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往事
姜延看着他,心知是追根究底还是揭过不看,端看那少年一念之间。
那人虽然年少,但贵为亲王,又为天子宠弟,近日接连几件变革重案,皆是出自他手。年方十七,便已稳坐朝堂之上。虽秉稀世俊美之姿,内里却是个十足的铁腕人物。
数日前才以雷厉风行之势,打掉盘踞云州二十余年的刘氏一族,条条罪证昭于天下,敲山震虎,令一干士族噤若寒蝉。
本以为此度清丈土地,挫抑豪强,退田予民,牵扯利益错综复杂,必遭门阀阻挠,互相推诿。谁知堪堪半月间,便已如快刀斩乱麻般推行了下去。杀伐果决,不能不让人叹服。
姜延下意识看一眼手底案卷,想倘若他有意遮掩,湮没证物不看,即便自己想要查下去,恐怕也是困难重重了。
正自想着,却听夏凤兮开口道:“姜廷尉,你到任不过一二载,便有明察秋毫、铁面无私的美名。这桩案子虽然已经过去多年,但本王相信,姜廷尉有能力把它查得彻底明白,也定会做到。”
姜延微微一怔,道:“殿下的意思是,查?”
却见他冷俊的容颜波澜不惊,道:“自然。陛下不在京中,姜廷尉该修书与丞相府和御史台,封存证物,协同审理此案。此外,太府寺属官薛梓旆也暂留廷尉府,从旁协助。”
姜延听他态度鲜明,不觉精神为之大振,然而回思,却又难免诸多顾虑,踌躇片刻,才谨慎地开了口:“殿下,臣这一生,惟愿为国为民。有人贪污赈灾银两,致使无辜灾民受难,查明当年真相,自是为民申冤。但若论为国,殿下,其中影响、得失,臣、却不敢断言了。”
他说得遮遮掩掩,而夏凤兮却已全然明了了他心中所虑。他道:“亡羊补牢,胜于掩耳盗铃。”
此言方出,却令他不禁忆起了十余年前的一个清晨。
那时下了一夜的雪刚停,他也才醒来,却透过窗子看到他的兄长欲要出门,忙追出去,道:“大哥!大哥,你要去早朝吗?”
那人回过头来,冬日的晨光从他背后照下来,温煦又模糊的光影。他的兄长看到他,便不由得微笑起来,道:“阿凤,怎么了?”
他问:“你今晚能早些回来吗?”
他的兄长想了一想,蹲下来看他,道:“抱歉啊,怕是不行。今天还有许多事要处理,等大哥回来,大概又要到深夜了。”
他问:“大哥,你还记得,明天是我六岁生辰吗?”
他的兄长微笑着道:“当然记得了。听先生们说,阿凤近来进益很快,大哥让人新铸了一把很厉害的剑,明日教人拿给你。”
他心中欢喜了一下,却很快抓住了重点,问:“为什么不是大哥亲自拿给我?大哥,你又要出远门了吗?”
他的兄长眼中颇有几分歉意,道:“是啊,又不能陪你过生辰了。大哥不在的日子,你要跟着先生们好好读书、好好习武,大哥回来后,可要考校你的功课。”
他答应:“我会的。”心中却难免有几分郁郁,沉默了一会儿,道:“父皇这么多年幽闭宫中,不理政事,也没有怎么样。为何大哥做了监国太子,就要每天这么忙?大哥为何不能像父皇那样,什么都不管呢?”
他的兄长轻嗔道:“没规矩!父皇是天子,不可以说父皇的不是。”
说着,伸手轻轻按住了他的肩,温声道:“阿凤,你记着,无论何时,解决问题的方法都是去面对,而非逃避。
“选择面对,或许一时会很困难,但只有去做,问题才能慢慢解决。而选择逃避,或许一时清静,但问题仍存在那里,甚至会越积越多,层出不穷。等到不得不去面对的时候,或许良机已过,积重难返,悔之晚矣。
“阿凤以后也是国之栋梁,当知治国便是如此,不可畏难、不可回避、不可遮掩,只有一件事一件事地去做,才会越来越好。
“亡羊补牢,犹胜掩耳盗铃。”
夏凤兮敛回思绪,续道:“姜廷尉,你无需多虑,陛下那边,自有本王说明。查明真相,还世间清明正道,自是利国利民的好事。水可载舟,亦可覆舟。粉饰的太平,迟早是会垮的。”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冷白的指尖轻划过玲珑瓷器,清幽淡雅的青花底色,笼在灼灼日光下,无端添了色彩对比的艳丽。
“至于你心所忧之事,本王亦明。然,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
姜延微微一怔,如此生于绮罗丛中的王孙公子,却有这样的魄力与胸襟。他心中不觉生出几分敬意,亦明了圣上为何于离京之时,将这天下大局,放心交托于这样年轻的少年。
他起身道:“是,臣明白了,请殿下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