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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桑苗儿

赵家又传出一个消息,凡是愿意栽桑养蚕的,赵家免费提供桑种蚕种,并资助一千铜板的养蚕器具筹备金,

赵家不分姓氏门第,贵贱高低,只要是首饰垭人,皆可以栽种养殖,赵家包干蚕茧收购,绝不欺众。

消息一出,首饰垭的布告跟着就贴了出来。

负责一切细节操作的是顺和二爷李德林,

李德林是个高个子,长得很是精瘦,为人十分正直。照理说二爷在哥老排行中是个不管事的虚衔,但因为他兼着里长一职,有一定的主持管理才能和民间声望,也就成了个无事不管的实权人物了。

要栽桑养蚕的,报名立据画押的找他、领桑种以及今后领蚕种的也找他、领资助金的也找他、有学习养蚕技术的还找他。

当然了,资助金是要立据画押、见到了养蚕的簸箕,竹连子,蚕架之类的器具之后才能领取的。

翠翠最先知道这个消息,没等布告贴出来就告诉了焦死人。

焦死人正为钱的事伤透了脑筋,一听有这好事突然就来劲了,第二天一打听,众人皆不知道。

等到布告一出,众说纷纭,焦死人第一个就去找了李德林了解、报名。

他相信赵家也像相信自己一样,干脆就直接立据画押,画完押立即就回家按照李德林说的把那毛竹砍倒一片,着手批篾编簸箕,扎连子。

翠翠也是雄心勃勃,跑前跑后地帮忙。这丫头,别看她人小,从小就在紧张的家庭环境中成长,非常的勤劳懂事。

待编好了几个簸箕,扎好了两副帘子,翠翠就问道:“爸爸,要养蚕,蚕儿吃什么?”

焦死人回答:“蚕儿吃树叶。”

“什么树叶?什么树叶都行吗?”

焦死人笑了:“蚕儿只吃桑叶,它不吃别的叶子。我们还得赶紧重新栽桑树,以前的老桑树都老死了。”

这一句话犹如当头一瓢冷水把翠翠浇得透心凉,站在那里就焉了,树都还没栽呢,什么时候才能养上蚕啊。

焦死人此时心情好,养蚕他是有经验的,栽桑也快,只要有桑苗,经管得好,最多两三年就可以养蚕了。

看见翠翠一脸的失望,忙安慰她道:“没有树可以栽嘛,很快就有了,最多三两年。女儿,爸爸是篾匠,会编簸箕,这两年正好编簸箕挣钱呢!”

翠翠仍然没高兴起来,还要等三年。

焦死人笑着对她道:“女儿,别急,你现在还小,急不来。养蚕很忙碌,等你再大一点刚刚好。”

四天之后,焦死人编了十个簸箕,扎了三副帘子,他有养蚕的经历,这些东西,足够养很多蚕了。

蚕架的事儿他也想好了,为了能养蚕,他不得不做一回小偷。

不过,他不认为这算偷,应该是跟人要,向谁要呢?当然是向这座山要,就算这座山不是自己的,但也是他郑家祖上的。

当然不能当面要,得背着人要,还不能要别人的,要要就要小矮人的,反正他的草山多的是,就坐在自己屁股底下呢,不要白不要。

当晚夜深人静,月黑风高,焦死人拿了弯刀,拣那隐秘山弯里不大不小、不弯不驼的柏树砍了两根,用泥土把那树桩盖得严严实实,连一根枝丫都没给他留下。

蚕架的形状他知道,直接用弯刀下料,弯刀批插口,忙到天亮就准备妥帖。

翠翠早早做好饭,焦死人吃完就去了首饰垭叫李德林来验收。

李德林知他老实本分又最积极,直接支给他一千个铜板,然后随他去家里验收。

见簸箕、帘子都已妥帖,就是蚕架缺铁钉组装,当下就点头把他赞许了一番。

焦死人有了一千个铜板,也不去管那要命的印子钱,他首先想到的是翠翠的衣裳,可现在外面更乱,他哪里还敢进城去。

翠翠对于焦死人来说就是一个宝,哪怕金瓜一丝不挂他也不管,就非要给翠翠弄一身衣裳穿。

怎么弄呢?

人逢喜事精神爽,有了精神就不自卑了,也就有了主意。

他自己不敢进城就只有找信得过的人帮他置办,那就非赵家奶奶莫属。

厚着脸皮找到大少奶奶说明来意,并请求少奶奶给置办好的。

大少奶奶看他那副形状,都快入冬了,还是一身单衣裤,衣袖只剩半截,浑身上下笆上重笆。

他自己这个样子,却要给童养媳置办衣裳,而且不惜血本要好的。

这钱的来路龙宝珠也知道,他的遭遇也清楚,这样的人,人穷志不短,怎能要了他的钱?当下就委婉地说道:“郑哥,你的事我答应了,你先把钱拿回去收拾好,等我把衣裳做好了给你送来,花了多少钱,到时候再说。你看好不好?”

焦死人想,上一次进城做两套衣裳要五钱银子,现在这一千个铜板制一套衣裳还是可以的。

他执意要留下这一千铜板。

龙宝珠就变了脸道:“你不听我的,我就不给你办了。”

焦死人挠挠头,笑道:“少奶奶就跟那菩萨一样,我就听你的。”

这话把龙宝珠给乐的。

翠翠的衣裳有了着落,焦死人了却了最大的心病,他接下来就开始打桑树的主意了。

其实桑苗的主意不用他打,他既然这么积极,李德林就主动找到了他,说这时节圃桑苗虽说有点晚,但还赶得上,要借用他的两亩麦田种桑苗,损失了麦子,按二两银子一亩赔偿,桑苗出来,不管好赖,按二两银子一亩收购。

焦死人不会算账,林德林就连账都帮他算好,这就是说,到明年插秧的时候,他的两亩麦田至少可以收入八两银子。

这就比种两亩麦子强了好多好多,焦死人当然答应,立马就动手把麦苗铲掉,按照李德林的指点种上了桑苗。

整个首饰垭要栽上桑树,单靠焦死人这两亩田哪里够,李德林还在赵家发展了几户人家,其中就有黑牛、黑子兄弟俩。

种上桑苗,焦死人又把自己房屋周围、地边地岩的老桑树进行除草剪枝、刷白除虫。

焦死人带了这个头,整个桃树园纷纷效仿,干得很是火热。

翠翠的新衣裳很快送来了,一套单衣,一套夹袄,不但是很好的棉布,而且还染着鲜嫩的蓝颜色。

翠翠高兴坏了,穿上衣服,整个人白白嫩嫩,漂漂亮亮。只是有些显大,还有些显长。

送衣裳来的刘妈说,棉布缩水,孩子正在长,到明年就合身了。

焦死人眼泪都出来了,一千铜板哪能买两套?但这女儿急需这两套衣裳,他把一千铜钱拿出来,刘妈死活不要,说这是小少爷们的旧衣服改做的,旧衣服怎么能要钱呢?

翠翠说这就是新衣裳,焦死人非要给钱,刘妈就把钱给他丢在簸箕里跑掉了。

翠翠把这一切装在心里,向往着有大少奶奶这样一个妈更加根深蒂固。

这两套衣服她是怎么也舍不得拿出来穿,直把自己衣不遮体的旧衣裳穿到了冬天。

这一年的冬天很冷,金瓜的破棉袄已经穿到满身虱子了,翠翠才穿上她那崭新的夹袄。

焦死人今年编簸箕的生意很好,挣钱的欲望掩盖了刺骨的寒冷,他每天都几乎在火热中度过。

到了来年,一切都恢复了往日的秩序,别人家开始收割麦子了,焦死人家的两亩麦田却是青幽幽一大片桑苗,长势十分喜人。

恰在这时候传来一个消息,那个驴脸东家田大爷输了钱,欠了一屁股赌债,把这二百亩田契尽数抵给了郑大老爷郑学泰。

焦死人好不恐慌,这东家怎么转来转去又转到了这个小矮人的这里?真是冤家路窄,怎么就逃不出他的手心呢?

他哪里知道这中间的鬼蜮伎俩,赵家两次卖田,郑学泰都不敢亲自下手,全都是借他人之手,暗度陈仓、偷梁换柱。

赵家只顾做自己的大事,对于这种小人,就简直没把他放在眼里。

到了交租的时候,按照驴脸东家定的六斗一亩,焦死人加上两亩山地五斗一亩,该交租子二十二斗。可到了郑学泰那里,今年的年逢好,水田按十斗一亩算,坡地要交七斗。这样一来,焦死人要交三十四斗小麦!

这怎么办呢?

田是东家的,地也是东家的,交多少得由东家说了算。

焦死人知道这个小矮人的心肝五脏都是黑的,他家那两亩山地翠翠经管得好,也打了三十一二斗小麦,他就用自己的斗量了二十斗,剩下十四斗打算用银子来抵。

到那儿一看,小矮人今年的印斗又大了好多,自己二十斗小麦到他这儿十七斗还差一点。

简直是飞起来吃人!

焦死人不干了,他打算全部用银子来抵租。

郑学泰想,卖出的斗小,收进的斗大,用银子抵租就要用市场价来算。他盘算了一番道:“好啊,两千铜钱一斗。”

焦死人差点吐血,心里骂道,你他妈的,你不但飞起来吃人,还要连肠子里的屎都一起吃,吃得人尸渣都不剩!

焦死人就是这样的蠢,他不知道今年市场的粮价已经由两千文降回了一千二百文一斗,还巴巴的把这一十七斗交了,剩下一十七斗按郑学泰的价格用银子来结账。

这样一来,焦死人的麦苗赔偿金四两银子,加上桑苗出售四两,全部用来交租都只能剩二两三钱银。

现在桑苗还没出土,要等桑苗出土有了银子才能结账,郑学泰怕到时有变,又写了一张契约叫焦死人画押,焦死人居然也画了。

翠翠经管的桑苗粗壮好看,出土这一天,李德林给焦死人留下了一些,免费给他栽种,把八两麦苗、桑苗费一并给了他。

等桃树园的两姓乡邻们来纷纷分走了树苗,翠翠金瓜乐坏了,也背上桑苗去栽树。

两个孩子刚走一会儿,郑学泰拿着个账本、带着两个家丁就来了,老远就叫:“焦死人,发财了哈,恭喜恭喜!”

焦死人恨不得踢他两脚,哪里还要搭理他,只把那屁股对着他去埋头挖土准备秧田。

郑学泰对着焦死人的屁股说道:“焦死人,别拿屁股对着我呀,你有银子了,是不是该把剩下的租子和印子利息结了。”

焦死人只以为自己银子绰绰有余,答道:“结嘛,多少?”

郑学泰拿出那张契约道:“这是你所欠的一十七斗租子折算的现银,看看,你自己画了押的。”

焦死人一看,点头道:“是我画的。”

郑学泰道:“没错就好。”又一翻账簿道:“照说呢,印子利一年还不到,半年呢又过了十来天,我就照半年收,你看好不好?”

焦死人点头,还只当这个小矮人大方了一丁点儿。

郑学泰看着账簿道:“你的本金是五两对不对?”

焦死人又点头。

郑学泰道:“我这个人做事,要做到你点头应声,十七斗租子折银五两七钱,加上五两银子本金半年来的利息就该二两五钱。”

焦死人一听,连头发根都炸了起来,心肝发颤,脸色发青,胸口有一股火要往外喷,喉咙咕噜一声,一股腥味就冒到了嘴里。

他哪里还说得出话来,接着脸色由红转白,由白转紫,噗嗤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郑学泰看焦死人吐了血,两只黄豆眼滴溜一转,冷笑一声道:“你不交也可以,满一年利息就是五两哈。”

焦死人一阵眩晕,一屁股坐到地上,心想,无论如何不能让这个王八蛋给气死了,孩子还小,得先留着命。

郑学泰拉长脸又道:“给是不给?你说句话。”

焦死人想了又想,长长叹口气:“二爸,我求求你老人家,你把我的命收了,恐怕是一两银子都得不到哦。”

旁边的家丁听了,衣袖一卷,上来就赏了焦死人一记耳光。

另一个上去也要打,被郑学泰拉住。

焦死人挨了一巴掌,看着两个家丁的拳头不敢吱声了。

郑学泰扯起嘴来笑着道:“看你这话说的,你今年收成很不错,桃树园哪一家能赶得上你?再说,你马上就可以养蚕了,养了蚕,白白生生的茧子出来,那就是白花花的银子,还愁这一点小钱?”

焦死人心里既恨又痛,苦笑一声道:“哼,小钱?”

郑学泰拿出十二分的好心来劝解他道:“照我说,你有多少就给多少,要是到年底不结清利息,这个利息就又变成本金了,你懂不懂?”

焦死人道:“说嘛,一共该多少。”

郑学泰笑兮兮地道:“这就对了,相信我不会害你,你年前再给二两二钱的利息,本金就还是五两。这里呢,十七斗租子折银五两七钱,加印子利二两五钱,一共八两二钱,这二钱就当当二爸的赏你,你就给八两。”

焦死人又吐两口血,他这下会算账了,这一年辛辛苦苦得来的,全部交给郑学泰不够不说,还要差二钱!

他仿佛看见了白白生生的茧子上染满了自己吐出来的鲜血,却怎么也看不见那白生生的银子在哪里。

但是为了翠翠和金瓜,焦死人一咬牙,把八两银子尽数给了郑学泰。

不管怎样,桃树园山上山下、房前屋后、田边地坎、包括路边草丛都栽满了桑树,那桑树斜斜的靠在土坯里,偷偷地发着新芽儿。

这里面,有翠翠的一番心血,也有他焦死人的一份功劳,他们就冲着这心血和功劳的自豪,想着那白白生生的茧子,没日没夜的劳碌着。

翠翠穿上了新衣裳,白生生的脸蛋就像一朵蓝天上的白云,那一对乌溜溜的眼珠,就像蓝天白云上两孔清澈的泉眼,那披撒在肩的长发,就像清澈的泉水从泉眼里洒向蓝天。

她那柔弱的身段像极了斜靠在土坯里桑苗儿,正悄悄地吐露绿芽儿,偷偷地在往上蹭着。

翠翠每天都要和金瓜抬粪水浇树苗,焦死人也要浇,浇麦苗、浇秧苗、浇一切能够生长的苗。

用汗水浇、用磨破皮的血水浇,必须要不停地浇,一切的希望都在后头呢!

桃树园所有人都跟着他们一起浇,首饰垭、乃至于潼川所有人也跟着一起浇。

苗儿在长,人儿在长,白的在长,黑的在长,美的在长,丑的也在长,反正一切的一切都在默默地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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