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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欺与欺,鱼与渔

郑学泰本来打算这两年暂时把焦死人放一边,等蒋黎宏离任了再来翻旧账,可想想自己的惨状、想想自己的银子,就实在气不过,所以到家就改变了想法。

他决定改变讨债方式,最好把焦死人活活气死。

焦死人没有银子还债可以,他也不向他讨银子了,既然他把这个童养媳看得比命重,那就拿他的童养媳来抵债,气死他了账!

翠翠猛地见到那帮恶奴抬着老癞子来了,吓得三步两步冲进屋,砰的一声关了门,直接跑到焦死人床边叫道:“爸爸,老癞子来了,怎么办?”

焦死人一怔,翻身起来,想想道:“女儿,你别怕他,在屋里呆着,我出去看他想怎么样。”

翠翠害怕极了,公公把官司打输了,那就是老癞子打赢了,今天恐怕又是来要银子的。外面五条恶狼,公公一个人手无缚鸡之力,怎么是好?

这个小矮人太可恨了!

焦死人颤巍巍才走到门口,郑学泰就在外面嚎开了:“焦死人,躲得过去吗?出来说话!”

焦死人拉开门,靠在门枋上看着郑学泰,他现在也皮厚了,要银子没有,要命有一条。

郑学泰见他靠在门上横眉冷对,仰起下巴道:“看我躺在床上,你却好好的站着,很得意是吧?”

焦死人道:“郑老爷,官司我没打赢,难道你也没打赢?不对呀郑老爷,我没打赢官司挨了五十大板,你打赢了官司怎么躺着爬不起来了呢?难道老天爷开眼?你得了穿心烂?得了软脚瘟?老天有眼啊郑老爷!怎么?今天又要来要银子?告诉你,我没银子,你再去告我吧!”

郑学泰冷笑一声,从床单里面掏出一张纸反手递给家丁道:“念给他听。”

家丁一阵惊慌,继而手脚无措:“老爷,我不识字啊!”

郑学泰哼了一声骂:“没用的东西!”反过来又对焦死人道:“我知道你很得意,可你得意什么呢?印子钱你还得还,逃不掉的。这是大老爷的判决书,我也不念给你听了。焦死人,你牛啊,大老爷允许我收印子钱,但不允许我对你太狠,更不允许你再去告我。好,我听大老爷的,大老爷给了你两条路,一是,每年还我五两银子,二十年算还完。二是,如果你没银子,可以用房子或者人来抵债,一手抵清。这就是大老爷判决的,你不服可以再去上告!不过,你若上告,就只能到府衙去告大老爷,告他判案不公!因为这是他的判决。要说抵债,你这破房子白送我我也不要,用你这老东西来抵我也不干,用你那小东西来抵老子更不干!”

“听说,你那童养媳挺能干,用她来抵,老子还勉强答应。是给银子还是拿人来抵?老子马上就要!”

焦死人一听这话,伤心愤怒到了极点,这个家除了翠翠,他什么都可以不要,包括他自己的老命,这个大老爷这样判案,不是等于跟这个小矮子穿一条裤子吗?

苍天啊,这是要我焦死人舍命来拼啊!好,既然你敢打我翠翠的主意,老子就敢舍命跟你拼!

……可是,我死了,翠翠也就完了,要拼也不能现在拼,无论如何也要把翠翠金瓜送去富谷寺之后再拼,到时候老子弄死你一个不赔,弄死你两个赚一个!

郑学泰又一声冷笑道:“你还是有得选的,一年五两银子,二十年就是一百两,一个小抱倌才值几个钱?一百两银子要买十个不止,你不会傻逼到愿意给老子银子吧?”

焦死人气得牙齿打磕,面部抽搐,咬牙道:“你当老子是你这种猪狗不如的吗?老子就给银子!”

郑学泰哈哈笑道:“给我充老子,是你妈没有把你教养好,这是郑家的羞耻!不过,看你娃今天这点血性,也是你祖宗显灵了!看来你那童养媳真是个宝啊,你竟然愿舍银子也不舍她。好!你有银子给就好,省得又说老子欺负你。那就把今年的五两给了吧!”

焦死人哪有五两银子,上一季蚕茧卖的一个铜板不动也才二两多,这五十大板受的伤把零碎的小钱花得一个不剩,本来是要等伤好去给翠翠置衣服的,看来又要落空了。

于是他说道:“现在没有,等晚上去给你借,超不过明天给你!”

家丁笑道:“借?谁他妈蠢到把银子借给你?焦死人,为了一个小抱倌值得吗?你一年能挣五两银子?”

焦死人怒道:“不要逼老子跟你拼命!老子值不值得,你管得着吗?”

郑学泰道:“好好好,老子也依你,如果明天清早没有五两银子,你家的小抱倌就得来给老子提鞋洗脚,到时候,你娃想不拼命都不行!我们走!”

焦死人恨得咬牙,咬得咕咕响,看着四条狗抬着小矮人离开,一下瘫在门枋上。

五两银子虽比印子利来得轻松多了,但也要他一家养蚕打短工忙乎一年,可眼下到哪里去找三两银子来凑数?

翠翠听老癞子走了,出门来望着公公,再也忍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去给小矮人提鞋的,在这个家,公公把她看得比命重,可公公的命在老癞子面前,似乎比毫毛还轻,这个小矮子恶到这个程度了?说不一定什么时候公公就会因为她跟小矮子拼命,而她就会失去公公这个唯一的依靠。

所以她不能老站在这儿,得赶紧去做事,只有拼命把蚕养好,才有银子来还债,不,得先把药煎了,让公公尽快好起来。

焦死人杵在门口,看翠翠从面前走过去厨房。

他晃眼看到翠翠裤子上的破洞越来越大了,大破洞小破洞一个又一个,全在屁股蛋子上。

焦死人心里一阵滴血,钢牙一咬,一瘸一瘸走出门去。

说到借银子,焦死人首先想到的是赵家大少奶奶,找她去借,借个二三两肯定没有问题。可是回头一想,为什么自己凡事都要去找赵家奶奶呢?赵家欠我的不成?凭什么呀?树要皮人要脸呀!

有了这一想,焦死人站住了。

可是,除了赵家,还能跟谁借呢?自己这个家族,绝大多数人都是小矮人的债奴,只有堂弟郑二娃家好像还有点希望。

无论如何是堂弟,焦死人打算找郑二娃试一试。

一步一歇走到郑二娃家里,见门开着,院里无人,焦死人有气无力地叫了两声:“二娃,二娃……”

余氏从房里出来:“二哥,有事吗?”

焦死人扶着她家院门低下头,一副病怏怏、可怜兮兮的样子。

余氏叹了一口气:“二哥,二娃回来转了一个圈就去了丰乐场,临走留了一句话,说你如果来找他,就把东西给你。你等一下,我去给你拿。”

少顷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布包:“二娃算着你要来找他,叫我给你备着的。”

焦死人抬头问:“给我备着的?是什么?”

余氏不语,径直走到焦死人跟前伸出手:“二哥,拿着吧,你的情况二娃知道,我们家你也知道。这银子你拿去,二娃说不用还了,我们是一个爷爷下来的,是一家人。”

焦死人看着余氏伸着的手,接不是,不接也不是,喉咙里呜呜一阵响,眼泪就下来了。

余氏把银子塞进焦死人手里道:“二哥,你不要这个样子,男子汉大丈夫,牙齿咬落和血吞,哭什么哭?看开一些,拿出男人的样子来。人要有精神、要有煞气,有煞气霉运都会离你远些。你家翠翠是个好女娃,里里外外,比一个大人都要强,这是你的福气,熬一熬,熬过这一关,也就都过去了。”

焦死人听着,不住点头,给余氏鞠了一躬道:“谢谢弟媳妇。翠翠这孩子,现在就是我手脚、就是我的命,我舍了脑壳也绝不舍了她去,小矮子想要我的翠翠,我就要收他的命!”

这话把余氏吓得连连摆手:“要不得要不得,你看你,说这种狠话做什么?不说了不说了。”

焦死人就不说了,岔开话题道:“亲兄弟明算账,这银子我还是要还的,只不过可能会拖得很久。弟媳妇你放心,我会好起来的,等收完玉麦打完谷子,我就下河淘金去。”

余氏道:“翠翠虽然能干,但她究竟还是一个十一二的女娃娃,家里少不得主劳,你淘什么金?淘金还不如就在家里帮着翠翠把地种好,把蚕养好,赵家明年要发棉种,又可以种棉花了,又是一桩好事,就这两样,你做好了,一年还少得了五两银子吗?不要把翠翠累坏了,她现在长身体呢,将来还没等圆房就一身病,也是要不得的。”

焦死人点头,鞠了一躬,说了谢谢就要离开,余氏叫住他又道:“还有,不要跟赵家走得太近,你越这样,东家越要整你。”

这话是有道理的,但也不全对,郑学泰这样欺压他,要不是赵家给他撑着,只怕他这一家早被那癞子给害死了。

但是这话他是不能在余氏面前说的,就全当她的嘱咐是好意了。

焦死人不敢站太久,千恩万谢之后,硬撑着往自家的山坳爬去。

爬到半山腰,感觉屁股上在流血,咬牙撑着抱牢一棵柏树站下。喘了一会儿气,回头看见自家的祖坟和魏氏的新坟,心里一阵凄凉,又一阵切齿痛恨。

想想想不过,鼻子一酸,突然不想活了,呜咽起来道:“祖宗啊,你们睁眼看看啊,他郑学泰恶到啥子程度了?你们也不管啊?我现在就剩半条命,死了不关紧,死了就死了,死了不碍你们的眼啊!只可怜我那翠翠,才十一啊,她跟我受了多少磨难!想那娼妇在的时候,她做下多少见不得人的事我都不恨。”

“这个女儿进我家,七岁给我兴一家人,被那娼妇害得一件衣裳都穿不上身!没曾想,她死了,遭来小矮子这样的报复!可怜呐,要不是这个娃和赵家帮我撑着,我这三四年过不来!祖宗啊,娃苦啊!十一了,屁股都在外面!”

说到这里号啕大哭,哭声瘆人,整个桃树园都回荡着他的声音。到后来,咬牙切齿骂起来:“大眼睛菩萨,恶人没有报应啊!都是那个娼妇勾搭那个小矮子害的,我要挖她的坟!晒她的尸!让她白骨现天!我也要做一回恶人!”

嚷完,再不管屁股是不是在流血,咬紧牙关噔噔噔爬上坡,把借来的银子交给翠翠,拿了锄头,回到坟山,一口气把魏氏的坟荡平。

荡平了又开骂:“小矮子!老乌龟!你们一家子偷人换种,你活该断子绝孙!来呀!老子给你开了洞房,你来陪这娼妇睡啊!”

赵家大院。

大少奶奶龙宝珠、二少奶奶华珍和田红柳、赵二娃家的新媳妇、赵二娃嫂子、赵老四家的、狗娃子家的、黑子家的、黑牛家的……站了一院坝,所有人都默默听着焦死人的哭骂。

赵二娃、赵老四黑子黑牛都闻声来了。

院坝的另一边却很吵,黑虎黑豹飞虎三位少爷满院子跑,赵干精和赵家一大帮子泥猴儿满院子追赶打闹,龙宝珠刚满周岁的宝贝女儿雁翎、田红柳刚满周岁的宝贝儿子黑驹、也蹒跚着、左摇右摆跟在后面追,嘴里边咿咿呀呀学语,闹得很欢。

进门不久的小丫头小菊生怕小姐少爷摔了,弯着腰,两只手一左一右,捧也不是拉也不是,很是惊险。

对面山腰的焦死人哭骂声越来越凄厉、越来越恶毒:“我郑氏祖宗无德呀,生了一窝子软骨头,偏偏多了一条猪狗!骑在族人头上,丧尽天良,恶事做尽,桃树园的狗都没有他恶呀。大眼睛菩萨!我活在这个世上丢人现眼,不配做人呀,你不收恶人,收了我去吧,我不活了。你把我收了我就解脱了啊,我做了鬼才好去掐那癞子的脖子、摸他的脑壳,挖他的心肝、啃他的臭肉、喝他的黑血、我要他全家一个个都闯鬼撞邪、害鸡窝寒,得脑沧血,烂心烂肝,死完死绝!”

接着是翠翠的哭喊:“爸爸,回来,爸爸,回来,回来啊……”

大少奶奶叹了一口气:“嗐,兔子逼急了,要玩命了。”

田红柳道:“怪了哈,他这样骂,那个老女人也不出来怼嘴。”

赵二娃道:“她敢出来怼嘴老子就敢把他那一家偷人换种的丑事全都掀开!”大少奶奶斥道:“说什么呢!你的书白读了?这种事 ,也不怕污了你耳朵!”

赵二娃要辩白,没想到赵干精跳着跟焦死人骂开了道:“郑学泰,你要得脑仓血!要害鸡窝寒!要烂心烂肝!要死完死绝!……”

陈稀饭反手就是一巴掌把他打哑,桃子道:“妈,把他打痛!”

陈稀饭果真又去抓他,赵二娃骂开了道:“陈稀饭!你龟儿子怂包!他骂得好!你凭什么打他?”

陈稀饭揪着赵干精耳朵道:“二老汉!他都给你教坏了!你再这样,我就……我就……我就……”

赵二娃道:“你就要做什么?”

陈稀饭道:“我就请老太爷开祠堂,请家法!你老不正经,带坏子孙!”

众人忍不住哈哈笑。

华珍道:“你们一个一个的,有什么好笑的?对门骂得伤伤心心,听得人火星子绽,你们在这儿打哈哈?我看,是该开祠堂了,粗话连天,不成体统!”

桃子道:“就是,赵干精就是二爷惯坏的,今天在首饰垭……”

赵二娃吼起来:“好了!桃女子,你就是你妈一个反叛!你娃敢告状,老子修理你!”

桃子哼一声道:“他骂恶人还有得说,欺负翠翠不该打吗?再不打,他长大好坏都分不开了!”

赵二娃一听,心道完了,赵干精要挨一顿饱打。

果然,陈稀饭一把就将赵干精半边脸拧起来:“说!你做了什么?”

赵干精哪里敢说,挣脱想跑,又被黑牛捉住,黑牛道:“你今天不说,老子要你脱三层皮!说不说!”

赵二娃一瞪桃子,过去拉黑牛道:“放开!这事儿我晓得!老子已经教过他了!怎么?捡的娃儿使脚踢吗?”

黑牛一听这话,眼睛一鼓,随即焉了。他还真不能打,要打也只能陈稀饭打,但他却说道:“二老辈子,你是长辈,我不好说得你,但你这样教娃娃,非教出来一个郑学泰不可!等他长大了,跟郑学泰一个德行,我看你这个当爷爷的,怎么对付!”

赵二娃一下恼了:“你说什么?我教他做恶了吗?起开!”嚷完拉过赵干精,冲陈稀饭讪笑道:“他其实也没做个啥,那是他不懂,不晓事,晓事了,绝不会做这种事,我敢保证!”

陈稀饭道:“我知道他不晓事,所以才要教的嘛,欺负谁都可以,欺负翠翠……唉……你自己为啥那样恨郑学泰?你不明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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