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五女子嫁人
五女子哪里懂这些,姐姐妹妹们懂不懂她不知道,但是母亲也说过,女人都是要嫁人的,既然都要嫁,那就嫁吧,有什么办法。
这一天晚上,姐妹们显得很亲热,老六老七老早就钻进老二老三的怀里睡了觉,她们一直就是老二老三带到这么大的,对于她们来说,姐姐跟母亲没什么两样。
五女子和四女子挤一头,她这一整晚都没睡着,老想着父亲会把自己嫁给谁,嫁多远,嫁了是不是就一辈子见不到父亲了,也见不着姐姐妹妹们了。
嫁了人就会像母亲一样早早地生娃娃,早早地没了命,她感觉自己才来到这个世界没几天,就要早早地嫁人,早早地结束。
第二天,五女子醒来得很晚,爬起来时见姐姐们都不见了,老六还在酣睡,老七在脚那头哭。
五女子赶紧给老七穿衣服,抱她下床,打醒老六,一路出来找姐姐们。
找到厨房,灶台上正冒着热气,四姐姐坐在灶门口捂着头呜呜地在哭。
看样子,二姐姐三姐姐和父亲已经走了,什么时候走的,谁也不知道。
五女子哭不出来,老六老七就替她哭开了,都去抱着四女子哭得哇啦哇啦的。
这一门子姐姐都走了,下一个就轮到她老四老五,老六老七又该怎么办?父亲要去杀贼人,能不能回来不知道,她们跟谁过?
想到这里,五女子也哭了,可是她哭不出声,只哽哽咽咽地去收拾老七尿湿的床,只是那眼泪牵着线的往下掉,心子差点从喉咙眼里扯出来。
抱着尿湿的篾席和稻草出门,太阳已经老高了,照得这山窝火红火红又焦黄焦黄的一片。
晒好稻草,五女子抹着眼泪望着通向山下的路。
一阵风吹过来,路边树上干枯的叶子落下几片,一只不知名的雀雀掠过去,落在树桠上,叶子又落下几片。
那鸟雀叫几声,一展翅膀,飞落到另一棵树上,抱着树干啄开了。
啄了几啄,似乎没有收获,发出几声孤独的鸣叫,又飞走了。
五女子顺着那雀雀掠空的剪影望向它前方的山林,那山林从左到右,从远到近,死气沉沉一大片,把雀雀的影子完全埋没了。
她很希望自己能像那雀雀一样,生出一双翅膀来,可以腾空掠起,飞离任何困顿和死亡威胁。
阳光在薄膜里闪着亮丝丝的光圈,这光圈反射着她眼角的泪花,让她睁不开眼睛。
她把手往脸上抹了几抹,擦去眼前的那片泪光,又看着母亲的坟场,想到马上就离开这里了,今后再也见不到这里的一切了,就向着那坟地走去。
“你到哪儿去?吃饭,吃了饭挖地去。”是四女子在说。
五女子回过头道:“我……我想去看看妈……的坟。”
四女子看了她好一阵,无条件地默许了,而且,还和她一起去了坟场。
两个人走到坟前站了许久,觉得坟头上的每一块石头的每一个棱角的样子,都暗藏着母亲的影子,每一条石缝就像母亲脸上的褶皱,每一道阴影都是母亲发愁皱起的眉头。
到后来,每一块石头长什么样子,都牢牢记在了心里。
四女子最先跪下,五女子相继跪下。
姐妹俩谁也不说话,她们也不知道该说些啥,就在那儿一直跪着,想着母亲以往的种种,笑的样子、哭的样子、骂人的样子,好像就在眼前笑,就在眼前哭,就在耳边喊她们的名字,那声音和容貌活生生的都在石头上。
跪倒后来,六女子七女子也来了,她们就这样一直在这儿跪着,就算太阳从山弯弯转过来把她们晒干烤焦,然后再慢慢变得阴凉,她们也没想起站起来。
天黑的时候,父亲还没有回来,也不知道要几天才回来,还会不会回来。
四姐妹把早饭当做晚饭吃了,五女子收来稻草篾席铺好床,四姐妹一齐躺倒床上,准备着父亲突然回来把她们带走。
尽管今天在母亲坟前跪了一天,没有挖地,但五女子感觉好累好累,没等到父亲回来就睡着了。
天亮仍没见到父亲的影子。
今天,她姊妹两个要把那一片地挖出来,等着老天爷下雨,备着给父亲种粮食。
老六也拿起了锄头,头一回接替了二姐姐三姐姐的班,姐妹三个挖到天黑,满手都长满了血泡。
夜饭的时候父亲回来了,挑了满满一担高粱。
有了大姐姐的先例,大家都清楚,这一担高粱,一箩是二姐姐,另一箩就是三姐姐,父亲把她们几个姐姐或多或少地换成了粮食。
五女子想不出自己和四姐姐又会换回一担什么来。
出乎她意外的是,次日一早,父亲把挑回来的高粱留下一箩,另一箩一分为二,一头放进老七,一头放进老六,一声不吭地挑起来就走。
五女子看不懂父亲的其他意思,却知道老六老七这是要先被嫁了。
她们还太小,这一箩高粱是用来倒贴的。
可怜的老七,她居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觉得让父亲挑着很好玩,还在箩筐里笑呢。
而老六好像知道一些苗头,眼泪花花的,却不敢哭叫。
五女子的眼泪扑刷刷地就下来了,一步一步送到门外,看着父亲挑着两个妹妹从视线里消失。
时间在难捱中捱了一个天黑又一个天黑,父亲挑着一副空担子回来,身上多了一件带字的褂子。
这一变化让五女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到底有什么不祥,她不敢去想。
四女子好像早就做好了准备,主动问道:“爸爸,我和老五嫁去哪儿?家里没水了,现在就走。”
刘有地的眼睛在她俩脸上停留了好久,嗯的一声呻吟从鼻孔里发出来,半天才说道:“没水了就炒高粱吃吧,无论如何我得歇一晚上,太累了,走不动了。”
五女子眼泪汪汪的,转身进厨房去烧锅。
四女子拿来半瓜瓢高粱米,刘有地就站在灶台旁看着她姐妹俩炒高粱。
四女子说道:“爸爸,高粱炒好也吃不下去,一天没喝着水了。”
刘有地道:“那怎么办?我实在走不动了,就算我们现在走到河边也就天亮了,晚上走路最不安全,那贼子多半都是晚上出来害人,还是忍到天亮吧。”
“我知道有一个地方至今还有泉水吃,那里有很大一口堰塘,跟涪江河一样,我打算把你姐妹俩嫁那里去。那地方的人好,你们两个今后就算是我今后的仰仗了,我总可以有个安心伸脚的地方。”
四女子不知道什么是仰仗,也不知道什么叫伸脚的地方,问道:“那是哪里?”
刘有地道:“桃树园。”
五女子又听到一个新名词,桃树园。
四女子道:“桃树园在哪里?”
刘有地道:“桃树园在首饰垭,好了,别炒了,高粱糊了。”
四女子就把高粱铲进瓜瓢,边铲还边嘟噜道:“说了半天还是不知道是哪里。”
刘有地饿得急了,抓起高粱来往嘴里塞着道:“我这一辈子没想着儿子,总得把女儿的后路安排好。只是,我动手迟了些,赶得太急,现在又这么乱,桃树园有没有希望还不知道,只有带着你们先去了再问,只是,可能有点儿难。”
四女子不吱声了,五女子想说,我们是嫁不出去了吗?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刘有地又叹气道:“其实许多人家,女儿一生出来断奶就要抱出去的,越早越能找着好人家。女人天生就该是夫家的人,怎么教养,包不包脚,都是夫家做主,我是舍不得你们,才留到现在。”
“只可惜,你们都是一双大脚,五女子才七岁,还能包。四女子,你已经十二了,我算是把你害了。”
五女子从来没听父亲说起过这么多道理,原来做女人竟是这么样子的,根本由不了自己。
四女子、五女子尽全力嚼了两把高粱米下去,只感觉喉咙被涩呼呼的高粱粘着,好不难受。
刘有地没有因为这个难字就放弃要把她俩嫁去桃树园的想法,他把嫁大女子时拿回来的粗布拿了出来,自己动手裁剪,教她姐妹俩怎么缝制衣裳。
他希望她们穿得漂亮一些,找个好人家。
父女三人缝到天亮,五女子的新褂子是父亲缝的,领口是斜的,袖口是歪的。
四女子跟母亲学过缝补,手要巧些,针脚密而细致,做成的褂子虽然是个水桶腰,穿在身上却很周正。
刘六爷一反常态,亲自帮姐妹俩梳了头发,扎了辫子,挑上那另一箩高粱,领着她俩出了门。
走下很长一段陡峭的山坡,顺着山沟往外去,五女子一路走一路看。
山两边原来有这么多的人家,田地一大片一大片,这里竟然很像是过了收割的季节,挖田锄地的男人女人竟然是那样的热闹。
五女子见惯了自家那一片山窝窝,对这外面的广阔天地十分好奇,见着牛犁地简直稀奇得不得了,但她不敢开口询问那是什么,她肯定四姐姐也是不知道。
这样走了很久,路上的人渐渐多了,穿着团练衣服的男人一队一队的,说的都是杀贼人的话题,神情口气都跟父亲昨晚一个样儿,满嘴的牢骚埋怨和无可奈何。
走出这道山沟的口子,眼里一片瓦房,人多嘈杂,乱哄哄的,都在路边上排着队穿衣服。
刘三爷和几个瓜皮帽、长衫子的老男人都拿着册子在那儿一个一个地叫着人名,被叫到的,都死猪瘟神似的哼哼着。
那团总手里的刀明晃晃的,在太阳光下让人睁不开眼。
刘有地在这当口走得很快,好像害怕自己被叫住一样似的夹着尾巴在逃跑。
五女子紧拉着四女子跟着父亲一步不离,也逃命一样放小跑。
刘有地偏偏还是被刘三爷给叫住了,既然被叫住了,刘有地就说道:“三哥,讨口水喝吧,孩子两天没喝着一口水了。”
刘三爷啥也不说,领他们进茶馆,让四女子、五女子去喝水。
五女子拿起瓜瓢来,伸到缸里舀起一瓢水,整张脸埋进瓜瓢里,咕咚咕咚地牛饮起来。
听刘三爷问道:“这是最后两个孩子吧?”
刘有地痛苦地点着头道:“没办法,无论如何得把她们安排好了才放心。”
刘三爷不再说什么,抚着四女子的脑袋问道:“老四,找得到回来的路吗?”
四女子摇头。
刘三爷盯着她道:“记住走过的路,今后要是不好,能找到伯伯这里来也行,听见了吗?”
四女子又点着头,接过五女子手上的瓜瓢去舀水喝了。
刘三爷又捧起五女子的脸,蹲下去道:“叫伯伯。”
五女子望着他叫了声道:“伯伯。”
刘三爷道:“娃,记住,你家在富谷寺,你爸爸叫刘有地,你伯伯是里长,叫刘炳章,长大了记得回来看我们。”
五女子竟然包不住眼泪了,眼睛几眨几眨就滚落两颗泪珠,嘴巴一瘪就要哭。
刘三爷脸色一黯,用两根大拇指替她擦了眼泪,放开手搂在怀里抱了抱,起身调头无言地去了。
刘有地也是眼睛两眨,转过身去拿了四女子手里的瓜瓢在水缸里一荡,舀起水来和着流出来的泪水一起咕嘟咕嘟吞了。
父女三人喝足了水出门,刘有地不再走大路了,顺着山往上爬。
他常年挑着担子在这些地方行走,爬起山来又快又稳,姐妹两个也是劳作惯了的,却怎么也跟不上他的节奏。
刘有地总是走一段等一段,嘴里说不出来,心里很是着急,要不是这俩丫头一大一小,他指不定就会把她们塞进箩筐挑着走。
爬过两座山,蹚过几条沟,五女子感觉要饿死了,在伯伯那儿喝那一瓢水也不知道去了哪儿,脚腕子也要被揉碎了,脚趾头也磨出了血,她实在是走不动了。
四女子却不然,她走过两回涪江河,现在还很有劲,在那个大山窝里生活了十几年,今天她终于彻底走出来了。
既然是嫁人,四女子不怕远,只要不再是大山窝子就行。
刘有地看出了五女子的痛楚,扛着扁担蹲下去说道:“五女子,来,爸爸背你。”
父亲还没有背过她,五女子看着他的肩膀和湿透了的褂子踌躇了。
四女子催促道:“快去呀!”
五女子爬上父亲的肩膀,刘有地站起来就走。
五女子悬空挂在父亲背上,感觉身体要往下掉,一手紧紧扳着他的肩,一手紧紧抓着他肩上的扁担,双腿紧紧夹在他的腰上。
可刘有地走起来抖动很大,五女子吃不住这力道,走了一小段就嚷着要下来。
刘有地没办法,只能放她下来,然后把箩筐里的高粱匀了匀,将她姐妹两个都装进箩筐。
走到日落黄昏,到了一座山梁,这山梁余辉落尽,一条小路隐隐在林子里蜿蜒着。
刘有地放下担子来歇气,五女子想要小便,爬出箩筐钻进了林子蹲了下去。
这时,路上来了一帮过路的,这些人手里都拿着长矛大刀,穿的不是团练的衣服,样子十分凶恶。
刘六爷一见这帮人,拉着四女子就跑,连五女子和挑子都不要了。
那帮人一阵怪叫道:“你个该死的走狗还想跑!”骂着,举起手里的矛子就朝刘有地掷去。
嗖嗖嗖嗖!的一阵响,五女子蹲在林子里看着父亲倒下去,背上插着两柄棍子,衣服上一片红。
四女子吓得哇哇大哭,仰躺在地上惊恐地往后蹭着。
五女子吓坏了,捂着嘴拉上小衣,把一泡小便硬生生地憋了回去,然后直往茅草里钻。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父亲给他们打死了。
她不敢哭出来给那帮人听见,嘴巴死死咬住自己的胳臂,两只眼睛紧紧盯着地上的四姐姐。
那帮人怪笑着,提起地上的四女子,剥了她的衣服,把她摁到地上。
四女子惨叫着,那声音撕碎了五女子的心,再也忍不住的泪水夺眶而出,扑刷刷地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感觉那哭叫像无数的尖刀扎在了她揉碎了的心尖上,她再也受不住这种刺痛和惊吓,四肢突然瘫软了,没尿完的小便不自禁地流了出来,然后一切都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