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女儿血泪
四女子醒来的时候发觉被人扛在肩上,扛自己的人走路很粗笨,硌得自己肋骨疼。
她脑海里突然浮现出晕厥前发生的那一幕,她肯定父亲已经丢了命,扛自己的人绝对就是杀人的贼子。
一股死亡威胁袭遍全身,她紧紧闭着眼睛不敢睁开、不敢有丝毫的挣扎、更不敢哭出声来,只能强忍着剧烈的颠簸,抵抗着来自全身的痛楚。
一个陌生声音在耳边响起:“扔了吧,已经死透了,打算扛回去做压寨夫人呀?”
又一个道:“他娃尝到甜头了,还舍得吗?”
扛自己的人说话了,是一个年轻恶毒又有点儿熟悉的声音:“死没死老子不知道吗?要你们这帮老狗来管老子?再批批,老子请你龟儿子吃一刀!”
这下,再没人敢说什么了。
四女子毛骨悚然,自己人都恶语相向,喊打喊杀,这是凶残到了什么程度啊?她还清楚地记得他们凶恶的样子,她更不明白他们为何要杀死自己的父亲,并且连她也不放过。
父亲曾说,义军攻占丰乐场,杀富济贫,救活了不少快要饿死的人。父亲又说,贼子进了富谷寺,抢人杀人,无恶不作。
以前她不懂,到底什么是义军,什么是贼子,什么是杀富济贫,什么是无恶不作。
现在,血淋淋的事实让她什么都懂了。
一股从古未有的屈辱和仇恨油然而生,她很想张嘴咬身下这个王八蛋一口,咬碎他的四肢、咬碎他的脑袋!
但同时,她也明白自己的力量和这样做了的后果,恐惧又迫使她把一切屈辱和仇恨都强行忍了回去。
又一个声音说道:“唐娃子,我们都是一路出来的,都是因为没饭吃才杀人,西路军虽然败了,虽然我们再也配不上义军这个名号,但好歹还是哥老会的人。当幺爸的劝你,放了她吧,你还小,今后还要讨老婆的,不能跟我们比。这种事做了就丢,见好就收,随时想要,随处都有。”
“你这样带着她,终究是个祸事,我们怎好带着她去找范石匠呢?他可是眼里不容沙子的主,给他知道了还不得掉脑袋?”
“说起来都是穷人,这女娃子也可怜……”
四女子感觉扛自己的人猛地一窜,身下一震,咚的一声,有什么东西就被利器戳穿了。
那说话的人话没说完就一声闷哼,接着身边有人惊叫:“唐娃子!你连你幺爸都杀?!”
四女子吓得鼻脏一阵抽搐,冷汗直下,只听那唐娃子骂道:“老子杀的就是这个人面兽心的老狗!当初操刀举旗子的时候你们怎么说的?都忘了吗?舍死忘生跟你们造反,杀的人多了!哪个不服再批批一个?!”
所有人都站住了,没一个敢说话 ,只偶尔有簌簌嗦嗦的响动,显然是在施救被杀的人。
只听唐娃子又骂:“老子提起脑壳造反为的是哪般?就为跟你们做这种事来的吗?你们做得,老子做不得?你们这班老色鬼,别以为老子不懂你们的狗屁心思!”
“老子再说一遍,她就是老子一个人的,谁他妈敢碰一个指头,唐老狗就是下场!滚!老子不稀罕跟你们一路!”
一阵咚咚咚的脚步声走远,四女子被放到了地上,听唐娃子骂道:“别他妈再装啦!老子早就晓得你醒了。”
四女子哇一声哭出来,一动不敢动,只有闭着眼睛等死了。
唐娃子道:“别他妈以为是老子杀了你老汉,老子用的是刀,不是标枪!别他妈以为老子糟蹋了你,老子不把你占为己有,那帮老狗一个都不会放过你!你的下场不知道会有多凄惨!懂不懂?!”
“这帮老东西,当初哄老子,跟义军造反是杀富济贫,可以扬名立万做英雄。谁知道,跟官军打两场下来,知道自己命不长久了,就变得连狗熊都不是了!简直就跟狗一样!老子受尽了恶人的欺负,谁他妈想反过来做恶人!”
嚷完,也不管四女子认同不认同,坐在那里只管破口大骂:“这个唐老狗最不是东西!一路上偷偷摸摸糟蹋了不知多少女人,偏偏还在老子面前充大爷!老子早该赏他一刀了!起义?这他妈还是起义吗?!”
四女子从未遇见过如此丧心病狂的人,她无能分辨什么,但她知道什么叫狗咬狗一嘴毛。她还知道,父亲被他们杀了,糟蹋自己的恶魔就在跟前,自己落在他手里活不过三天。
……
午夜的时候,五女子醒了,耳朵里静得一点声音都没有,睁开眼睛的第一瞬,她看见了树丛中的月光,她不知道这个亮亮的东西叫什么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好像这里的一切都是与生俱来那般懵懂、那般一无所知。
但她能感觉到自己好饿,连叫唤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像虫子一样爬出草丛,向着光亮处爬去,甚至 连直立行走都已经忘记了。
以至于爬到亮光处,碰到地上尸体都不知道这是什么,更不知道昏迷前这里发生的一切,这具尸体跟自己是个什么关系。
五女子爬到尸体旁就再也爬不动了,又瘫在那儿躺着,成了一具活尸。
这个地方叫土地垭,顺山下去五里地就是武南河,这父女三人的去处是顺山梁往右,目的地就是首饰垭。
没想到鬼使神差遇到这帮贼人,那贼人做出了令人不齿的兽行,不但杀了刘有地,还将四女子掳走了。
天亮的时候,林子里蒙了一层雾气,一阵脚步声夹带着男人们调侃嬉笑响了起来。
这是一群早起赶往武南河坝淘金的郑家脚夫,一个道:“焦死人,你那婆娘一天到晚收拾得花枝招展的赶首饰垭,明说喝顺和的茶,暗地里回回都鬼打墙走错了庙门,你就不怕她给你带回来别人家的供果子?”
那一个叫焦死人的,看样子是个穷得不能再穷的人了,天生一副倒霉相,一身长衫子破破烂烂,补着许多不成型的笆,一根辫子干瘪瘪的翘着,猴脸上黑黑瘦瘦,挑不出二两肉来。
他的脸有点斜,嘴有点歪,两只眼睛惨淡无光。
他好像习惯了同伴诸如此类的嘲笑,并厚颜无耻地回答:“那也好,她总还知道给我捎带供果子回来吃,总比你那婆娘好,你连供果子都没得吃。”
同路的打了几个哈哈,又一个道:“这是供果子喂王八,吃得哑口又无言,闹笑话呢!”
焦死人不吱声儿了,站在路中央一动不动,眼睛死死盯着路边的草坪上。
众人顺他眼睛看去,见梁子上躺着一个血糊糊的死人,旁边还卷缩着一个编着辫子的小女娃。
焦死人噢哟一声惊呼,跑过去道:“死了人啦!”
众人呼啦一声围上去,十来只眼珠子盯着地上的五女子张口结舌。
五女子眼睛眨巴着,憨痴痴地面无血色,把众人吓了一跳好的。
一个道:“妈也!这是遭了抢案咯!”
另一个道:“大人死了,娃儿还活着,稀了奇了。”
又一个道:“只怕是吓傻了,你看她那眼睛,都桓(横)起了。”
焦死人看那死者,三十中上,穿着团练衣裳,像极了那日在县城差点撞倒自己的人,姓甚名谁却无从考证。
再看五女子,六七岁的模样,脸蛋倒是生的白白净净,眉目姣好,只是目光呆滞,怕是一个傻女娃子。
众人都知道,这地界是古道,也是要道,近段时间的流寇贼子从来不断,到处杀人抢人,搞得人心惶惶。
地上这人多半是这身衣裳害了他,死在这垭口上一点也不稀奇。
有道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大人死了,娃儿可怜呀,遇着这桩惨事,若是撒手不管,一走了之,未免太不近人情了。
只是,谁来接受这个娃儿呢?
众人都看向焦死人,他家里有个儿子,还没有童养媳,这女子生得这一幅好条子,比他那儿子好了许多,他哪有不稀罕的?
焦死人也看中了这一点,放了挑子蹲下去,抱起五女子来问道:“女儿,你叫什么名字?你们这是遇着什么事了?”
五女子虽然傻了,但潜意识还是有的,被一个不认得的男人抱着,就伸出手来去推他。
焦死人见五女子还知道反抗,就认定她不真傻,拉着她的手对众人说道:“我把这女儿收了,哥几个得帮我把人埋了,免得他在这里露尸荒野,好不好?”
众人点着头,嘴上支吾着,意思是不好误了这一趟出工。
焦死人也大气,愿意出两斗黄谷,问有没有人愿意到山下去帮他借锄头工具。
有了这一斗黄谷的报酬,就有两个争着抢了这单生意,下山帮忙借东西去了。
众人走了,焦死人蹲在地上把五女子抱在怀里,想着她这遭遇,泪花花就浸出了眼角。
一难受,就把孩子抱得紧了些,一边还戚艾地说道:“不管你遇到了什么,今后我就是你爸爸了。”
五女子本就是吓着了,被焦死人一楼一抱,还听见了爸爸两个字,脑海里的印象就被勾了出来,发生了什么、自己姓甚名谁,也就一股脑儿涌现在眼前。
“哇!”的一声嚎啕突然爆发,把焦死人吓得差点坐在地上。
但他一瞬间明白了,这孩子醒过来了。
推五女子出怀,看着她张大的嘴巴和扑面乱滚的泪水,焦死人也陪着她流泪。
五女子只管哭,妈妈、爸爸、姐姐、妹妹,所有面孔都出现了,所有人她也都喊了一遍,他们仿佛都在那儿看着她呢。
离开那个山窝里的家,一日之间,所有人天各一方,生死不见,早知道嫁人会是这样,还不如大家死在一起,谁也不嫁。
五女子越想越伤心,越哭越有劲,越哭越大声,直到把嗓子哭哑,再也哭不出来。
等三个陌生男人埋了自己的父亲,五女子已经变回一个再正常不过的人了,看着这个坟苞苞,想着这个昨天还挑着她姐妹两个嫁人的父亲,今天就被这一坯黄土掩埋在这荒无人烟的高岗之上。
这人世间的事也太过于荒唐、太过于无情、太过于难以预测了。
这埋葬,也包括了姐姐妹妹们的去向何处,连同今日之前那个家、连同辛苦翻挖出来的几亩土地、连同母亲的孤坟……一切一切,一切的一切,从此与她五女子天涯永隔,再也无缘。
焦死人很想问问这女娃家住哪里,家里还有什么人,可他害怕问出来之后这女娃就要嚷着回家,他不送她回去就会一辈子良心不安。
像他这样的人,穷得叮当响,婆娘又那样的风流缺少教化,谁到他家里来做儿媳谁就会倒大霉,所以他觉得自己家配不上这个女孩儿,要是知道了她是哪里人,搞不好今后自己都会忍不住要把她送回去。
他想把那孩子拉起来,不让她再跪了,可拉了两回,那孩子都不动弹,只是一个劲的抽抽搭搭,泪流满面。
他说道:“女儿,你爸爸,我见过,我不知道他叫什么,你能不能给我说你叫什么名字。今……今后我好招呼你。”
没想到五女子转过脸来眼泪巴巴地说道:“我家在富谷寺,我爸爸叫刘有地,我伯伯是里长,叫刘炳章。”
焦死人没想到死的这个人就是刘有地,上次在县城的时候因为想买赵家的粮食挨了打,人家是永和的爷,跟里长是一家,还跟自己是一个乡的。只是,他们的身份比他焦死人尊贵得多。
看来,不把这个女娃送回去都不可能了。
自己家里不配呀!
因而问道:“女儿,你知道回去的路吗?我把你送回去。”
没想到五女子直摇头,失神地盯着坟头道:“不,我家里没有人了,弟弟死了,妈死了,姐姐妹妹都嫁了,现在爸爸也死了,我要去桃树园。”
焦死人听她这一席话说的,每一句都像一把尖刀刺进了自己的胸膛,心又痛来肝又痛。
但一听她说要去桃树园,也就不是很痛了,笑着道:“我就是桃树园的人,你要去桃树园哪一家,我送你。”
五女子道:“我爸爸要把我嫁到桃树园,哪一家不知道,反正谁要我,我就嫁。”
焦死人笑了:“我有儿子,你嫁我家来吧,我要。”
五女子哇一声哭出来,对着坟头磕了两个头,趴在地上哭诉道:“爸爸,有人要我了,我嫁到桃树园了,你回去告诉妈,告诉伯伯,我长大了一定回去看他们……”
话没说完又是哇哇的哭,哭得焦死人跟着她流眼泪。
焦死人可不能由着五女子跪着不走,一直哭下去。
他连诓带哄把五女子放进箩筐,撬在肩上往家走,一边走一边告诫她不要再哭了,免得别人看见乱猜疑。
五女子坐在箩筐里,背靠着焦死人的脊梁,随着山道的七折八回,看着满目的枯黄,想着那些放不下、那些丢不开、那些伤透心和那些痛断肠的情节,怎么也分解不开来。
焦死人一路走,一路说着话,他说的什么,五女子愣是一句也没听见。
及至走到一处山弯的坡梁子上,焦死人指着拐角的山坳道:“到了,马上到家了。”
五女子侧目一望,对面山的山峰连绵起伏,一峰高于一峰,极目之处,巍峨雄壮。
沿着一座座山峰回眸俯视,山下一口大堰塘由北向南,神龙见首不见尾。
这大旱的年逢,堰塘里居然还有浅浅的一汪碧水映着蓝天,鹅儿鸭儿们在水中央欢快地游弋着,波光放射着燕尾式的漪涟,闪着金光向两岸扩散,光屁股的半大男娃娃们都在那黑黢黢的淤泥里摸鱼虾。
“这堰塘从来没干过,今年算是干得见了底了,你看,都在那里捉鱼呢。”
焦死人有意无意地解说道。
五女子不知道怎么接他的话口,把眼睛转向那一条连接东西两岸的堤坝,那堤坝内侧一排垂柳,千丝万缕,只是它的枝叶有些枯黄了,在阳光下尽是一派消极和萎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