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见
窗外淅淅沥沥的下着雨,蜿蜒前伸的高架上,一列时速305Km的高铁在向北方疾驰。
高铁外车窗的玻璃上斜挂着丝丝雨线。明明从江城出发的时候还是骄阳烈日。轰鸣而过的列车驶进了隧道,外面一下子没了天光,只剩下点点灯火。
临窗的一个座位上,是一个穿着一身藕色连衣裙,散着长发,目视前方,眼眶微红的女人。因为列车驶进隧道光线的突然变化,临着过道座位的顾叔华抬起玩了半天连连看有些微酸的脖子,转了转脑袋,望向窗外,玻璃上隐隐约约映出车厢里的人和灯光,还不待顾叔华低下头重新开始下一局,刚好看见一滴泪扑簌一下砸进邻座女人的裙子里。
顾叔华愣冲了一秒,随即觉得自己不应该看见这个,女人本身就是种麻烦的生物体,更别说是一个哭泣的女人,那更是麻烦中的大麻烦。
非礼勿视,顾叔华当即低下头去打开手机继续连连看。
眼睛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正在找相同的图形,好巧不巧,他余光瞥见女人腿部的裙子上,忽然洇开一个湿润的圆渍,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直到那个小小的圆渍变成了一块不规则的图形。轻微压抑的啜泣声隐隐传入顾叔华的耳中,纵使他再六根清净也屏蔽不了。思想一跑神,眼睛跟着也不好用了,手指头自然也跟不上了,眼看着游戏倒计时读秒,然后是GAmE oVER。
顾叔华在刚上车找到自己座位的时候,就看到了和他座位挨着的漂亮女人。纵使见过很多各种各样女人的顾叔华一眼看见,也觉得她确实是个美丽的女人。
白皙的肤色,挺翘小巧的鼻子,眼尾微微上翘,自然生长的睫毛卷曲着弧度,覆在一双有些微红但依然明澈如水的眼睛上,嘴巴小巧润如榴花。黑长柔顺的头发披在肩头,一侧别在耳后,虽然穿着暖意洋洋的藕色,但是因为女人当时淡漠的一张脸,所以看起来格外的娴静清冷。
白青枫一向漂亮,真的就是那种从小美到大,人见人夸的那种姑娘。
她的奶奶王慧芝从小告诫她,漂亮女孩子身上的特质,比如家庭,学历,智慧,能力都很吸引人,你的美貌如果和其中任何一项组合在一起出牌,都足够你璀璨夺目,过上不错的生活。唯独如果你只想用美貌单独出牌,将会给你的人生带来灾难。
白青枫理解的就是,如果你有本事,长得漂亮就是锦上添花。但如果你没有本事,你只有美貌还自以为是,那你就是愚蠢。更别说自己的家庭条件连普通都谈不上,都得用悲惨形容了。从小由奶奶抚养长大,她的印象里从来没有出现过父母的影子。所幸的是,奶奶王慧芝把她教育的很好。
所以,白青枫自小便知道,这个世界永远不缺漂亮的女孩子,她们就像生产线上的芬达一样,被源源不断地生产出来摆上货架。所以自己努力的重要她无师自通。从小到大,冷清的性格,刻苦的努力,让她上到大学一直都是品学兼优,生人勿扰。只有被她划定到自己小小的圈子里的那几个人才会让她放下防备,那时她也是一枚欢乐逗逼的好少年。
此刻,她正一脸淡漠眼神空洞忧伤的盯着前方,与周围上上下下的人仿佛不在同一个世界。
顾叔华是昨天临时来江城刚出差的,公司在江城要上一个新的项目,原本是不需要顾叔华亲自过来的,公司来这边的团队已经把事情进行差不多了,只等把文件带回北城让他签字确认就可以进入流程择日开工。
但是前几天顾家老爷子顾云庭突然念叨了一句江城的豆皮和糯米包油条好吃。老爷子年轻时候在江城呆过几年时间,后来回到北城依然对江城念念不忘。
在顾叔华的记忆中,小时候,爷爷每年都会带他去江城逛几天,吃些江城的小吃,看看江城的景色,在临江的旅馆住几天。爷爷顾云庭会带着他在集市里慢悠悠的逛逛。
那是顾叔华童年里极少的快乐时光。顾叔华比较喜欢坐火车去江城,一路上沿途的风景会让他很开心。而他的奶奶吴美云则从来都不跟他们一起去。小时候的他还会因为那几天能短暂脱离奶奶的唠叨而兴奋不已。
所以在听到老爷子的念叨之后,顾叔华就临时带了助理王材来了江城,打包了一堆江城的特色小吃后直接让人乘飞机送回北城顾家老院。江城这边的合作方听说他来了,自然不肯放这个财神爷走,怎么着也得好好招待一番表达诚意。所以立马安排了饭局,双方一众人觥筹交错之后又去了江上游轮赏江城夜景,半夜才回到酒店歇下。顾叔华酒量虽然不是浅浅也不是能喝的人,即便没有人敢灌他酒,但是到底也喝了不少,昏昏沉沉的急于睡下,也没有告诉助理王材第二天要不要回北城。
一觉睡醒已经是第二天上午十点多。顾叔华临时起意说回北城吧,不坐飞机回,坐高铁走,这会儿收拾收拾下去吃个饭就出发。王材看了车次,算了下时间能赶上最近的车次就是下午一点四十那一趟,只不过商务座和一等座都售空了,王材犹豫着给老板定二等票老板会不会怒发冲冠,眼看着二等票也只剩下十几张,王材心一横提交了订单。
二人下楼就在酒店餐厅吃了点便饭就出了酒店门,司机已经等在酒店门口,到达高铁站的时候不到一点。过了安检进了候车厅顾叔华抬腿就直接往商务候车厅奔,王材提着公文包在后面嘴张了几次不敢开口,终于在顾叔华差两三米就迈到商务候车室门口的时候,喊住了顾叔华。
顾叔华扭头不知所以的盯着王材,漆黑的眸子透着凌冽,王材顶着头皮发麻开口道:“顾总,商务和一等没票了,二等座也没剩几张,您急着走,这一班是我们能赶上的最早的车,幸亏我眼疾手快,抢了两张票,不然......”
王材的声音越说越小,不敢看顾叔华,生怕他一发彪让他卷铺盖卷儿走人。顾叔华冷眼盯着王材看了半分钟,王材觉得这半分钟度秒如年。没听见顾叔华回答,但是只见他抬腿往大厅的候车位置走去,王材心底暗舒一口气,他右手提包,左手拍了拍扑扑跳的小心脏,嘴里念叨着“吓死宝宝了”。
只见前面正走着的顾叔华突然扭过来,王材差一点撞上,堪堪收住已经迈出去的右脚,险些没踩到顾叔华的脚面上。
“瞎嘀咕什么呢?我有那么吓人吗?我什么时候说过不能坐二等座了。你的屁股比我的还金贵?我都能坐二等坐你都不能坐?我还坐过绿皮火车,你都不一定坐过。”顾书华冷绷着一张脸道。
王材一时间有些张口结舌,很快反应过来这是顾总不介意他定了二等票了,顿时笑逐颜开,开口道:“当然是顾总比我金贵的太多了,顾总阅历丰富,也善解人意,和蔼可亲,我一向仰慕至极。”
顾叔华有些傲娇的扭头去位置上坐下,王材也忙跟上,心道:我的屁股自然没有顾总的屁股值钱。顾总的屁股是镶了钻石的,我的顶多就是个不锈钢的。不过顾总炫耀的点都与众不同,我怎么没坐过绿皮车,我坐过的绿皮车比顾总一辈子坐的绿皮车都多,这一点顾总啥时候都比不过我,我骄傲了吗?我自豪了吗?
俩人上了车,座位是分开的,中间隔了一个过道。白青枫还在径自流着泪,顾叔华看着这情形,连连看是玩不了了,太影响注意力了。
一旁的王材小声提醒说:“顾总,还得三个小时多呢,您休息一会吧。”顾叔华没吭声,只眼皮耷了一下左手腕上的百达翡丽铂金手表,调整了一下坐姿,把靠背稍微往后靠了一下,眯起了眼睛。
列车行驶的很快,窗外已经没有了雨,依稀已经有阳光透过云层散下来,随着列车的快速行进,在车窗上落下影影绰绰的光线。
你看,什么都能过去,只要你不停留在原地,那边的阴雨就淋湿不到你。抬起脚往前走就好了,翻过一个山头,自然又能遇见太阳。
座位上的白青枫从上车就维持着一个姿势,目光空洞的盯着座位前方显示的高铁时速,在306Km和305Km之间来回变换。她一向冷静,从上午事发到现在她独自一人离开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江城坐在去往北城的列车上,这中间也仅仅过了四个多小时。
但是,人心肉长,冷静不代表心里不会难过,几个小时的时间,白青枫把二十四年前的自己和今后的自己生生剥离。就像是河蚌,打开自己的壳,把里面长了二十多年,原以为能这样长一辈子的珍珠,生生剥离。怎么能好模好样,无动于衷,不原地崩溃已经是白青枫内功深厚。
这会儿实在是控制不住了,心底的委屈,酸涩,愤懑,羞耻像地下泉眼冒水一样。一股脑的向外翻涌,直冲脑门。白青枫甚至觉得,如果不是有天灵盖挡着,自己的头发都会被这股气顶的冲天竖起,樊哙张飞怒发冲冠估计就是如此。
但是,毕竟白青枫有天灵盖挡着,所以这股气另寻出路,终是曲折迂回到了眼眶。女娲造人当真是用心良苦,不仅造了人的形,还给了人贪瞋痴怨,以及喜怒忧思悲恐惊的感受。而娘娘尤其偏爱女子,还给了女人轻易宣泄这些复杂情绪的能力以及出口,就是她们的一双眼睛。
忍了又忍,情绪终是战胜了理智和自尊,眼泪如泄了闸的洪水冲出眼眶这所堤坝,汹涌倾出,白青枫不管不顾,终是啜泣出了声,多年的教养和羞耻心使她咬紧了唇瓣,榴花般的双唇因为牙齿的咬合,下唇瞬间渗出血丝。白青枫任由泪珠砸在薄薄的藕色裙子上,瞬间洇出一圈,像荷叶突然开了花。
她一向坚强,但是,没有什么伤痛能比至亲带来的伤害更令人剜心剔骨的难过。
两个小时前她决定离开。从饭店回到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家里,和养育她长大的奶奶王慧芝告别,提着简单的行囊慌不择路的冲到了江城高铁站,买了最近一班去往北城的车票,逃离了这个她原本以为要在此度过漫漫余生的地方。
直到她坐在位置上,感受着列车徐徐启动,慢慢加速到风驰电掣,看着窗外瞬时后移的河流,田野,还有天空的云朵,她才慢慢的感受到,以前的日子是再也回不去了。
此去经年,以后的人生将会彻底偏离既定轨道,想到奶奶王慧芝,白青枫心底酸涩涌起。她原以为自己以后会陪着奶奶在江城过平静的小日子,一年四季看四时花开,陪她朝朝暮暮从古稀走向耄耋直至终老,可是突如其来的变故将她原本所有的规划打破,让她不得不用逃离的方式暂时告别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