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丧了一个锅巴德
黄福生道:“大人,郑家自恃有杨家罩着,江湖势力不能说只手遮天,但也敢向赵家说不。再有,传闻蛇氏在蓬溪一带也有些山头势力,要不,郑大老爷也不会有惧内的特性。”
蒋黎宏呵呵一声笑:“都道射洪哥老会山头林立,藏龙卧虎,有灌县第二之称。一个郑家就如此不可一世,赵子儒的势力不是要翻天了吗?只可惜,杨家这么牛气,为何败在了税狠人的手中?税狠人那么牛气,又怎么败在了丁鸿臣手中?哥老会这么牛气,为何不敢把公口码头摆在明处呢?他们当朝廷是什么?”
“大人,这……”
猪招官不知道怎么回话了。
蒋黎宏糗他一眼:“别这啊那的了,黄大人,先拿上你的册子回去,明天后天,告示必须贴出去,最迟月末得把路股尽数摊派下去,迟一日,你我都得前往府衙去请罪。”
黄福生接过册子,鞠躬转身出去。
黄福生一走,猪招官抬起头来看着蒋黎宏,蒋黎宏同样看着猪招官。猪招官露怯回避,抱拳鞠躬下去:“大人,实不相瞒,这一万两,郑家都拿得十分勉强,若是再加压力,怕杨家出头闹事。还有,更怕郑杨两家联名越衙向上递状纸。大人,江湖势力最好还是敬而远之。”
蒋黎宏道:“你就放心吧,本县不是木头橔橔砍的。”
猪招官见这位老爷一点不信邪,进一步道:“自古官民对立,这地方哥老会帮派林立,郑家好收拾,江湖难收拾,大人收拾恶人,穷人尽皆称快,可一旦过头,牵扯过大,性质就变了,那些恶人就会人人自危,会不会沆瀣一气联手把矛头转向大人……?到时候,恐怕张学泰李学泰王学泰都出来了,大人虽贵为知县,毕竟孤身一人,何必犯凶险。”
蒋黎宏又呵呵,这种话他听了太多了,吓唬谁呀。
猪招官又道:“大人可知顺天之乱的始末,赵家最终站在谁的对立面?”
“谁的对立面?税狠人帮他除去两个劲敌,又帮了穷人,他当然跟税狠人站一边。”
“错,他恰恰站在了税狠人的对立面,赵家始终认为,税狠人是火上浇油,在天灾面前又添加了人祸,枉死了不少人。何家、杨家、陈家如何如何跟他赵子儒作对,他都认为在情理之中,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不是?”
蒋黎宏不以为然,猪招官又道:“就连何中槐的死,赵子儒的想法都跟衙门对立,他认为何家罪不至诛,是衙门乱了法度,草菅人命。”
蒋黎宏冷笑:“他把自己当圣人?”
“这就是赵家,这就是哥老会。赵子儒无疑就是哥老会之中的极品。”
“什么极品,他就是个另类。”
“也许吧,但这种另类有一种高度,这种高度能吸引低下层次的大多数人仰望,又深受府台大人和省署许多官员的迎合,以至于黑白两道都很有影响。”
“你的意思是本县一旦对郑家太过于严厉,赵家肯定站到本县的对立面?”
猪招官笑笑,抱拳道:“要看哪种程度,一般情况下赵子儒不会管这种闲事,但哥老始终是一个整体,不乏有好事之人。大人,理大于法呀!因为,法大多时候皆不能合情合理。”
蒋黎宏一直阴着的脸更阴了,他发觉这个猪招官一直在威胁他,可偏偏,自己竟然找不出不是来震慑他,就算摆出十二分的官威来让他臣服,那也只能是压服,口服心不服。
对付郑学泰,他可以有多种办法,对付猪招官,他似乎还少些学问和口齿。
赵子儒是不是猪招官说的那样,他已经从猪招官的神态和口气里解读得很明白,虽然他还未曾面见过赵子儒,赵子儒的形象对于他来说还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但这个影子无声胜有声,重得就像一块极其厚实的石碑,压迫得他很喘。
他连猪招官都摆不平,又如何跟赵子儒过招呢?
他有一种担忧,在今后的许多事中,哥老会势力会缚着他的手脚、会影响到他的声威。他清楚,这种担忧就是一种懦弱,但同时,他也有一种自信。自己来自于荆楚大地,有诸葛孔明的智慧、有成吉思汗的血统,哥老会是什么?啯噜子、或者天地会的反清余孽而已,有什么好怕的?
但是,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孤身一人,进川为官就是猛虎钻进狼群里。况且,自己并非真猛虎,实乃一文弱书生,真要放手跟这群狼撕咬争食,说不定就有被分而食之的危险。
无论如何,这上任第一把火得烧出气势,没有气势的开头注定就会毫无气势的结束。
有了这一想,蒋黎宏走路都故意抬高脚跟,以至于他进入大牢老远就能听到他的脚步声。
刚到大牢门口,看守的狱卒就向他禀报:“大人,郑学泰屎尿拉了一裤裆,人事不知,就快断气了。”
蒋黎宏大是不信,走过去一看,郑学泰扑在地上一动不动,跟死人没什么两样,尸臭和屎尿的恶臭弥漫,让人喘不过气来。
是真死还是假死?所有人都搞不清状况。
猪招官想说什么,一看蒋黎宏的表情把话吞了回去。
蒋黎宏站得远远的,吼一声道:“来啊!抬出去!”
早有几个衙役捏着鼻子上前,一人出一只手,抬死猪一样抬起郑学泰就走。
那臭味从大牢一路弥漫,臭翻了整条大街,害得行人纷纷避让,连街边的店铺都赶紧关门。
衙役们将郑学泰抬到街心,不知往哪儿走了,都看着蒋黎宏,意思是这么臭也要抬进衙门吗?
蒋黎宏也觉得简直有辱斯文,抬进衙门还不得臭上一年半载?到了这一步,郑学泰再不能呆在牢里了,最好是尽快结案,让他滚蛋。
可是要结案,许多过程还没走,这些过程没有犯人家属也走不了。
面对这堆臭狗屎,蒋黎宏犯了难。
猪招官当然明白大老爷的难处,附到蒋黎宏耳边如此这般一说,蒋黎宏遂向衙役们下令:“抬到秦氏医馆去吧。”
郑学泰七分重病三分装死,神智十分清醒,之所以屎尿尽数拉在裤裆里,一是体力有限,实在爬不起来了,二是智力有限,简直想不到办法解决,三是耐力有限,实在招呼不住了。
不过,还有最后一点,那就是响应马王爷的号召,要好好恶心蒋黎宏一把。
拉完之后,虽然臭不可闻,但他觉得全身都通泰无比,这辈子所有的憋闷一下子从县城松到了丰乐场,舒服死了。
可是下一刻,他这张脸再也无处安放,只能紧紧夹在裤裆里面,甚至祖宗八代的灵牌子都被他这一壮举轰然掀翻,齐刷刷的倒塌成一大片。
丧了一个锅巴德,接下来羞耻是一回事,伤痛和污秽简直没办法打整,怎么办?他想脱掉自己的内裤,擦干净自己的罪证,可偏偏烂肉结痂在裤子上,牢不可破,痛和羞耻左右掣肘,无论如何也过不了关。
他尽力了,整个晚上都在努力,硬是到天亮都没有成功。
转而一想,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换做任何人遇着同样的遭遇,结果也不一定比他郑学泰好。要装死、要让他们恶心,这不失为一条妙计,至于脸面,去他妈的蛋。
四个衙役,两个抬手两个抬脚,把郑学泰仰面朝天抬着在大街上走,由于太臭,所有人都扭过脸,蒋黎宏、猪招官都避得远远地跟在后面。
郑学泰羞于见人,紧闭着眼睛,咬牙忍着屁股上的疼痛,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睁开眼的,装死是一块遮羞布,只有死得透透的,才能遮盖所有的不自在。
就在这时,从街那头跟过来两台滑竿,猪招官一看,领路的居然是郑二娃。
猪招官忙吩咐衙役快些走,并对蒋黎宏道:“大人,有杨家的人来了,您是不是回避一下?”
衙役加快了脚步,蒋黎宏闻言,回头打量来人,见一老一少两个妇人下了滑竿,旁边跟着一个十八九的少年和一个伙计模样的汉子,那少年生得高大魁梧,面相带着一股煞气,很是冷酷。
猪招官担心起来:“大人,还是请你回避一下吧,那年轻大汉像极杨金山,怕是他的儿子杨小山。”
蒋黎宏道:“那又如何?难道我要怕他不成?”
“那倒不至于。”
猪招官说完,又对身边人道:“去把周大人叫来。”
衙差答应着去了。
另一边,郑二娃远远看见猪招官和一穿戴整齐的官员并肩而行,前面衙役抬着的人像极了郑学泰,料定是要去秦氏医馆。
他也不便丢下两个小脚女人前去追赶,提醒旁边的杨秋红:“少奶奶,管着点儿杨少爷,知县老爷在前面。”
杨秋红也在纳闷,听郑二娃这一说,伸手抓住了杨小山的手:“小男人,记住嬢嬢跟你说的话,不许乱来。”
杨小山不言语,也不点头,只漠视着前方。这条街,他没少来溜达,哪儿是哪儿,比自家的堂屋门都清楚。对于县令蒋黎宏,他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今日看到一个背影,也不过是一个不到六尺的一般人罢了,他哪里将此人放在眼里。
蛇氏道:“那个穿花旗服的就是县官?他们要把老爷抬哪儿去?”
郑二娃回答:“怕是老爷挺不住了,要抬去医治。伯娘,等下见了人,按我教你的说就行。千万记住,这里是县城,不是桃树园,更不是郑家大院。”
蛇氏切了一声:“以为老娘没出过门是吧?你等着看!”
郑二娃不再理她,看看杨秋红,又看看杨小山,他对杨小山的突然加入十分的不满,他搞不懂杨秋红叫来杨小山是什么意思。
难道用来装场面?
真是多此一举。
由不得他多想,这条街就这么长,秦氏医馆眨个眼睛就到。
秦氏医馆靠近上方寺,离住户区就七八丈距离,官道左侧是上方寺,右侧是赵家新起的棉纱厂和丝绸公司的施工现场,尽头往河边去是赵家码头,医馆的斜对面就是以前芝兰老茶馆。
何氏败落了,茶馆未曾败落,这里是县城闲人最密集的地方,也是喝茶斗长牌最好的去处。
五月天气已经炎热了,喝茶的人热有热的喝法,冷有冷的喝法,闲来无事,图个消遣热闹,所以,尽管茶馆易主,人气依旧不减一分。
衙役抬着郑学泰和大老爷一路过来,走一路臭一路,早把茶馆内的人熏得捂着鼻子骂他仙人板板。
秦氏医馆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三间门面房,一个四合院,除了主家的卧室客厅,其余房间不是诊室就是药房和病房,病房也就五六间,供重症病人留院观察治疗。就这,算是县城最大的医馆了。
郑学泰臭气熏天,一到门口就被医馆的伙计挡在了门外。
那秦先生听说县太爷亲临,从医馆里出来抱拳相迎,尽管对县太爷恭敬有加,对郑学泰却显得十分排斥。
可是,面对蒋黎宏冷傲的眼神又不得不勉强接纳。
接纳是接纳了,可不知道怎么办。
郑二娃见状,不由分说拉了蛇氏就挤上前去。
蛇氏老远闻着刺鼻的臭气,往近前一看郑学泰的尊容,甩开郑二娃的手,捏着鼻子看了蒋黎宏一眼,指着郑学泰叫唤起来:“妈吔!黄花大痢拉了一裤裆!丧你妈的锅巴德!就这副鬼德性,还能有几天活头?老娘不要啦!郑二娃!走人!随他去!说不要啦就不要啦!沟死沟埋,路死路埋,哪里死哪里埋,死不死都拉去埋了得啦!龌龊死啦!”
郑二娃呼道:“伯娘!”
蛇氏闭着眼睛嚷嚷:“这样一个臭人氏、老色鬼!丑八怪!还敢背着老娘搞女人!活该!死了喂狗狗都不吃!倒贴老娘五百钱,老娘还嫌他脏了老娘的门槛!”
骂完,对着蒋黎宏扑通跪下,磕头如捣蒜,大呼大叫:“青天大老爷!求你砍了他的脑壳!为民妇除了这个祸害!以消奴家心头之恨!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蒋黎宏愕然、猪招官愕然,医馆内外、茶馆内外、整个大街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僵在那里,脸上挂着不可言状的嬉笑。
杨秋红死死拽着杨小山,露出一丝不知是苦笑还是冷笑来:“小山,走,我们喝茶去。”
杨小山面无表情,冷冷地看着,眼珠子里射出一道阴鸷的光。
对面的蒋黎宏不经意回头,正好与这一道冷光相遇,他忽然感觉到一股阴冷。
这个少年,杨金山之子?这是什么眼神?反了你了!
杨小山就这么盯着蒋黎宏,任由杨秋红拉着进了茶馆,拣门口的茶座坐下。
待茶倌泡上茶来,这俩人的眼睛都一直这么对峙着。
蛇氏嚎完了,爬起来泼妇相十足,拉过郑二娃吼道:“还看着他干啥?!走啦!羞死先人把德丧!”
这一招,郑二娃十分欣赏,按照马王爷教他的,他教蛇氏的,这出戏,蛇氏表演得非常出色。
郑二娃推开蛇氏,不退反进,从伙计手中抱过郑学泰对秦先生道:“先生,麻烦伙计引个路,借你家茅房一用。”
蛇氏悍妇劲头不减,甩手一巴掌拍在郑二娃的后脑勺,大骂出口:“你妈一条蠢猪!你是聋啦还是瞎啦?还听不听老娘的招呼?!”
郑二娃一个踉跄,差点儿摔倒,猪招官一声怒斥:“混账!把这个悍妇给我赶开!”
几个衙役一齐上前,把蛇氏一阵推搡,蛇氏气急,大哭大叫。
在一边的杨小山拍案而起,着势就要扑上去,杨秋红死死拉住,并在他的背上狠狠掐了一把:“你不许去!他们是在演戏呢!”
恰在这时,周乾干带着一帮官差小跑着过来。
路边的叫花子马武一下窜到街中央,举起他的讨口碗乞求:“大爷,赏两个铜板花吧?”
周乾干瞪他一眼,心里有了数,一脚踹过去怒道:“臭要饭的!滚开!”
马武避开这一脚,一副可怜相,焉巴巴地躲了开去。
来了周乾干,蒋黎宏胆气壮了,指着蛇氏一声令下:“把这个恶妇给我押进来!”又指着茶馆,特别指指杨小山喝道:“其余一干人等统统赶走!”
周乾干腰刀拔出一半,架在身前,一声呵斥:“都散了!”
喝茶看热闹的闲人哪里能等官差来赶,一窝蜂作鸟兽散。
茶馆里唯独留下杨小山和杨秋红稳坐在椅子上。
杨小山一把拳头铁锤似的放在那儿,而他的整个前身以及面部皆被杨秋红一个熊抱状紧紧箍在怀里。
蒋黎宏看看杨秋红的背影,冷哼一声,十分蔑视地自语:“乳臭未干,还吃奶呢!就想出来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