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时局争议
赵子儒接着道:“部分乡民以前尝到过甜头,他们会响应的。”
“他们把种植、养殖出来的棉茧卖给我,我给银子,可以避免天干雨淋的许多风险。桑树耐旱耐涝,到处都可以栽种,养蚕不分男女,也给了女人们创造价值的机会。棉花不分地肥地瘦,种植价值远远高于种粮食,他们何乐不为呢?再说,这也不耽误种粮食。”
赵子文听说要开厂,先是张口结舌,忍着好奇心听兄长说完,着重提醒:“开棉纺厂、开丝绸厂、开织布厂……开厂可不是开作坊酿酒、不是开木匠铺做家具,那是要机器的。”
“而且,你要开这样多的厂,得造多少房子?银子呢?”
赵子儒呵呵道:“吓破胆了吧?银子我们可以自筹一部分,多半还得靠到日升昌去借贷,从小做到大,一步步来嘛。我又没说几个厂一齐开。”
“我打算跟爸爸商量,再卖二百亩土地来投资。怎么样?你是投反对票还是投赞成票?”
赵子文挠头,往前走着:“这事儿有点大,私人来做会有很多麻烦,那帮官老爷……不过,你是哥,你对付官府很有一套,我怎能反对,只能全力支持你!只是,卖桃树园的土地会损害到许多佃户的利益,能不能不卖土地?”
赵子儒不以为然:“不卖土地又到哪里筹措银子?日升昌近几年也做得很是艰难,不一定会有多大额度的银子借贷给我们。”
“我们家跟杨金山这样的人不一样,土地给我们带来的收益并不大,有再多的土地都得靠佃户辛辛苦苦去垦种。说实话,一遇灾荒,土地给佃户带来的收益也是微乎其微。”
“我们卖了土地,佃户换了东家,他们虽然多交了些租,但是我们提供给他们的养殖所带来的收入就很可观了。”
赵子文还待说什么,听见一声喊叫:“少爷,杨大人来找。”
兄弟俩回头,竟是赵老三带着杨铁山朝他俩快步走过来。
杨铁山边走边抱起拳:“两位不怕这河坝里的日头毒啊?”
赵子儒抱拳还礼:“太阳什么时候变成毒了?小伙子,干啥来了?”
“回来看看家里,顺便找你说个事儿。”
赵子儒笑:“许久没回家了吧?来,兄弟看看你耳根子有没有耷拉下来。”
“去你的,你当我是你啊?捧在手里都怕化了。”
赵子儒道:“你的问题全县人都知道,软不可怕,你紧张啥嘛?”
赵子文抱拳作礼:“大人,有什么要紧的事非要到这里来说,叫老三来知会一声就行了。”
赵老三道:“大人非要来,我只能领着。”
杨铁山懒得回怼赵子儒,对赵子文和赵老三讪笑:“二兄弟、三兄弟,别打脸行不行?左一个大人右一个大人,别扭不别扭?”
赵子文二人嘿嘿笑。
赵子儒瘪瘪嘴,看敌特一样:“还敢到处乱窜,也不怕税狠人把你捉了,宰来喝羊汤。”
杨铁山呵呵笑:“他宰我干啥?我又不是大地主。倒是你,应该当心一点。”
“那可不一定,你现在是太监坐在龙椅上,位高权重,掌管着全县的生死呢!”
杨铁山嗔道:“你小子想吵架是不是?那好!几个月不见了,是得跟你来一架,不过别急,得先洗洗,退退凉再说。”
说完跑到水边上蹲下去撩起河水来洗脸,那一个长辫子就像一根马尾巴似的拖到地上,撅着屁股边洗边说:“不跟你油汤挂面,现在全县闹成这个样子,那些该死的都做了刀下鬼,不该死的也做了刀下鬼,今天找你请教来了。”
“请教?”赵子儒愕然:“这就怪了。”
杨铁山爬起来擦着脸上的水:“何家的案子没办明白,接着税狠人又来了,这好像就不只是祁大人一个人的事了,他落到了水里,我还能站在岸上吗?”
“他大爷的,何老幺没反,税狠人反了,你说这事跟谁说理去?这虽跟羊杂碎和陈桂堂有直接关系,但跟赈灾不能没有间接关系,要是赈灾及时、安抚到位的话,税狠人也不能反,有这两条,我也逃不脱流放之罪。”
赵子儒哈哈大笑:“杨铁山,你知罪吗?”
杨铁山连连道:“知罪知罪,我可不像何大爷,喝死不认罪。还有你,有偷懒之罪。”
赵子儒指指他,对赵子文和赵老三道:“你俩回去吧,我和这个流放犯掰扯掰扯。”
赵子文抱拳:“杨大人,我不在场,有事别扯上我,记住了?”
杨铁山乐了:“什么情况?敌人一样,把心放到肚子里吧。我今天指定不扯你。”
赵老三也抱拳:“大人,谁要真叫你去流放,我来代劳。”
杨铁山哈哈笑:“自家兄弟说话就是不一样,说得人心里滚烫滚烫的,哪像你这个哥呀,谢谢三兄弟!”
赵老三拱着手,赵子文一副看落水狗的表情,转身走了。
赵子儒叹一声:“祁凌致公堂设宴,结果让人始料不及,紧接着火烧县衙,导致满门抄斩,让人搞不懂呀!杨铁山,你明知道这时候不能乱,怎么偏偏就乱了?”
杨铁山嗐一声:“说起来,还不是因为几担粮食。何大爷这个人,怎么说呢,有一句话叫做,不作不死,他是故意作死,谁拿他有办法?”
赵子儒啧啧两声:“这中间到底有多大个事儿?何至于弄出一惊天大案来,奇葩,离奇!简直都可以上书了。”
“我是紧赶慢赶还是没能赶上,想做个和事佬都没来得及。一石激起千层浪啊,你杨铁山是干什么吃的,做师爷做到你这份上算是做出彩了。”
杨铁山不置可否、又无可奈何,他是百口莫辩。
赵子儒道:“我知道你因为我,所以恨他,你这是奸坏知道吗?你说你逃不脱流放之罪,在我看来,轻了,最起码也应该刺配从军,现在就应该跟丁大人去剿杀义和团的反贼!”
杨铁山嗔道:“你是不是搞错了?刺配从军和流放边关到底哪个罪轻哪个罪重?从军还是个差事,流放就是老死他乡。”
赵子儒道:“要是我来判的话,干嘛要你老死他乡?我分析人性的角度不同,你想干什么我偏不让你干什么。”
杨铁山苦笑:“从小到大被你欺负,我都习惯了。从人性的角度上来弄死我,你是最有人性的了。”
赵子儒不笑:“不然呢?大清朝留下的都是愚民,包括我。人性所有人都有,但不一定所有人都愿意去遵循,怎么样子解恨就怎么样子是吧?这也是一种特定的人性。”
“所以,税狠人的人性能得到大多数人的好评,而你杨铁山的人性却未必。这两种不同鹿死谁手不重要,重要的是谁能抓住大多数人的心,谁就能活。真理有时候要用武力来决定,因为它最直接,最能解决问题,服了就是真理。但如果税狠人死了,会有很多人为他流泪,如果你杨铁山死了,说不定好多人都要拍手称快呢。”
杨铁山听他这话,怄了个半死,告饶道:“留点口德好不好?我被你揶揄够了。我哪有你那么多算计?早知道何大爷会死,我指定阻止他喝酒,早知道县衙会着火,我……!”
“你会怎么样?”
“我……万能怎样?我不是诸葛孔明,我这样狗屁的人物能决定些什么?能把握些啥?怎么就跟税狠人形成对比了呢?”
“再说,你狗屁半天大道理,真理是个啥玩意儿?这世界上有真理吗?比如孔孟之道,中国历朝历代顺着这个思路厉行多少年了?”
“任何权威、任何血腥都不能改变它的本质,可到头来呢?有几个人承认它就是真理了?就算祁大人手段过激,何大爷他是真该死!我认为没错!”
赵子儒鼓掌。
杨铁山继续道:“话说大一点,在帝王面前、在权贵面前,人性的最大特征就是无条件服从,因为权威大过于真理。何大爷就是没搞懂,祁大人是官,他是民,祁大人代表全县,他只能代表他个人,就算他有理,他也只能服从!”
赵子儒又鼓掌。
杨铁山瞪他一眼:“我都被你绕糊涂了,什么玩意儿权威大过真理?从西周列国到大唐盛世、到大宋盛世、到大清盛世,人类历史哪一回改朝换代不是一场人性的进化来推翻另一场人性的陈规?人类文明的进步靠的就是一场又一场的文化变革来完善社会体制,从而达到统治目的的。这中间如何来给真理定位?如果武力就是真理的话,那么扬州十日、嘉定三屠都是真理了,后人为何还要说三道四?”
赵子儒捂嘴笑起来:“急了是吧?那些臭名昭着的恶迹就不用翻了吧?当民众困苦、生死存亡悬于一线,要靠这个王朝来拯救的时候,而这个王朝尽是丞相周公,没有一个醒着的!”
“好不容易有几个从噩梦中惊醒,偏偏他们大姨妈二姨妈都来了,等到矛盾从流血中变得尖锐无比的时候,人类文明又在封建统治和愚昧无知之间残酷无比、残忍无比!除了武力还有什么?难道不对吗?”
杨铁山也鼓掌。
赵子儒又继续:“说到武力,大清入关时何等气势?现如今,在洋人面前,他们的脾气呢?唯有在国人面前,作风强势,出手果断!”
“治国安民是武力能够解决的吗?请问谁能无恨?”
“撇开任何家国大事不说,单就这场天灾就让人背心发凉,冷汗淋漓!你们大清朝竟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我只可惜何大爷的命,可惜何大爷全家的命,我可惜那些暴乱中死去的人!可惜税狠人项上的人头!”
说到了何大爷、税狠人,他还可惜……
杨铁山笑不起来了,一屁股坐到水边上撩水。
太阳毒辣,心里拱火。
“你这家伙,说得好像你就不是大清朝的人一样。这话过激到什么程度?你不满意谁呢?我是谁?你又是谁?别在这里唱歌了,苟且才是智者,你且忍着吧。”
“忍?”赵子儒捡个石头,奋力投过河:“就像这涪江河的水,它始终都要沿着它自己的轨迹流动,洪汛时节,咆哮如雷,谁也别想去拦着它!要想改变流向,除非经过天翻地覆的裂变。更或者,有一天它的源头枯竭,就像现在,一块小石子就能从它头顶飞过。”
杨铁山道:“大清朝这一河水还没有到枯竭的地步,你杞人忧天,狂犬吠日个毛啊?这回君主立宪,皇上亲自执政,我不信,还不能改变!”
“所谓君主立宪的内容是什么?你知道吗?君主立宪,改变的是皇权框架,推行的是民主维新制。皇权都被维新了,你认为希望大吗?”
“那又如何?皇上久不能亲政,借助维新,示威保守派,有何不可?”
“你认为能再出一个康熙爷?迟了!康熙爷再世也是迟了,大清被列强祸祸到什么程度了?头顶生疮脚底流脓,已经烂到根儿上了,大明崇祯时期都没如此破烂!崇祯皇帝至少没被西洋人殖民地过!所谓的新政是什么?所谓的立宪能怎样?大清准备好了吗?丢尽了王朝体面,全民迷失沉沦,那个老女人把大清江山关在深宫大院昏天黑地数十年,不依照她的规矩,新政未见得就是成事,立宪也未见得就能实现。”
杨铁山抬头看着他,不认识了似的,站起来道:“怎么恨她到了这地步?”
“恨她?但凡知道她之作为的,谁不恨她?就算八国联军把尿桶子给她踢翻了,她都不知道羞耻!大清的现状赤裸裸地就在眼面前,贪官污吏、烟鬼病夫,弱肉强食、章法全无!看着吧,一场翻天覆地的大混乱就在眼前,朝廷昏庸懦弱不等于所有人都昏聩无知,国家的命运不可能一直都让满洲人来决定,一个税狠人算个啥。”
杨铁山道:“我怎么觉得这番话很难跟你赵子儒联系在一起?爱国不是吼两声、发几句牢骚就可以的,不说这个行不行?”
赵子儒举步往前走:“好!那就说点实际的,我要你重新推广栽桑养蚕,种植棉花,以养殖业来改变当前穷困,如果你做到了,我卖血卖地也要开工厂,保证消化掉所有的蚕茧棉花。”
杨铁山惊得立定脚跟:“你要开工厂?”
赵子儒道:“怎么?不行啊?我要开丝绸厂、棉纺厂,织布厂!洋人不是厉害吗?我要跟他们做生意!”
杨铁山愣了半天:“好事呀!想法不错!可是少爷,开工厂需要强大的经济支柱和专业技术,你有吗?”
赵子儒道:“这个确实有点儿难度,我打算先把纺纱织布做起来,抽丝纺绸的技术和设备暂时推后。至于蚕茧,先外销,今后慢慢再图发展。你只需要带动全县栽桑养蚕,垦荒种棉就行了,我可以先让首饰垭做个示范,让全县人都看看。”
杨铁山道:“看来你是铁了心了,不过,我这个狗屁师爷怎么来的你很清楚,这事儿还得你亲自跟府台大人去沟通,我只是个打短工的,下一任一到,我就什么都不是了。”
“不过,眼下只要上面发话,我立刻就可以动手。可是,你卖血卖地能卖多少银子?我还打算把几家财主的圈地拿来充公变卖,拿来淘河道、拿来修水利、拿来钻井晒盐,等着你帮忙疏通呢。”
赵子儒给他愚弄得可以:“充公变卖?你没发烧吧?你不是要去流放吗?谁给你的权利来卖别人的地?”
杨铁山回敬道:“什么心肠,你巴不得我去流放?许你栽桑养蚕开工厂就不允许我做点公益吗?趁现在还可以耍弄耍弄,不耍弄过期作废。”
赵子儒略做沉思,末了笑道:“你这想法就不能用过激两个字来形容了,对眼下的形势来说,你这不是做公益,是要乱上加乱,添柴助火!”
“小伙子,你这想法,怕是至少得往后推一百年才能想,一百年之后也许很多人都要这么干,但也绝不会像你这样。”
杨铁山切一声:“一百年?曾国藩早就这么干了!在他手里平了多少山头?充公了多少私产?我看你是刺巴林里的斑鸠,不知道春秋。”
赵子儒白他一眼:“你牛,你可以跟曾国藩比!那好,我刚好也有二百亩地,干脆也给你拿去卖,二百两一亩,你得先把银子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