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血洗丰乐场
烟馆平地起台七步转角石梯,把建筑的地势硬生生抬高了三尺有余,它的正门向南,偏门向西,六根大红立柱顶起三层翘角楼,是全城最高的建筑。
一楼酒馆,带账房柜台大餐厅,一十二张大圆桌、四套雅间,还设有杨金山的专门会客室。二楼茶座、三楼才是烟馆。
此时,烟馆门前的石梯和街边的空地就成了杨金山排兵布阵、抵御外敌的战场,这七步转角石梯之上,由南到西码了七道人墙,不下三百人,石梯之下的空地上又是四道人墙,不下四百人,七百人乌泱泱一院子。
这些人刀枪棍棒环抱胸前,三十台火统炮就环立在正南门石梯的正中央,枪口分别对准三条巷道入口。
杨金山本人搭了一把太师椅正襟危坐在南大门的阶沿边上,右手握着一把精致的燧火枪。
他的两边,一个宋拐子、一个梁霸王,身后银勾铁叉铁算盘整整五把火统炮,前边六排三十六个弓箭手,每人配有精制竹剑二百支,弓箭手箭已上玄,射击方向跟火统炮一样锁死三道入口。
杨金山的江湖关系和套路要比陈桂堂复杂得多,也舍得在武器上花银子,光是火统炮就有三十把,可以十把一组,轮流射击,还有弯弓数十余把,竹箭数千。
杨金山的拒敌方案是,火统炮和弓箭轮流交替,第一轮炮火消灭最先冲进巷道的贼军,填弹的时候,弓箭接替杀贼,二者轮流射杀,不给贼军冲进巷道的机会。
他有那么多的火药铁砂、有那么多的竹箭,又有三道屏障做掩护,实在不行还有几百人,他就不信贼军是铁打的。
照理说,杨金山这些秘杀武器打退义军是不成问题的,可是他那个十五岁的儿子杨小山经常耍刀弄箭,称王称霸,学了一身的地痞恶习,把他这些家当拿出去到处显摆。再加宋拐子经常要到太平场洋溪坝去帮他收租收贷,火统刀箭更是随身携带,地痞打手耀武扬威,到处作恶,秘密武器就再也不是秘密了。
杨金山也被秦溶的虎威狠狠地忽悠了一把,八百精兵进城的时候,他跟陈桂堂老远就迎了出去,三人商量好了的,陈桂堂守南门,他守北门,八百官兵守西门,贼军一来两路合围,秦溶中间开花。
只是,这个秦把总脑袋让驴踢了……怎么说呢?简直是蠢到他外婆家里去了,几个脚夫就把他引出了城,一去就再也没能回来,搞得他杨金山想撒丫子跑路都来不及了。
这是个什么把总?唉……这样的人,自己怎么就将身家性命来相托呢?现在兵临城下,,只能把出击计划变成防守计划,提着脑袋去拼命,拼赢了就活,拼输了就死。
然而,城北比不得城南,这里紧靠涪江的官码头,由于地势较城南高一些,城墙边有许多商家店铺,其中就有赵家的杂货批发铺、粮油批发铺,木材批发行等。除了赵家,还有张家王家李家等等,茶肆饭馆到处都是。他福成公的烟馆在大后方呢,你税狠人要想攻进来,得过五关斩六将,先把赵家拿下来再说吧。
税狠人恨杨金山胜过恨官府,把他这些底细摸得一清二楚,之所以叫徐机匠去南门,他来北门,怎么对付杨金山,都是经过长时间考虑过、并跟弟子们演练好了的。
杨金山只以为税狠人会见人就抢,赵家会最先成为活靶子,谁知义军一进城北就兵分五路,一路去北城门,由余德清和税猛带队,直接堵死了他的后路。
二路由弟子康富和李贵带队,专门收集地上的鹅卵石,负责往每条巷子传送。
三路居左,由莫道是带领,占领一巷。
四路居中,税狠人本人带领,占据二巷。
五路居右,由大弟子税钢二弟子税勇带领,占据三巷。
五路人马各带二十名弟子,一切听第四路号令。
这时的街上是没有行人的,义军如入无人之境,进入预定地段,税狠人带头喊起了口号:“八月初二挂灯笼!丰乐赵氏门头红!有客不去桃树园!只把心事来相逢!”
他喊,他的弟子们跟着喊,看见门头挂红灯笼的尽皆远远避开,绕道而过,见着其他商铺也是不滋不扰,不秋毫不犯,直接过街穿巷往福成烟馆而去。
一到杨家二巷的后街,税狠人叫一声停,所有人停下,因为这条巷子距一巷的福成烟馆不过四五丈,过了巷子口就短兵相接了,他们就要利用这二巷店铺的房子作掩护,跟杨金山玩隔山打虎。
贼军明明已经到了店铺后面,却迟迟不现身,这让杨金山突然感到一阵不安,他站起来喊了一声:“火统炮准备!”
呼啦一下,三十门火统抬起枪口瞄准了各处巷子口,负责点火的晃亮了火焾子,弓箭手张弓搭箭,负责堵巷子口的也都拿刀拿枪靠在墙根准备好了,只等贼军冒出来吃枪子。
突然听见有人叫了一声道:“请他吃鹅蛋!(鹅卵石)”
杨金山听见喊,抬头就看见密密麻麻的鹅卵石飞上对面店铺的房顶,还没来得及叫出声,拳头大的鹅卵石就飞到眼前砸碎一个人的头颅后滚落到自己脚边。
接着噼里啪啦一阵响,血光四溅,哀嚎声四起,人群轰的一下就炸开了,什么火炮手、什么弓箭手,全都被拳头大的石头打得满地乱窜,刀枪棍棒丢了一地。
杨金山的精心布置被鹅卵石打乱,他恼羞成怒,不由自主的一抠燧火枪的扳机。
枪响之后,铺天盖地的石头变成开花包子,烟馆正门被白色烟雾笼罩,刺鼻的粉尘首先钻进口鼻,然后飞进眼睛。
惊叫嚎叫变成剧烈咳嗽,夺路而逃变成闭着眼睛瞎撞……
一切都在瞬息间突发!
杨金山连开枪两个字都没来得及喊出来,就被一个软而重的东西击中额头,眼睛立刻被灼热干涩刺痛,再也睁不开。
想骂娘时,肺里钻进一股异物,只能咳嗽、咳嗽、咳嗽……
一切都在愤怒中混沌了,痛苦撕裂着每个人的每一根神经,一切都在仇恨中变得脆弱愚蠢,不知所措、不堪一击。
火统炮和弓箭手阵营瓦解了,飞溅的血光把躲在店铺屋檐下的福成刀斧手吓坏了,白色烟雾迅速蔓延,瞬间殃及他们。
还不跑等死吗?
喊杀声突然响起来,大刀的碰撞砍杀响起来,大男人的哭喊、惨叫响起来……
杨金山像一头被打瞎了眼的狗熊,潜意识想到的是跑,可是此时的他太痛苦、太笨拙,行动根本满足不了意识,两个转身就又被一个猛烈的重击击中头颅,啪一声摔倒在地,脖子上一凉,他所有的痛苦和意识就在这一刻结束。
白色烟雾很快过去,烟馆门口除了屠夫就是满地乱窜的猪羊,砍杀声更为激烈,惨叫声更为凄惨,义军砍得刀都卷口了。
还是那句话,两军交战最容易壮烈的永远是勇士,小人怕死鬼是最容易活下来的,因为他们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拼命,而是逃跑保命。
开仗之前,梁霸王宋拐子都是站在杨金山身后的,因为只有站老大身后,才可以分清跑还是不跑,才可以跑得最及时、跑得最快捷。
大敌当前性命攸关,能从绝境中跑出去就是本事,至于主子龙头老大,他不死,自己就准没机会,只有他死了,自己才有机会逃脱。
最好是,大爷二爷三爷五爷都死了,最后逃出来的只有自己一个。
梁霸王宋拐子第一时间选择跑路,二人好像约好了似的一齐钻进伙房的臭水沟,竟然是一个拦路的都没遇上。
他们是跑了,义军恨杨家人恨到绝不留种的地步,又一场血腥在鲜红洁白的视觉中重演着。
然而,七百人毕竟是七百人,他不是七百头猪,侥幸避过石头和石灰攻击的亡命逃窜,被莫道是的第三路义军隔断去路之后,舍死忘生,杀红了眼睛。
一方是积蓄多年的怨恨,一方是拼尽全力要活命,这场厮杀就只有看谁的刀快、谁的力气大了。
一时间,这条街刀光剑影、血肉横飞、暗无天日。
突然听见税狠人大叫一声:“羊杂碎已死,弃械逃命者生,顽抗到底者死!”
此令一出,满院子的砍杀略微一顿。福成帮众纷纷丢了手里的刀,留下一地死伤,争相逃命。
人是放走了,义军一窝蜂扑进店铺、烟馆,见一样砸一样,连一根完整的凳子都不留下。
一顿疯狂的发泄之后,税狠人大旗一挥道:“打开城门!抄了他的家!开仓放粮!”
义军杀声震天,涌向北城门。
北城门的城墙相对完整,城门也是一道厚实的柏木巨门,但它早已被第一路义军围住添柴架火,熊熊的烈焰正肆意地舔舐着坚厚的门板。
阳光之下、火焰之下,土城门楼子摇摇欲坠。
“砸了他的码头!烧了他的船!”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一语惊醒梦中人,余德清血淋淋的长剑一挥:“砸了他的码头!烧了他的船!”
几百义军刀枪棍棒、喊声震天,扑向码头。
杨家的码头和官渡码头毗邻而居,义军到码头一看,两座码头除了两座木头牌楼,竟是一条船也没有。
余德清哪里服气,一声令下:“给我砸了!”
义军扛的扛、推的推,喊起了号子。
两座码头的牌楼架子轰然倒塌,最后在一把大火中燃起来。
余德清正要率军回城,见下游远处隐隐有几只船影,立即挥军冲杀过去。
待得近了,才发现竟是杨家的粮船。
原来,杨金山搞不准贼军究竟能不能破城,他只叫船掌柜将船靠到彼岸,凭水拒敌,走不走看情况而论。
等到城门火起,船掌柜觉得不得不走的时候,由于水位枯得厉害,河道又淤塞,那粮船负荷过重,在水里四处碰壁,走到这里就彻底搁浅了。
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余德清一声令下,义军扑进河中,杀上船去,把杨家所有船工尽数诛杀。
余德清又命人火速回城向税狠人禀报。
税狠人得到这个消息,即命余德清想办法将粮船弄回康家渡,保护好粮食,以备不时之需。
义军进城,从北往南;从南到北,一路血洗过去,一路血洗过来,凡是官府的、杨家、陈家的粮行、店铺、商行、酒馆茶馆,全部洗劫,十室九空。
要不是街房连成一片,税狠人就要下令将陈杨两家所有的房屋付之一炬了。
清洗完毕,除了钱财细软外,其余粗苯的家具杂物尽数分给城里居民,不要的硬塞。
粮食货物一类统统归类收集起来,把城门掀翻、把官府粮道、陈杨两家的院墙连根拔掉,分三处着手开仓放粮。
一日之内,义军破城、恶霸被诛杀、粮道被踏平,开仓放粮的消息不胫而走。
饥民的饥饿和困苦最终战胜害怕和恐惧,整个下半县的农户几乎全家出动,脚夫走卒、半大的孩子,包括赵家的首饰垭的脚夫都倾巢而出,到丰乐场分粮食去。
这三家粮仓里的粮食何止千担万担,义军不分男女老少按人头分粮,大人十斗、孩子五斗,只要你拿得动,没衣裳穿的甚至还可以分到棉布、杂货。
这一场旱灾持续几个月,平民百姓几乎是家家面临绝境,税狠人、徐机匠三人这一次壮举,算是彻底解决了几千上万个家庭的饥饿危机,许多人当场泪流满面,磕头作揖,千恩万谢。
偏偏这时候,曾经参加过围攻成都的义和团西路军残部也趁机发难,在三台一带杀富济贫,一路南下,企图与徐机匠、税狠人的东路军汇合。
西路军在丝毛垭一带与川军提督丁鸿臣、靖川营参将陈忠良不期而遇,两军激战一天一夜,义军惨败退走。
官兵追击,双方陷入僵持,使得税狠人、徐机匠在丰乐场的开仓放粮持续了三天三夜。
……
马王爷坐在出院子的竹林里骂娘:“税狠人!狗娘养的王八蛋!老子只想让你杀了秦溶、只想让你杀了陈桂堂和张三爷,你王八为啥连杨大爷也给老子杀了,我日你先人!日你祖宗十八代!”
“你王八同门相残,断老子财路!你王八注定死无葬身之地!你王八注定要乱刀分尸,全家死绝!”
“老子跟你势不两立!”
旁边的张三李四光洪顺吓得大汗淋漓,六只手就有三只去捂他的嘴,马武一拳荡开,爬起来连环腿把三人劈倒:“老子不得怕!他敢来杀老子,老子就带官兵把他王八平了!”
李事哭丧着脸道:“哥诶,税狠人是杀了不少人,但他把抢来的粮食都分了,都说他是好人……”
“放屁!老子是没粮食吃的人吗?他王八手段太黑了,不该杀的杀,该杀的不杀,他就是王八蛋!”
光洪顺道:“哥,祸从口出,你忘了自己现在是官吗?你还带着十几个兵呢!”
马武闻言,就看向旁边的捕快:“税狠人该不该骂?老子骂他有错吗?”
官差几个差不多一齐说道:“税狠人是反贼,当然该骂,他杀了杨大人的族长哥哥杨金山 ,不但该骂,而且该死!”
马武又问:“那秦溶这个蠢猪该不该死?妈拉稀的,老子回家看看老娘,几百精兵就被他带出去,一个都没活出来,他该不该死!”
官差们不说话了,一个个像斗败的公鸡。
马武大手一挥:“信不信老子就带你们十几个人把丰乐场抢回来!信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