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秋去冬来
时间从七月二十八日战乱开端到八月十三,贼军的霍乱越烂越宽,丁鸿臣这时候迎来了又一批援军。
他终于耐不住了,一声令下,三路大军近五千余人沿涪江河两岸,分别向洋溪、瞿河、观音阁展开地毯式合围。
沿途根据受害大户提供的线索,一路抓捕曾参与暴乱的农人及其家属,并将茅针山附近乡民全部拿下,逼迫税狠人出来交战。
这当然就牵扯到了税狠人及其弟子们的根本。
人类战争,从来都不乏有贪生怕死背叛组织的汉奸!
何况,丁鸿臣赏罚分明,手中有大批被洗劫一空的富户相助。
凡筹谋划策者,赏现银十两。凡举报造反家属者,赏现银五两。凡愿意悔过提供税狠人安身之处者,赦免一切罪过,赏银二十两,并承诺绝对为其终身保密。
不出三日,税狠人的亲戚六眷、弟子们的父母妻儿尽皆被捉拿。
丁鸿臣立即将其弟子家属斩首示众,连窝藏者也尽数诛杀!唯独留下税氏亲属。
税狠人纵是铁石心肠也坐不住了,不得不重举义旗,率领三百精干于八月十五突袭青堤渡,展开了骚扰偷袭式的游击战。
第一轮,兵分两路,全由名下弟子组成,趁夜摸进丁鸿臣第三路军的中军大营,烧了他的粮草后,凭着弟子们的精湛刀法一路砍杀,杀得清军到处乱窜。最后两路义军汇合,杀开一条血路逃逸。
半个时辰后,第二轮攻击又突然出现在丁鸿臣的第一路军军营,清军措手不及,又死伤一地,等丁鸿臣亲自带军杀来时,税义军又凭借熟悉的地形走得一干二净。
本来,税狠人曾是大同财的悍将,凭此战法,是完全有能力跟官兵周旋的。
无奈,徐机匠、范石匠闻讯后,于次日亥时突然在蓬溪境内的瓦桥子发难,拿下瓦桥子又突袭郑心寺,然后迂回往青提渡杀来,于当日黎明在青堤渡就跟他两军合为一处。
有了范石匠的加入,当地穷人再次响应,纷纷来投。
弟子们的家属全都死了,这时候的税狠人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不得不重新部署。
刚好,两千余虎狼之师在青提渡与陈忠良主力相遇,两军在渡口短兵相接,血染青提渡。
陈忠良不敌,率兵退走。
破了青堤渡,义军人数突破三千,税狠人在此时力推范石匠为首领。
范石匠也不推辞,即刻命人就地造饭,将收缴来的粮食尽数分了。
饭后稍作休整之后,范石匠趁士气高涨,分兵三路,每路千余人,命莫道是与税钢税勇做开路先锋,直取康家渡。
命税狠人和余德清领千余人率船队断后,以防清军抄后路。
他自己和徐机匠二人要出其不意去攻下如意寨来作为今后的大本营。
三路人马沿江直下,声势浩大,向康家渡杀去。
探子把义军这一部署报之丁鸿臣,丁鸿臣立刻将税氏族人尽皆斩杀,抛在路边,以图激怒税狠人,然后命第三路军留守康家渡,随时做好驰援如意寨的准备。
又命最精锐的二路军陈忠良领兵进入如意寨,跟当地团练联合布兵设防。
他自己再度后撤,迂回柳树沱以南,以三角之势等待义军进入如意寨,意图在此将义军范石匠部歼灭。
范石匠怎么也没想到,一进山就遭到守山团练拼命抵抗,不明不白之中身后就被陈忠良给围住。
两军对垒,不消一盏茶的功夫,范石匠部就死伤数百人,范石匠自己力战而死。
义军失去主将,重创受阻,徐机匠奋勇冲杀,几百人在如意寨下被官兵两营兵力围死。
战至最后,仅徐机匠数十人突围出来。
陈忠良乘胜追击至康家渡,正遇着己方第三路军与莫道是两部激战。
陈忠良加入,莫道是前后受敌,幸亏身边多有弟子,方才杀开一条血路,沿河道退回与税狠人汇合。
税狠人受河道所累,不能率船队突出康家渡,只得原路退回柳树沱。
剩余一千人安营扎寨未定,就被丁鸿臣集全军之力围堵夹攻,税狠人及众弟子左冲右突,拼死力战,最后杀开一条血路,数十人突出重围。
官兵一路追杀,众弟子舍死相拼,税狠人仅仅三十二人逃脱。
丁鸿臣大获全胜,马上集三千余人沿途清剿,抓获西路流窜义军五百余人、协从家属二百余人,尽皆斩首。
之后又命陈忠良率兵沿富谷寺一路清扫回潼川。
至此,这场顺天教之乱到旧历九月宣告结束。
事后,丁鸿臣总结了此战取胜的三个要点,一,养军备军做死守状态,麻痹了敌人。二,充分利用了民间力量,斩杀义军家属铁腕有力,激怒了绝大多数义军。三,口袋牵得好,如意寨底子铺得厚,合围及时。
丁鸿臣的完胜,助长了靖川营的威风。
杨铁山想要借机打击哥老山头、疏通河道、兴修水利、钻井晒盐之宏伟目标的最后一丝希望彻底破灭。
正如万智斋所说,朝廷内忧外患,维护民间财团的利益,保证川汉铁路的顺利承建才是安邦定国之大计。
恰在这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物找上了门来。
一看此人的大鼻子、蓝眼睛和胸前的十字架,杨铁山恼羞成怒。
这帮洋鬼子怎么还活着?税狠人砸天主教堂怎么不砸死他?
想要赔银子,找当事人要去吧!
杨铁山自然知晓自己无力处理国际问题,拂袖而去,毅然辞去了代理知县,把这个烫手的山芋丢给了下一任。
世上有许多事说不清楚,祁凌致看着是要倒大霉的,结果啥事儿没有,在潼川养好伤后直接调任他处,上官们竟然没有拿着他任何的不是,何大爷的案子,没有毛病。
周乾干呢,跟在丁鸿臣身边除了当向导,一敌未杀、寸功未立,能继续做巡防营统领已算是很不错了。
马王爷呢,背上了畏罪潜逃的罪名,连浑水老戗都没机会做了,成了画影捉拿的通缉犯。
好在,周乾干再次兼任了捕快房的都头,差官们对这位曾经的马都头也是网开一面,视之而不见。
杨、陈两家被扶上原位,所有太太奶奶、少爷小姐统统回了家,重新开馆立堂,照常经营。
杨金山之子杨小山继承福成当家,张三爷继承永和当家。
张三爷助陈桂堂杀敌有功,得到丁鸿臣的赏识,捞了个丰乐巡检司管带的官位,统领兵勇一百二十,主管丰乐场巡防治安。
程亨吉护城有功,赏银百两,以示皇恩。
这场灾难似乎已经结束,老天爷也终于收起了它那一副火辣的笑脸。
桃树园的上空接连三天阴阴沉沉,云聚云散,有点要下雨的样子了。
抢种来年小春成了桃树园人的头等大事,翠翠又一次成了焦死人的开路先锋,她那把小小的锄头积蓄许多的悲愤和力量,专门负责铲麦沟,焦死人丢种埋土。
四天下来,三亩稻田播种完毕,等他俩扛起锄头上山的时候,首饰垭迎来了开春以来第一场小雨。
翠翠翁媳和所有桃树园人一样,冒雨抢种,全力以赴。
这场雨,淅淅沥沥连续不断,把整个地球的表土都浇了个透湿,酷夏深埋在土壤里的热气腾腾地往外冒,白色的雾霾笼罩山巅终日不散。
首饰垭在湿漉漉的胜利和喜悦中进入了一个满怀希望的等待。
老天爷就是这样,始终让人解析不透,热的时候天天都是烈日当头,想它下一场雨它就是不下。
现在秋凉了,又天天都是毛毛细雨,一下就是二十来天,下得石头都长毛了,想要它停下来晾晒两天,它偏偏就不会如了你的愿。
这种时候,就是赵子儒推行栽桑种棉的绝佳时机,他兄弟俩带着桑籽冒雨回到首饰垭喝了半天茶,把自己的想法和安排跟李德林细说了一回,李德林当即接了桑籽,当时就敲定了几家圃苗的佃户。
按照赵子儒的预想,蚕茧最先只能外销,因为纺绸的生成工艺太复杂,潼川地区不具备加工条件,种棉种麻、纺线织布,把民间手工业进一步发展壮大,合并成纺织厂或者纺纱厂要相对容易些。
大清的手工纺织非常普遍,女人们只要有棉有麻有纺车就能将原始棉麻纺成线、织成布、缝成衣裳。
纺线织布可以是手工业操作,也可以引进洋人的机械设备,但眼下要做的是先卖地,筹备资金选厂址建厂房。
于是,桃树园人也迎来了一个令人难以接受的大变革,赵家大少爷开始第二轮卖地了。
这个沉重的消息就像天上的雾霾一样笼罩着所有人的心,因为,卖地等于卖佃户。
赵家第一轮卖地的时候是光绪十五年的大水灾,赵家卖掉了所有田产的三分之一,因为那一年,赵家在丰乐场的所有生意被大水洗劫一空,连那合股的票号都荡然无存。
而这一轮卖地又是为了什么呢?桃树园很少有人知道。
反正,赵家卖地的告示到处都是,首饰垭黄果树上都贴了三张。
赵家上一轮卖地,丰乐福成公就收购了两百五十亩,这是众所周知的,郑学泰郑老爷还买了五十亩。
桃树园人不知道赵家卖了多少地,但他们知道这两个买家买了多少地。
有人以三分之一为基数粗略地算了一下,赵家现有的田产还有六百余亩,三分之一就是两百亩,以此类推,赵家未卖地之前应该是九百余亩。
大家都知道,大水过后两三年,杨大爷在桃树园的田产就莫名其妙地到了他的妹夫郑大少爷郑良才的名下,这是一个怎样顺理成章的操作模式,桃树园人清清楚楚。
然而,这一轮的两百亩又将花落谁家呢?
桃树园人拭目以待。
卖地难,买地也难,卖地的难找买主,买地的难找银子,双方都会涉及许多变更手续和繁重的交易税不说,这中间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赵家卖地,当然是桃树园人买才最为适宜,外面的人来买都要以一个管理不便的理由来压价,上一次赵家就吃了这个亏。
那么,这一次还会吃这个亏么?
还有,谁买了赵家的地,谁就有可能成为桃树园人的公敌,因为只有赵家的租额才是最公道的,郑学泰郑老爷的租额却是赵家的三倍甚至四倍。
对佃户而言,谁脱离了赵家这个东家就意味着谁将要面临高出三到四倍的交租定额,在赵东家这里交三斗或者四斗一亩,换个李东家或者王东家来就要交九斗或者十二斗一亩。
郑赵两家的田,要走出桃树园两里路之外才能找到边界,赵家的田靠里,郑家的田靠外,从堰塘堤坝开始,两里路之内属于赵家现有田产,之外到山沟出口处,属于郑家田产,至于旱地,西面属于赵家,东面自然就归郑家了。
但是,不等于赵家的田就只佃给赵家人,郑家的田就佃给郑家人,这是根据各家人丁繁衍的进度决定的。
赵家是最早入驻桃树园的,故而就近的田就属于赵家开垦,郑家后入驻,只能开垦较远的,而且,得靠买进。
这就导致了家族田地混租的现象,郑家族人后到,穷人要种田,就得租赵家的。
多年以后,赵家人口增长,又得租郑家的田来种。
比如,黑牛兄弟俩分家,黑牛是长房,继承了父辈租赁赵家的田,弟弟黑子要种田就只能去郑家租田种。
在人丁的涨幅上,郑家后来居上,许多人租不到水田,就只有靠种旱地,赵家人不愿去郑家租田的,同样只有租赁赵家的旱地。
赵家卖过一轮田,这田后来落入郑家,赵家租赁郑家水田的人家又多了许多。
这一回,赵家要卖田,当然只能卖挨着郑良才名下的那一片。
有道是,卧榻之侧且容他人酣睡,依郑学泰的算计,这一次他无论如何都得全力抢购这两百亩。
为此,桃树园很多人陷入了恐慌之中,就连赵家一部分人也是惴惴不安。
但是,卖田势在必行,赵大少爷的苦处,赵家人现在都知道了,他们再心不甘情不愿,都只能理解。
要卖的田被划出了界限,因为买家要看田议价。
所有郑家人租佃赵家的田统统被划分了进去。
焦死人第一个哭了起来,脱离了赵东家,他还怎么活呀,他不明白赵家为什么非要卖田。
不仅仅是焦死人,所有租佃赵家水田的郑家人都哭了起来,他们就是靠着租佃赵家的田活命的呀!
卖田不能东割一块西割一块,判了谁的死刑也不能坏了这规矩。
佃户可以不在乎谁是东家,而在乎东家是个什么人。
郑学泰这样的人,在本族人的眼里都是吃人不吐骨头活阎王,一旦这两百亩水田再落入他的手中,那佃户们还有法活吗?
焦死人租的田划进去了,他的希望还没有彻底破灭,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这田千万不要落入郑学泰的手中,一旦落入郑家,加重了租子负担,他就连还印子钱的基本保障都没有了,等于是要了他的命。
卖地的告示贴上十天了,除了那些待宰的佃户,桃树园一切都风平浪静,没有一个买主前来搭线。
这一形势,让不少的佃户默默祈祷,但愿赵家的田卖不出去。
还真如他们想的那样,又过了十天,仍然没有买主上门。
焦死人就双手合十地对天作揖道:“菩萨保佑啊,赵老爷,你就别卖田了,你败完了家,桃树园也是不得安宁了呀!”
翠翠不懂卖田对赵家意味着什么,但她还是不希望赵家的田卖不出去,只希望不要卖给郑家就行了。
但她知道,自己怎么许愿、怎么想象都于事无补,她无力决定什么,就算那田真的给郑家买了去,她们也只能接受。
她不相信老天爷不帮赵家这样的好人,田总有一天会卖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