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白衣卿相(袭越番外)
丞相府的正堂还停着他的棺椁,乐安躺在里面,仿佛睡着了一般。
也确实应该歇一歇了。
他为了我,为了这大宣,累了很久了。
明明他是那般懒散的人啊。
大块的寒冰冻得人嘴唇发紫,袭越执拗地守着他残破的尸身,不允许任何人动他。
真的很冷啊!
冻得人骨头缝都透着寒气,恍惚间,他想起顾爻在殿外跪了两个时辰。
也是这般冷吗?
晕过去的时候,他还这般想着。
能去找乐安赔罪也算不错。
只是希望他慢点走,不要那么快喝孟婆汤。
罢了,走得快些也无事,朕会追上他的。
可最后,袭越还是在自己的寝宫醒来了的。
木春在旁边落泪,劝着他要保重身体,让他节哀顺变。
可是怎么能节哀顺变呢?
是他,亲手害死了乐安啊。
那般温柔的一个人,本该和顺一生,长命百岁的。
躺在床上,袭越感觉什么都离他远去了,听不到外界半点声音,脑子里回放着的,都是那日的情景。
蜷了蜷手指,衣角拂过掌心的触感依旧清晰,白衣染血的震撼依旧萦绕心头。
他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刻在心头。
他用那一条命,将袭越永远困在了那日。
这辈子再也走不出来了……
当沈子安捧着那枚玉佩和那封信跪在袭越面前时,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感觉。
千思万绪,五味杂陈。
但灵魂确是被拉回到现实,四周嘈杂的声音涌入脑海,逐渐盖过脑海中顾爻的声音。
木春喜极而泣,袭越却只是呆愣愣地看着沈子安手上的玉佩和信件。
心中只觉得恼怒。
顾乐安当真是算无遗策!
那本该已经碎裂的玉佩,如今却完整放在他面前。
他只觉得真是好得很,顾爻当真不愿意欠了自己半分。
即使已经猜到信中内容,他也舍不得放开他最后留给自己的东西。
颤抖着手接过沈子安手上的东西,玉佩一滑,差点从手中摔落,被木春及时接住。
打开那封写着“成端亲启”的信,熟悉的字迹让他只觉得心下酸涩难当。
没有人知道信中写了什么,袭越只是在看完信后,将所有人赶了出去,独自一人在寝宫呆了许久。
第二日,他就仿佛恢复了正常,只有木春知道,陛下的魂,已经跟着顾大人走了。
后来啊,袭越不顾满朝文武反对,发了罪己诏。
昭告天下他冤枉忠良,造成了顾家满门冤债。
顾家清白的那一日,是顾家上下十几口人入坟之日。
只余顾爻一人有尸身。
其余人都只能立下衣冠冢。
满门忠烈,却落得这般凄凉下场。
待人群散去,袭越轻抚着青石墓碑,撩袍在顾家祖坟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木春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跟着袭越一同跪下。
天和三年十月,礼部侍郎秦瑓诬陷忠良,与乱臣贼子靖王有私,被罢黜官职,处以斩首极刑。
看着秦瑓不可置信的眼神,那双眼里的算计和野心袭越看得分明。
太脏了……
听着秦瑓的求饶与哀嚎,袭越只觉得吵闹。
太恶心了。
天和四年,二月二亲耕结束,坐在回程的马车里,看着京城中来来往往的人,有一对夫妻吸引住袭越的目光。
两人穿着粗布麻衣在首饰摊子前挑选着簪子,那男子亲手挑了支素银簪子给自己的妻子戴上,女子羞涩,脸上泛着红,摸着头上的簪子,眼里是藏不住的欢喜,两人依偎在一起,满脸的甜蜜幸福。
看着二人依偎着走远,袭越想起两年前此时,他和乐安背着满朝文武偷跑出来,两人也是这样,穿着粗衣穿梭在集市。
想买东西,却忘了带钱。
二人身上加起来却只有十个铜板。
乐安就花了三个铜板买了块木头的边角料,央着摊主借用工具,认认真真给自己做了一根木簪。
并不算好看,却是用心。
将那簪子捧到自己面前时,那俊秀精致的脸上泛着红,略微有些羞涩。
自己就鬼使神差般地簪上那支木簪,那晶亮的眼眸里闪着欣喜的光。
后面他们还遇到了那个骗子道士。
闹出了一些笑话。
思及此,袭越失笑,让车夫停下马车,决定一个人去集市走走。
集市人声鼎沸,人群熙熙攘攘,入目所及,一切都是热热闹闹。
可这一切都与袭越无关。
他就像是游离于这个世界之外。
突然,熟悉的声音入耳。
袭越抬头看去,是那个骗子道士。
看到熟悉的人,就算是个骗子,袭越也觉得有些高兴。
就好像是,好像是……终于有人见证了他和乐安所有的欢喜。
不再只是他一人沉溺回忆。
正好他也想知道,上次乐安算出何卦,让他面色那般难看。
他快步上前,丢了一锭银子在那桌上。
道士拿起银子,眼神发亮,搓着手,嘴角扬着谄媚的笑,“这位公子要算什……”
话说到一半,那道士就看清了袭越那张脸,脸上都笑僵硬了一瞬。
看着袭越再看看桌上的银子,一脸肉疼地将银子推了回去。
“这位公子,你想算的东西贫道算不了。”
袭越沉着面色,一把按住那道士的手,在道士面前坐下。
“没算过怎知算不了?”
那道士被袭越抓着动弹不得,也恼了。
“你不就是想知道上次那小公子算出了何卦吗?探听死人的秘密,是会折损寿数的。”
道士浑浊的双眼里透着犀利的光,直勾勾地盯着袭越。
袭越大惊,看着道士的目光也变了变。
他怎知乐安……
低头思索了一会,他抬眸看向道士,语气中是不死不休的执拗。
“我想知道。”
道士叹了口气,打开自己的那破烂布包,在一堆烂布条里准确挑出一条绿色的,将它递给袭越。
见袭越一动不动盯着自己,那道士笑笑,一脸高深莫测,“这都是在我这里算过命的人想要藏住的秘密。”
闻言袭越也没有多问,他对其他人的秘密没有兴趣。
展开那绿色的布条,上面只写着一句话,“海底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1
袭越怔愣,是意料之中,又是意料之外。
这不就是普通的姻缘卦,为何乐安当时面色会那般难看?
那边道士却已经收好自己的家当,看着袭越呆愣愣的模样,叹了口气,还是开了口解答袭越的疑问。
“这是他的姻缘卦,但贫道当时还告诫过那位小公子,‘海底捞月为大凶,易溺亡,不得善终。’他只是告诉贫道,‘随心而为,九死不悔’。”
说到这里,道士又叹了口气,语带惋惜,“他是贫道生平难见的通透之人,还身负天下的大功德,本该顺遂一生的,却清醒地沉溺于情之一字。如今看来,这大凶之卦,应当还是应验了。”
袭越抓紧手上的布条,心中是沉痛难挡。
九死不悔吗?
可我值得吗?
大抵是不值得吧……
临走前,道士回头看着心如死灰的袭越,认命地叹了口气,还是决定提醒一句。
毕竟这人身上还系着天下万民。
“陛下,莫辜负了顾公子的期望。”
那声音飘远却清晰,准确唤回了袭越飘忽的神志。
抬头看去,却早已不见了道士踪影。
天和四年四月,推恩令推行,靖王昱王刚刚成型的势力就被自己几个儿子从内部瓦解,不成气候。
未费一兵一卒, 袭越就解决了大宣内患。
所有人盛赞着袭越的圣明,这次再没有人挡住他的锋芒,所有人都只会记得这位圣明的君主。
去岁三年国丧已过,也该是选秀的时候了。
看着一群都已经当了爷爷的人劝着义正言辞地劝着自己选秀。
嘴上说着为皇家开枝散叶,绵延子嗣。
实际上还不是为了把自己家中适龄的女孩送进宫,为家族搏一搏未来百年兴旺。
他们眼底的算计和兴奋只让袭越觉得恶心,指尖摩挲着微凉的青玉,袭越才感觉心下稍安。
压下心头的暴戾,他冷笑着看着下面争得面红耳赤的一群老头,仿佛是看着一群跳梁小丑。
正主半天没有发表意见,任由他们上蹿下跳也无用。
见人渐渐安静下来,袭越才开口,“众位爱卿吵完了吗?吵完了那就退朝吧。下月中秋合宫夜宴,各位皇室宗亲都带着自家聪慧的后辈前来吧。”
只一言,堂下马上安静如鸡,不再催着袭越选秀。
刚刚吵得最凶的几位皇室宗亲眼里透着强烈的欣喜,如今安静如鸡,不再催着袭越选秀。
能让自家孩子当上继承人,又何必把自家女儿送进吃人的深宫。
其余几位倒是想发表些意见,被袭越冷冽的眼神一扫,吓得不敢再说话。
袭越这两年积威甚重。
上次在朝堂上就砍了一个贪了补助款的官员。
没有半分拖泥带水。
连个辩驳的机会都没给人家。
那人头滚落,血流了一地的情景,在所有人心中都留下了深刻印象。
有几个胆子小的,当场就被吓瘫了。
从那次,所有人就知道,这位新帝,不是个好拿捏的角色。
他们也才想起来,这位是在宫变中就敢直接斩杀皇子的狠角色啊。
实在是这两年,顾爻把持着朝政,袭越的脾气没显现出来。
如今他们倒是看全乎了,可是他们敢说话吗?
从前顾爻在还能劝一劝,如今敢和袭越叫板的,除了御史台那几个不怕死的,天天喊着死谏的老匹夫。
剩下的,只有逸王了。
逸王很少上朝,每次上朝必要对陛下一番阴阳怪气,很多时候更是不等陛下发话,就转身离开,像是心中憋着一股气,故意和陛下对着干。
这般做派,要是从重处罚,都能治他一个大不敬了。
陛下却从不斥责,甚至还越发重用逸王。
外人看不明白,当事人却知道,袭云舟这是替顾爻不平。
袭越觉得,有人替他来骂一骂自己也算好的。
最怕的是所有人都忘了他。
中秋夜宴,袭越挑了几个资质不错的孩子留在宫中教养。
年纪尚小,聪慧机敏,应当也不会依赖母家。
木春跟在袭越身后一步,看着他又往木樨亭走去,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陛下终究还是放不下啊。
亭中早已摆好了酒菜,依旧是甜腻不醉人的桂花酒,如今却只有袭越一人月下独酌。
酒不醉人人自醉。
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静谧的夜空唯一轮明月。
袭越抬头望着那一轮明月,眼神迷蒙,眼角落下清泪,声音低低,“木春,母妃说她的心上人是那天上一轮明月,即使摸不着,只要知道他在那,就会心生欢喜。那朕的欢喜,又在哪里呢?”
木春闻言心中酸涩,陛下这一生欢喜,都跟着顾大人走了。
他站在一旁看着袭越,月光打在他的身上,是清冷的满身寂寥。
此刻的袭越不是睥睨天下的帝王,只是一个失意人。
也是在这个只有主仆二人的夜晚,木春知道了袭越生母的事。
袭越的生母徐氏,有一位竹马在行宫中当侍卫,他们感情很好,是一起相依为命长大的。
若没有宣帝酒后那场意外,他们本该在徐氏二十五出宫时成亲。
可能不会有什么泼天富贵,但也会粗茶淡饭,相携一生。
可是徐氏有了袭越。
她也曾纠结过许久,最终还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来了这吃人的深宫。
为自己的孩子挣一个名分。
那个侍卫一生未娶。
在徐氏入宫后就请命去了边关,最终死在那黄沙满天的战场之上。
说到这里,袭越顿了一下,神色有些痛苦,他伸手抓住腰上的玉佩,像是抓住什么救命稻草,继续说道,“她是个很温柔的人,从未自怨自艾,对自己做出的决定也从未后悔。只是……”
只是,这深宫,太苦了……
说到这里,袭越哽咽了,再也说不下去。
本以为已经遗忘的记忆在这一刻尽数翻新上色。
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微凉的玉佩被一个女人珍而重之交到自己手上。
她的面色已现死色,那张温柔恬静的脸上却挂着释然解脱的微笑。
“越儿,以后遇上心悦之人,一定不要伤了别人的心。
一辈子能遇上一个喜欢的人不容易,现在母妃要去找我的明月了,你要照顾好自己……”
可是母妃,我的明月又在哪里呢?
袭越紧紧攥着手上的青玉玉佩,像是濒死之人抓住最后一线生机。
绝望而执着。
想要缓解心脏蚀骨的疼痛。
却于事无补。
指尖青玉微凉的触感和白玉如出一辙。
怎么也暖不起来。
就像是那个冬夜的那双手。
也是这般冰冷。
袭越仰面,眼角是大颗的泪珠滚落,心口是沉闷窒息的痛。
天上圆月高悬,他心中却只觉悲凉而冰冷。
这不是朕的明月。
朕的明月在哪里呢?
原来,朕的明月,已经坠落了啊……
可是朕却不能去找他。
朕现在又是一无所有了啊。
曾经得到过的,那般澄澈炽烈的纯净爱意,最终都随着顾爻的离去,化为泡影。
随着棺椁一同被埋葬的,是他的心。
徒留这一具行尸走肉,于世间踽踽独行。
他想要这天下盛世太平,万邦来贺,朕又怎么忍心再拒绝他呢?
怎么舍得再伤他的心呢?
这是你的愿望,那朕就会实现。
微风和着花香,彻底带走的是一位帝王的半生悲欢。
他想要朕做一个盛世明君,那朕就会做到最好。
他没资格,也不能任性。
顾爻的一封信,成为他半生的枷锁。
也带走了他一生的欢喜。
明知这是他的算计,却仍然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