废,到处都是烂摊子,全县的百姓都在等着放粮呢。他倒好,把这件事拿来小题大做。也不知府台大人到底给了他多大的特权?”
周乾干道:“特权个屁!纯粹添乱!府台大人难道不知道乱只会让民心涣散,乱上加乱吗?”
杨铁山道:“我估计府台大人也不会给他这么大的权力。这一方的脚夫的势力是不容小觑的,大人以前一再提倡培养地方势力,利用哥老会才能保证地方安定,才能让民众安心垦种、才能保证朝廷供给。平叛你要掌握实情、拿捏分寸,四川这一带义和拳余孽并没有清除干净,万一逼急了,拉杆子闹起来,到时候恐怕你我的项上人头都保不住。”
祁凌致简直头都要炸了。
这时一兵丁进来报告道:“大人,外面乱套了,秦大人命令马大人见人就抓呢,连小孩子都不放过。”
周乾干闻言一拍桌子,破口大骂:“唯恐天下不乱!”
祁凌致悲观绝望,有一种想哭的冲动,不就这么点儿事吗?你二人何苦要在这里叽叽歪歪,吵得头昏脑涨。显然是故意的。
祁凌致只得说道:“周大人,你去叫他们把人都放了吧,就说是我说的。杨大人,你张罗着继续赈灾,赵家的粮食还得照商定的价格收购,然后马上售发。”
周乾干起身道:“那好,我听大人的。”
杨铁山起身穿好衣服、系领口,拿起顶戴来戴上,往外走。
走到门外,二人才相互对视的笑了一笑。
秦溶回到捕快房,拉椅子坐下来,右手捂着额头上的乌苞来回揉着活血散淤,一边为自己孤独无援懊恼。
这帮胆大妄为的脚夫竟然在他眼皮子底下抢走人头,而且来无踪去无影,做得滴水不漏,这以后恐怕就不仅仅只是对付何家那么简单了,只怕出门首先得保住脖子上这个脑袋才最重要。
门外有人敲门,秦溶头也不抬吼道:“又什么屁事?进来!”
门被推开,进来一中等身材的官差,来人三十出头,胖墩墩的,一张大圆脸一脸风尘,汗渍都黑乎乎的,官服上也有许多的尘土,腰上还斜挂着一个布袋子,手里握着一根马鞭,进门就抱拳道:“请问,是秦把总吗?”
秦溶抬头,见来个生人,一口官话,以为是哪里来的邮差,站起来问道:“你是……?”
来人毫不客气地坐下道:“不才程亨吉,乃丰乐通判,数日前赴省盐务总署议会回来,昨日路过州府,跟府台大人叙了一日,府台大人托我捎来一份公文交予把总大人,说是很要紧。所以,不才五更天从潼川出发,还不得不骑着马来,故而成了这副形状。”
说完从布袋子掏出一信封来递过。
秦溶抱拳回礼,接过公函道:“通判大人辛苦了,不知是何要务?”
程亨吉道:“大人过目便知。”
秦溶取出信件展开,信中道,靖川军提督丁鸿臣着靖川营把总秦溶听令,据悉,有关该县匪事,实属县衙呈报有误,何氏聚众求雨虽有碍赈灾,但实无谋反之意图,当此灾情泛滥之际,切勿刚愎自用,滥动干戈,招致民变。所发案情,一律据实查办,不得夸大其词,违令者斩。
秦溶看完,觉得身上有些发凉,看看程亨吉,保持着笑脸道:“程大人这封信从哪里来?怎么是提督府的公函?”
程亨吉看他很不自然,笑笑道:“大人不急,临行前府台大人提到过,此函乃是提督大人下发到府衙的,府台大人属于转呈。”
秦溶道:“照此来说,何家的案子属于冤案了?”
程亨吉笑道:“这却不知,不过何家的事是赵子儒向府台大人提及的,府台大人又向丁大人呈报,才有了此函。”
秦溶皱了一下眉,吸了一口凉气道:“我却不懂了,何家如此针对赵家,赵子儒何以替他说起话来了?”
程亨吉笑道:“看来秦大人是对这个赵子儒十分的不了解。不才是主管全县盐粮的,撇开盐不说,现在的市场的粮价上涨到了什么程度,大人肯定知道。”
秦溶道:“我当然知道。”
程亨吉道:“既然知道,那我就给大人算笔账,大人就会明白赵子儒是个什么人了。现在的银价已经上涨到六千铜板兑换一两纹银,一斗白米的价格是两千铜板还要出一点点,丰乐粮务处卖给灾民的粮食就是这个价。一个脚夫一天最高挣八十个铜板,低的只能挣四到五十个,脚夫要挣多少天才能挣到一斗米?这是市场价格。而赵子儒的粮食就来自于市场,县城赵家粮店卖出去的粮食是多少一斗谁都清楚,丰乐场赵家粮店暗地里卖出去的白米什么价却鲜为人知,但程某人可以保证,它超不过一千文,因为,赵家愿意暗地里帮助的人绝对是可怜人。秦大人,赵子儒的粮食来自于市场,但也来自于川西平原,川西平原到本县几百里地,其中,脚夫该给多少钱?”
秦溶道:“程大人这笔账把我算糊涂了。”
程亨吉笑道:“能不让人糊涂吗?府台大人都不得不服,每一斗米亏一千个铜板,他赵子儒有多大家当来亏?”
秦溶道:“我还是不懂他为什么帮何家说话。”
程亨吉道:“他害怕天灾人祸一齐来呀!天灾无可避免,人祸似乎就可以避免,对于何家、杨家、陈家的刁难,他希望官府让他们知道厉害就行了,千万不要因此闹出什么动乱来,一旦生乱就弄巧成拙了。这大概就是提督大人发此公文的目的吧。”
秦溶再憨也明白了,一拍桌子怒道:“我不知道赵子儒是个什么人的时候还不觉得,现在既然明白了,就觉得这个何家简直是太可恨了!真是岂有此理!不斩尽杀绝都没有天理!”
程亨吉笑道:“不才在路上多少听说了一些,何家人糊涂啊。可祁大人又有些过头,你害死我老汉,我就要烧死你全家,你烧死我全家,我就要灭你满门,把这件事弄得没法收场了。”
秦溶摇头:“我认为祁大人没多大的错,既没有动刑,也没有动刀,何大爷自己喝酒喝死,怪得了谁?好人难做,但我秦溶决不能由他何家兄弟逍遥过去,祁大人糊涂不糊涂,由府衙来裁决,何氏兄弟烧死五条无辜性命,我是一定要把他拿住,我不敢杀他,也交由府衙来裁决,否则,我都对不住脸上这块疤。你来得正好,你好歹是个通判,正可以帮我出个主意。”
程亨吉笑道:“大人高看我了,我就是一个管盐粮的,处理这类事一窍不通。”
秦溶知他这是谦虚,撇开这一茬说:“看见外面了吗?”
程亨吉附和地笑笑道:“看见了,只是没看懂。”
秦溶道:“你是不知道啊,马武这个混蛋,我本是要用何氏一家的人头来拿住何氏兄弟的,他倒好,串通一帮子外人居然把人头给劫走了。”
程亨吉一脸诧异,继而笑道:“马武这个地痞怎么又来祸害县城了啊?”
地痞?秦溶张着嘴啊了一声合不拢来。
街边抓来了不少居民、行人、脚夫,甚至老弱妇孺,官差还在街上撵着抓,甚至跑到赵家脚行里去抓。
马武双手叉腰站在被推倒的树桩前,裸露着白生生的肚皮和腰刀,嘴里训斥着抓来的居民:“你们这帮刁民,平时一副可怜相,暗地里勾结芝兰的逆贼,没一个是好东西!老虎不发威,你就不知道我马王爷长了几只眼!”
旁边的官差用鞭子抽打着脚夫,逼问道:“说!谁是你们的头?人脑壳弄到哪里去了!”
这场景,吓得老人、女人、孩子抱成一团,魂不附体。
挨打的脚夫一个劲地躲避,否认道:“不关我的事,我怎么知道!”
捕快根本不管任何否定,继续抽打,偏偏那鞭子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不关痒痛。
脚夫扬起胳臂抵挡道:“就不关我的事!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抢你的人头啦?”
马武冷笑道:“这会儿当孙子还有用吗?继续喊号子啊?来枪我的刀啊?给老子打!往死里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