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官司
郑学泰马上就拉开了架势,拿出一副穷凶极恶的样子来吼道:“谁给你的这个胆子?嗯?你敢这样欺我,今天我就要以族长、以长辈的身份来教训你一通!”
说完,把手里的算盘冲家丁哗啦一挥道:“给我揍他!”
焦死人马上就站起来,眼睛搜索着趁手的武器。
翠翠一下拦到了焦死人的身前,金瓜就有和郑学泰拼命的样子。
家丁明明知道这事儿闹大了对族长没好处,不敢动手。
但不动手不代表不吓唬焦死人,一个说道:“也不用打他,他也经不住打,把银子拿过来就行了。”
两个家丁一左一右上去抓扯着焦死人,要抢他身上的银子。
焦死人这银子,是翠翠千辛万苦熬出来的,他拼死也不会再给他抢了去,握紧两只拳头一阵乱舞,赶开家丁,抱起翠翠就跑,连金瓜也不管了,边跑边叫道:“打死人啦!郑学泰打死人啦!大家来评评理呀!”
郑学泰傻了,他这一闹,沟底下赵家的人全都听见了,那一帮子啯噜子好打抱不平,难免不出来几个替他出头。
家丁看这事已经闹大,不敢去追了,只把金瓜踢了两脚。
金瓜不过是九岁的孩子,哪经得住大人踢两脚,哎哟哎哟叫唤起来,声音很是凄厉。
山下面的赵家人就说话了,一个道:“莫要欺负老实人哈。”
“就是!你龟儿子太过分啦!连娃娃都打,还有没有一点人性?”
“郑老爷,你那个印子钱怎么来的,大家都有数。你欺负族人,当桃树园的人都是瞎子吗?”
“焦死人,请他吃讲茶!(吃讲茶:哥老会调解纠纷的一种手段)”
“吃啥讲茶,焦死人,你是空子,直接告官!马上就告!现在有王法!”
焦死人一路跑,一路答应:“我就是要告官,就是要告官!老子要跟他打官司!”
郑学泰也发横了,壮着胆子开口骂道:“狗拿耗子多管闲事!郑某人怕哪个告官?借钱不还有理了吗?这官司,老子陪他打到潼川府!”
赵家人回骂道:“花脑壳,那钱是借的吗?鬼都晓得!”
“老乌龟!不要欺人太甚,你那一窝兜的丑事,掀开来要臭三湾!”
郑学泰气得不得了,他是不敢跟赵家那帮啯噜子作对的,杨金山在世的时候都不敢,现在更不敢。
但焦死人是个什么东西?弄死他不就像捏死一只蚂蚁吗?
于是亲自动手,把焦死人那院坝里的簸箕往山下推。
家丁见东家要往烂处搞,也去帮忙,一个接一个的簸箕滚下山去。末了不解气,把粪桶都砸了个稀巴烂。
郑学泰打砸完毕,一挥手道:“走!老子就陪他去见官!”
他一走,金瓜就从地上爬起来,捡个石头砸过去骂道:“老乌龟!小矮子!花脑壳!”
咚的一声,这一石头砸在了郑学泰的背梁上。
郑学泰猛地一回头,这一刻,他突然看见金瓜那仇恨的眼神像极了小时候的郑良才。
心里一激灵,也忘了背上火辣辣的疼痛。
心道,旁人都说,这个小龟儿子是老子的种,该不会是真的吧?若是老子的种,老子还真不能下手捶他。
转念一想,这怎么可能呢?除非是遇着鬼了。
家丁见郑学泰挨一石头反而看着那个小王八蛋发愣,冲过去两巴掌把金瓜打翻在地。
郑学泰一声呵斥道:“走了!不跟那小杂种一般见识。”
金瓜挨了两巴掌,脑袋嗡嗡的响,从此在心里种下了深入骨髓的仇恨。
焦死人跑下山,放下翠翠道:“女儿,你就在这里等着,爸爸去找人写状纸,告那个小矮子。”
翠翠十分害怕,弱弱地问道:“爸爸,你斗得过他吗?”
焦死人一心要摆脱印子钱,壮着胆子说道:“女儿不怕,我们就是太怕他了,才被他这样欺负。这一回我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有多恶。我斗不过他,总有人斗得过他。”
翠翠对此十分忐忑,看着公公头也不回往赵家大院走去,她也只能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赵家人的身上。
焦死人来到赵家的大院坝,一圈人将他围住。
赵黑子道:“郑哥,你不是一个好吃懒做的人,受了怎样的冤枉我们全都知道,只可惜你不是袍门中人,真要把丰乐场的龙头大爷们邀约拢来说理,你也未必说得过。如果你要告官,就叫学堂吴先生给你立一个状纸,先请李二哥评个是非曲直,若不成,再找那知县老爷来断一断,大清朝还不是他郑家说了算。”
焦死人连连作揖道:“各位赵家兄弟,这一回,你们得帮帮我,我被他逼得没法活了,无论如何也要去告他一状。”
狗娃子道:“你早就该告了,那老乌龟都骑到你头上拉屎啦!”
焦死人苦着脸,眼泪花花的说道:“前两年,我到处打短工,给人编簸箕、挑大粪,一个铜板一个铜板的攒起来给他,都想着他是长辈,有郑家的体面,我有一个还一个,这几年还他的银子已经不下二十两了。要不是李二爷帮我弄了几亩桑苗,我都被他的印子钱逼死了。我是想不到他这样的变本加利,一年一个跟斗翻,都翻出五十两来了,这个印子债,我是拼了老命也还不完了……”
赵老四骂道:“啊呸!这种牲口,亏你还把他当长辈,简直蠢得有盐有味!”
焦死人被骂得哑了,杵在那里左右不是。
赵二娃见他那形状,气不是,恨也不是,说道:“不说了,这个状纸我帮你立,这官司打不打得赢都非告不可,我不信天下没有公理了。”
郑学泰在对面山的路上,一边走一边听,恨得牙痒痒,他也不跟谁去争长短,马上就叫家丁去丰乐场找郑良才,要郑良才拿八百两银票去县衙走一遭,把各处的关节都疏通好,等着焦死人去告状。
赵二娃不愧读了多年的书,他把郑学泰与魏氏的苟且实例列举一二,把翁媳乱伦痛斥一番,又把郑学泰以欺诈手段私自立据、逼迫焦死人画押还债等诸多事实陈然纸上,再将钦定大清户律中的钱债律法写上了两条,控告郑学泰目无王法,奸淫侄媳,欺压族人,然后让当事人画押,找证人画押。
完了之后,觉得证据不足,又叫焦死人寻找魏氏有可能跟郑学泰之间有直接关系的遗物,以便今后用以呈堂证供。
焦死人本不想把魏氏跟郑学泰之间的丑事翻出来,想到不告倒郑学泰就无法摆脱这黑心的印子钱,把心一横,也就不顾面子了。
说到魏氏的遗物,现在仅存的就只有一些花里胡哨的头饰和衣物了,这些东西,焦死人买不起,也不会给她买,传说的那个剃头匠也买不起,唯一的途径就来自于郑学泰无疑了。
赵二娃就叫他把这些东西拿了来,连同状纸一并递到了李德林那里。
李德林对于这些,听过不少传闻,但他对赵二娃的这个做法很不理解,焦死人太老实,不是打官司的料,如果没有人帮他,他能把有理都搞成无理来。
你赵二娃看不惯郑学泰,什么方法帮焦死人不好?干嘛怂恿他去做这个?打官司,拼的是实力、拼的是银子,只要进入公堂,有理无理几十板子杀威棒,不是让他受折磨吗?难道还有哪个青天大老爷来为民做主不成?
不过,这个姓郑的也太过分了,要是没人治治他,他还以为首饰垭没有一个敢说公道话的人呢!
丰乐二里,李德林这个里长没有大的权力,但终究是个里长,辨别是非,调解纠纷是他的职责,如有必要,锄强扶弱又不是不可以。
于是,李德林就把郑学泰传了来,当着面把状纸给他读了一遍,却不把魏氏的衣物给他看,因为这些衣物、头饰什么都说明不了;也不把证人的姓名告诉他,只以里长的身份、以状纸为事实、以传闻为依据,要求郑学泰解除焦死人的印子契约,归还焦死人已交付的银两,以免这份状纸落到知县大人的手中,给他造成更大的困扰和银钱损失。
郑学泰明知这种判决对自己是有好处的,但是这样一来,等于自己直接认输,成了缩头乌龟。
他已经做好了打官司的准备,现在就不是银子不银子的事了,他在首饰垭以及丰乐场范围内有许多的印子契约,不是赌债就是烟债,不是高利贷就是田租转换而来的阎王债,他家的账本都要分七八种,要是都像焦死人一样找他打官司,那他的债务还放不放了?
所以,这一场官司他一定要打赢,花多少银子是另外一回事,要是连焦死人都踩不死,他还能踩死谁?
对于李德林的裁定他不屑一顾,一句话就回绝,声称,随便他焦死人告到哪里,他郑某人都奉陪到底。
李德林就笑兮兮地夸了他一句:“郑老爷,你厉害!不要说一个焦死人,就是十个焦死人或者一百个焦死人联合起来告你,你也是不怕的。对不对?”
郑学泰道:“李二爷,别说有的没的,不就是打官司吗?我不会怕了谁。”
李德林点头:“是的,你肯定不怕。不过,焦死人告到我这里,我既然判了,你要么服判,要么到县衙去告我。但是,我提醒你,告到县衙的话,就是我和焦死人跟你的官司了,这是二对一,到时候你只会后悔。”
郑学泰打了一个哈哈道:“李二爷,我和你没有债务纠纷,我告你干啥呀?烦请您转告焦死人,他有多少个焦死人,我就有多少个郑学泰。律法如若规定放贷取利会犯王法,那么大清遍地都是钱庄,我也没见哪家钱庄的东家蹲了大狱啊?郑良鱼说我跟魏氏有什么勾扯,捉贼捉赃、拿奸拿双,还请他拿出证据来,不然,公堂之上他吃不了兜着走!”
他说这话就简直是向李德林宣战了,并没把任何人放在眼里,李德林也打个哈哈道:“有道是,自古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郑老爷这样说,想必和新任知县蒋大人有非同寻常的关系了。你要花多少银子来打这场官司我不知,知县大人是怎样一个人我也不知,退一万步说,你把官司打赢了,江湖道义你赢不了吧?你就不怕那好打抱不平的?”
郑学泰根本不吃他那一套,冷笑一声道:“李二爷,不要拿江湖那一套来唬我,我郑家也是老江湖,江湖套路,我多多少少也见过一些。”
李德林回之一冷笑道:“郑老爷老谋深算,包打赢官司,好!我希望你能赢。但是郑老爷,我有必要再提醒你一句,赢官司不如赢公道,一个人只有赢了公道才会活得安稳,失了公道绝不是一件好事。”
郑学泰转身就走,边走边说道:“李二爷,欠债还钱,就是天公地道!这官司,本来跟你没关系,你要来掺合,我郑某人也没有办法。”
这话太过于狂妄,把李德林激怒了,不为别的,就为他郑学泰的狂妄,李德林也要替焦死人往县衙走一遭,他好歹还是顺和的二爷呢!
他笃定,大清朝的地方官吏十个九贪,一遇官司就大把捞银子,银子从哪里来?
焦死人没银子大不了输掉官司,有他李德林站台,焦死人丢不了性命,郑学泰有银子就包打赢官司吗?那可不一定。
……
这两年,射洪知县一年一换,现任蒋黎宏,湖北人氏,刚刚上任不到一月。
此人生得不高不矮,一脸的白麻子,一双眼睛看上去很是深邃。
一上任,府台就推给他数万大股、数万小股的路股,要求他试着推行摊派,但不可强行为之。
蒋黎宏知道,射洪地方闭塞,又灾荒不断,有一点油水早被榨得一干二净。
刚刚经历的一场战乱,三大财团皆被搞得家破人亡,要想把路股摊派下去,不用强制手段能行吗?
他可不是祁凌致那种优柔寡断的个性,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把刀磨快一点,树立自己的威信、第二把火,把眼睛擦亮一点,找到银子的动向、第三把火,把招牌举高一点,做好自己的政绩。
赵子儒这个人很快进入他的视线,首饰垭推广养蚕,农人有稳定的收入,正是推行路股的第一站点。
赵子儒第一季就收获近千担蚕茧,把纺织厂搞得风生水起,这数万大股他应该占一成。
三大财团虽然经历了一些变故,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们再各占一成。
三镇九乡有大户一十三家、中户四五十,他们怎么着也得占总额的五成。
剩下的一成就只能平民百姓的牙缝里去挤了。
不过,很快他又获取了许多信息,赵子儒虽然肥实,跟府台大人和总督衙门许多官员都有很深的裙带关系,这头肥羊草场太宽,路子很野,要剪他的羊毛恐怕很难。
正伤透脑筋的时候,杂事官黄福生领进一人来道:“桃树园郑家少爷求见。”
蒋黎宏一见此人,眉头一皱。
有一句古话叫作龙生龙凤生凤,郑良才的形状与其父相比那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除了个子高点、眼珠子大点、鼻子拱点、嘴角有几根尿渣胡和一条黑辫子之外,就是活脱脱一个郑学泰。
但其心智算计跟郑学泰相比却差了十万八千里,此人个性二、处事莽撞、说话粗鲁横蛮,是他最大的特征,这一点秉承了其母蛇氏的得天独厚。
郑学泰天生的一副渣壳,能生出郑良才实属不易,家中独子,良田数百亩,生意码头也皆有之,这就成了杨金山能将胞妹杨秋红嫁进郑家的主要原因。
郑良才自知形容污秽,娶了杨秋红这样的一朵鲜花,又有杨金山这样的舅老倌自然是如履薄冰。
郑良才在杨金山面前大气都不敢出,虽然家财万贯却从来不敢在外面沾花惹草,直到杨金山死,他才有了大声说话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