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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白衣卿相(完颜珏番外 后续篇)

完颜珏再度入京是在一个下雪天。

也是这一年京城的初雪。

玉树银花,山舞银蛇。

完颜珏却没有心思欣赏这般美景。

他一人一马,踏着晨曦,孤身直入京城。

单枪匹马,刀剑未卸。

他停在午门前,看到了那个站在城楼上等着他的人。

一个仅见过几次,如今却让他无比憎恨的人。

大宣如今的皇帝,袭越。

他站在城楼俯视自己,无悲无喜。

像是这世间的万事万物都牵不动他半分情绪。

那面容是掩盖不住的憔悴,和他别无二致。

看得出这段时日过得不是很好。

他也是该夜夜煎熬,日日锥心的。

毕竟是他逼死了那般好的人啊。

两人遥遥相望,只一眼,就知晓了对方的心思。

完颜珏面色沉凝,举起象征着西菱王权的宝石弯刀,以一个平等的身份向袭越宣战。

袭越笑了笑,像是嘲笑完颜珏的不自量力。

又像是自嘲。

嘲笑着自己的愚蠢。

他同样举起了代表大宣皇室的传世宝剑,回应了完颜珏的宣战。

同样高傲的孤狼,连骨子里都带着难言的桀骜。

没有人知道这场比试的结果如何。

只是在三日后,一个艳阳高照天里,完颜珏依旧是一人一马,朝着西菱的方向离去。

只捎带上了一个竹篮。

篮中是顾爻亲手酿的两坛桂花酒。

最后的两坛。

留给了完颜珏。

草原上的冬日是荒芜的,远处的雪山带着终年不化的积雪,夏日里碧浪的草浪如今也只剩下光秃秃的一片。

完颜珏孤身一人坐在光秃秃的山丘上。

这是离月亮最近的地方。

远处是热闹的篝火晚会,跳动的篝火炽热,他们不再像以前那般害怕冬日的寒冷。

今岁草原上土豆丰收,西菱不必再为寒冬无粮而担惊受怕。

他的子民在温暖的篝火旁载歌载舞,脸上是满足又欣慰的笑容,他自己却融入不了那份欢乐。

只能只身一人在这角落,与清冷的月光为伴。

一人,一月,一酒。

足矣。

草原儿女豪爽,连酒都是烈的。

可再烈的酒也暖不了一颗冰冷的心。

他的心早已随着那个人离去了。

他一人豪饮两坛,想要将自己灌醉。

醉了,便可以在梦中与他的心上人相会了。

今夜这里不是西菱的王,只是完颜珏。

乐安曾说,望着同一轮明月也算是相聚。

那如今他又会在哪里呢?

哦,原来明月已经坠落。

草原的孤狼也弄丢了他的明珠。

借着朦胧的醉意,完颜珏仰躺在山丘上望着迷蒙的月色。

高悬的明月仿佛近在咫尺,只要一伸手就可以碰到。

可当你伸手去碰,才会发现都是虚妄一场。

就像他如今这般,

抓不住又放不下。

如今大宣和西菱互市,边境也已经安定许久。

不适合种植粮食的草原也在春日,迎来了他们最贵的珍宝。

是顾爻派人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土豆,连带着培育方法一同给了西菱。

西菱子民不必再担忧冬日挨饿。

也不必为了掠夺粮食而发动战争。

百姓安居乐业。

他们实现了最初的宏愿。

可是却无一人与他共同分享这份喜悦。

那个人当真是安排好一切后事,却没有为自己考虑半分。

完颜珏在收到袭云舟递来的那薄薄的一张纸时,只觉心上悲凉。

可他是西菱的王,不能在两国邦交的重要时刻有半分失态。

双手捧过那轻飘飘的一张纸,他又会想起那封称得上诀别的信件。

也是这般轻,却同样重逾千斤。

一张是诀别的死亡,一张却是西菱的新生。

他不愿回忆自己看到那把匕首时自己是什么感觉。

什么“公子已故,”

什么“节哀顺变”。

他是半个字都不信的。

明明离开大宣之前,乐安还答应与他来日月下共饮,他都打算着明年入京,定要给他捎带草原上最好的美酒。

想着他们会在月下对酌,一同醉倒在丞相府那株桂花树下。

头顶是明月高悬,身侧是心悦之人相伴。

花前月下,人生美事。

又怎会故去呢?

可是信上熟悉的字迹却由不得他不信。

每一字,每一句,都像是一把刀子,从他心上剜下一片又一片。

心脏剧烈的疼痛在清楚告诉他,顾爻已经彻底离开了。

再也回不来了。

他也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匆匆安排好西菱的事情,只身一人赶赴京城。

只为了那个无望的结果。

其实他心中只是想着啊,去看看乐安也是好的。

他一人会不会难过呢?

如今朦胧的月色映着远处雪光,无端生出些寒意。

就像是那夜月下,坟前独酌,也是这般冷。

他终究是赴了约。

无论生死,乐安定是不愿失约的。

那就由他来完成他们的约定。

来日月下共饮的承诺,也算践行。

月下竹影,一人一坟,如何算不得共饮呢?

只是今夜这酒,有些醉人啊。

此后的几年,完颜珏也会恍惚,是否他的生命里,真的出现过这样一个人。

那般清风朗月的一个人,实在不似人间客。

可是每到金秋时节,在边境坊市上闻见桂花的香气。

一如那日的桂花糕一般醉人。

像是堕入了一场幻梦。

他就知晓,天神的礼物是真的曾降临人间。

他曾在心中立誓,若那人负了乐安,他会亲自将这颗明珠捧回西菱。

可是他去得太晚了。

以至于往后余生他都在悔恨。

若他,早早地言明心意,会不会就能让乐安悬崖勒马?

不再去做那飞蛾扑火,自取灭亡的事。

可这个问题他心中也早有定数。

乐安是个执拗的人。

专一而执着。

不撞南墙不回头。

他将那颗唯一的真心给出去,就算那个人不要了,摔碎了,他也不会再收回来。

完颜珏这个人,终究是晚了一步。

世间万事万物从来都是阴差阳错,造化弄人。

完颜珏后来见过许多喜着白衣的人,却没有人能比得上他。

他曾说过喜欢新雪,因为瑞雪兆丰年。

每每初雪,完颜珏伸出手接过飞扬的雪花,总会想象着那人站在雪中的模样。

那应该,会是他从未见过的绝色吧。

除却君身三重雪,天下谁人配白衣。1

他见过雪山之巅的一捧新雪,纯净而皎洁。

往后余生,他也再找不到那捧新雪了。

后来啊,就听闻那位大宣皇帝终生未娶,挑选了个宗室孩子封为太子。

完颜珏听过也只是嗤笑。

人死了才这般做派,又做给谁看呢?

他也终生再未入过京城。

本就是个懒散性子,他在这位子上干了这许多年,也不过是不愿对不起西菱的子民,如今也是该将这担子交给年轻人了。

他选中了二皇兄的嫡子。

那孩子聪慧机敏,心性仁厚又不优柔寡断,有心性,有手段,是个掌权者的合适人选。

他当了这二十多年的西菱王,也实在是够了。

他还是更喜欢在天下间游历。

他还是选择了南下。

许是缘分,他在强盗手中救下了一个少年。

十八岁的年纪,正是风华正茂。

一如当年的乐安。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只觉得那少年眉眼处都与乐安格外相似。

少年一路上央着自己给他当师父,让自己教他武功。

他叽叽喳喳的,很有活力,经历过这一遭,面上也没有半分阴霾。

看得出来,应当是被家里保护得很好。

这次也是想出来游历,是偷偷从家中跑出来的,才碰上了强盗。

完颜珏虽对少年多有纵容,却并未答应,毕竟他还要去通州,暂时没有要定下来的心思。

将那少年送到家中,一对夫妇着急出来,上下检查着少年是否受伤,确认毫发无损,又转身朝完颜珏道谢。

虽然已经过了这许多年,但是在看到顾诚的那一刻,完颜珏还是一眼就将人认了出来。

他一愣,随即微微一笑,一瞬间就想通了其中关节。

原来那人,骗了天下人,保下了顾家所有人。

除了……他自己。

顾乐安啊,顾乐安,你当真是为所有人都准备了后路,唯独把自己逼上了绝路。

完颜珏心中依旧苦涩,看着少年的眼神里却带着释然。

原来他是乐安的侄子,难怪这般相像。

顾诚大抵是不想少年再入那朝堂吧。

他的弟弟折在了吃人的京城,便不愿再让儿子涉险。

只那一瞬间,完颜珏便改变了想法。

他要留在顾家教导少年。

他想看着少年成长。

看着他将乐安没过完的后半生过完。

他想看着他幸福一生。

顾诚看到完颜珏也是一愣,但并未多说什么。

完颜珏要留在府中教导自己的孩子,他也是应允。

二人只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他们如今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从此江南顾家多了一位先生,专门教导顾家小公子的武艺。

没有人知道他从何处来,姓甚名谁,所有人都只是唤他言先生。

往后十多年,他陪伴了少年成长,对少年倾囊相授,看着他娶妻生子,幸福半生,最后在顾家与世长辞。

已经长成青年的小公子在一个深夜入京,将自家师父葬在自家叔父身侧。

这十数年悉心教导,这是完颜珏唯一要求的酬劳。

另一边葬着的是他的父母,顾诚夫妇。

青年看着这一片有些荒凉的坟头,微微叹了口气,没有多做留恋。

只跪下磕了三个响头,拜别了各位长辈。

落叶总要归根。

他百年后,也是要与家人一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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