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入相
吃饱喝足之后,沈熠摸了摸鼓起来的肚子,有些失礼地打了个嗝道:“方兄,沁儿姑娘今日新学了一首玄妙的琴曲,真可谓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不知可有兴趣与我一同去听听?”
“若真有如此神奇之曲,愚兄自然是要品鉴一番了,就是怕打扰了沁儿姑娘。”方迁道。
“方兄这话太见外了。你既答应了帮沁儿姑娘办理脱籍,她自然也要感激你。”沈熠道。
听到沈熠这般说,方迁也就不客气了,跟着沈熠来到了沁儿的书房。于他而言,这还是第一次这么轻松地成为风头无两的花魁姑娘的“入幕之宾”。这种感觉很微妙,以前,为了见花魁姑娘一面,他付出了许多时间和金钱,但还不保证能成功。可如今,有了沈熠的帮助,他轻而易举地就见到了刚刚成为“京都第一花魁”的沁儿,还能有机会聆听天上才有的琴曲,这种强烈的对比,让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冤大头。他突然间明白沈熠为什么再也不去燕歌楼了。
“见过方大人!”沈熠和方迁一进门,换了一身衣服的沁儿就迎了上来,语气温婉地道。
“沁儿姑娘免礼。”方迁笑呵呵地道,“本官不请自来,多有叨扰,沁儿姑娘切莫怪罪!”
“方大人说笑了!”沁儿道,“您能光临聆音楼,小女子可是求之不得呢,怎敢‘怪罪’?再者,小女子以后能否过上想要的的生活,还要多仰仗方大人呢,更加不敢有这种心思了。”
方迁闻言,嘿嘿笑道:“沁儿姑娘不仅美艳无双、才艺超群,而且心思机敏、能说会道。本官可是大长见识了。不错,不错,此等奇女子,若是一辈子陷于此等风月之地,实在令人遗憾!你放心,让你脱籍的事沈老弟都跟本官说了,这也算不得什么。更何况,这笔钱还是沈老弟出的,本官也没帮上什么忙。这些恭维的话,本官虽然不敢全受,但听起来却很享受。”
这番话惹得方中众人哈哈大笑,直到数息之后才停了下来。这时,沁儿郑重地向沈熠和方迁各施了一礼,沉声道:“东家和方大人的大恩大德,小女子没齿难忘!请受小女子一拜!”
自从来到此地的那天起,沁儿就一直在寻找能够回到原本的生活轨迹的方法。以《圣律》,青楼女子的户籍等级“非特殊情况下不得改变”,而这个“特殊情况”所包含的内容又极为隐晦,数十年来,几乎没有能符合这一要求之人。即便能够满足所谓的“特殊情况”,也要拿得出一大笔银子来。正如沈熠这次提出要帮她脱籍,钱的事由沈熠负责,“特殊情况”由方迁负责。可若是方迁存心为难她,就算沈熠有再多的钱,也无法改变她的现状,除非沈熠成了户部的话事人。而这也正是她先前对于沈熠的合同有些犹豫的原因,毕竟沈熠对于她的恩德太大了。既要出钱,又要卖人情给方迁,而她却只需要与沈熠分钱,这怎么想都很迷幻。
“沁儿姑娘,方才吃饭的时候,我不慎说漏了你新学了一首曲子的事。方大人文采风流,对此很感兴趣。你若真想谢他,不如就演奏一次,可好?”沈熠冲沁儿挤了挤眼睛,提醒道。
沁儿心领神会,急忙附和道:“方大人既有如此雅兴,小女子又岂能不从,这便献丑了!”
“沁儿姑娘何须自谦,你的琴艺,本官早已领教过。若姑娘弹琴是献丑,那这世上其他弹琴的人可都全是丑不自知了。”方迁此刻心情畅快,在听到沁儿的话后,也开起了玩笑道。
沁儿自然不能接这种话,微笑着点了点头,说了声“大人请入座”后,便走到了琴案旁,跪坐好之后,深深地呼了口气,又想了一遍沈熠所讲的背景故事,很快就进入了完美的演奏状态。或许她自己并没有察觉,但其他人都很明显地感到,就在她的双手搭上琴弦的那一刻,她的情绪发生了变化,整个人似乎与琴融为了一体,她就是琴,琴就是她。
沈熠虽然已经听过一次了,但这次,他明显地感觉到沁儿与《广陵散》的情绪更契合了。只见她的手指上下翻动间,很快便完美地复刻了他脑海中那位管平湖先生弹奏此曲时的情景。如在弹奏此曲第九段《冲冠》、第十段《长虹》时,她运用了古琴中手法力度最强,也最具表现力的“拨刺”技巧,在一、二弦同音奏出慷慨激昂的音调;又如在弹奏第十六段《会光》时,她则采用了泛音与散音高低音区强烈对比的方式弹奏,同音急促反复,节奏逐步紧缩,表现出一种英雄的气概;再如在弹奏第十八段《投剑》时,她运用了“拂”这一手法,恰似破竹裂绵,给人以惊心动魄之感。除此之外,此曲中有许多用泛音弹的部分,如第二十二段《烈妇》中的几句,音韵轻脆幽清,又如鬼神之音。而气势雄伟的部分,如第十九段《长虹》,左手在琴的中下两部按弦,右手多次作“拨拂滚”的动作,展现出了激昂慷慨之势。
完整的一曲奏罢,沈熠算是彻底服了。正向方迁说的那般,沁儿在琴艺上的成就绝对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级的表现,她的整个演奏过程非常契合《琴书·止息序》中的评价:“其怨恨凄感,即如幽冥鬼神之声,邕邕容容,言语清泠。及其怫郁慨慷,又亦隐隐轰轰,风雨亭亭,纷披灿烂,戈矛纵横。”
“好一个沁儿姑娘,好一曲‘知应天上有’的琴曲。在下今日有幸聆听这番妙音,虽死无憾!”沉默了许久的方迁做出了他发自肺腑的评价,“沈老弟,愚兄今天算是明白了你这招牌是何意了。‘聆音’者,即聆听沁儿姑娘玄妙的琴音。”
“方兄说的好!”沈熠哈哈大笑,看向沁儿道,“沁儿姑娘,方大人刚才的评价你应该也听到了,以你的能耐,现在还会觉得我们之间的合作是我占了便宜吗?”
“当然了。若小女子没有这个能耐,东家也不会想到要占小女子的便宜!”沁儿微笑道。
沈熠和沁儿两人的对话听得方迁云山雾罩的,但他却没多想,反而眼神炽热地看向沈熠,像是请求一般地道:“沈老弟,愚兄知道你文采斐然,何不为沁儿姑娘刚才刚才的表演赋诗一首,以和此情此景。此曲日后定当闻名天下,若有了沈老弟的诗相和,方可称为传世经典。”
“方大人好提议!”沁儿立马附和道,“东家,琴是乐器,亦是道器。自古以来,左琴右书可是文人才子理想生活的典范。如今琴有了,若是少了诗,岂不令人遗憾?”
“沁儿姑娘说的是!”方迁接过话茬,继续劝道,“诗、乐本为一体,演乐与作诗相辅相成,而抚琴又常被我等读书人用来比拟作诗之道。弹琴对指法、节奏的要求与作诗的心境多有契合之处,正如前人所言:‘有躁人在坐,迫而琴之,其声必察,其意必无留余,而况操之者乎?夫诗亦诚然矣。’”他平时根本想不起来这些“前人”所说的话,可今天为了让沈熠再留下一首好诗来,硬是激发了自己的潜力,引经据典地证明了自己的提议是正确的。
“也罢,两位既然都这么说了,我若是再推三阻四,岂不是扫了雅兴!”沈熠道。正好他脑海中有一首长诗,其中有一段描写的正是弹奏《广陵散》时的听觉感受,这便拿来用用。反正自他来到圣朝后已经抄了许多诗了,也不在乎多这一首半首的。
芸儿一听沈熠要写诗,熟练地研好了墨,掭饱了笔。沈熠则铺开纸张,笔走龙蛇地写了三分之一的《弹广陵散终日而成因赋诗五十韵》:
“古谱成巨轴,无虑声千百。大意分四节,四十有四拍。品弦欲终调,六弦一时划。
初讶似破竹,不止如裂帛。忘身志慷慨,别姊情惨戚。冲冠气何壮,投剑声如掷。
呼幽达穹苍,长虹如玉立。将弹怒发篇,寒风自瑟瑟。琼珠落玉器,雹坠渔人笠。
别鹤唳苍松,哀猿啼怪柏。数声如怨诉,寒泉古涧涩。几折变轩昂,奔流禹门急。
大弦忽一捻,应弦如破的。云烟速变灭,风雷恣呼吸。数作拨剌声,指边轰霹雳。
一鼓息万动,再弄鬼神泣。叔夜志豪迈,声名动蛮貊。洪炉煅神剑,自觉乾坤窄。”
沈熠一边写,方迁一边低声吟诵。随着沈熠的落笔,他感觉这首诗所描绘的画面与方才听沁儿弹琴时的场景重合在了一起,一时间有些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吟诗还是在听琴。这种感觉就像是一个溺水的人在拼命挣扎,明明看到不远处有一根芦苇,却怎么也碰不到。到了后来,他像是彻底坠入了河中一般,心灰意冷之下,眼角竟然流出一滴泪来。
沈熠被这一幕惊到了,他突然想起了另一首诗,觉得与此刻方迁的表现极为相似,于是拿起笔来,“灵感迸发”般地写下了另一首《听沁儿弹琴》:
“昵昵儿女语,恩怨相尔汝。划然变轩昂,勇士赴敌场。
浮云柳絮无根蒂,天地阔远随飞扬。
喧啾百鸟群,忽见孤凤凰。跻攀分寸不可上,失势一落千丈强。
嗟余有两耳,未省听丝篁。自闻沁儿弹,起坐在一旁。推手遽止之,湿衣泪滂滂。
沁儿尔诚能,无以冰炭置我肠!”
写罢,沈熠放下笔,拿起这首诗来吹了吹。待墨迹干了后,递到方迁眼前,轻轻地推了推他,笑道:“方兄,醒醒,看看在下为你量身定做的这首诗如何?你可还满意否?”
方迁如梦惊醒,发现众人都盯着他看,有些恍惚地道:“沈老弟,愚兄刚才可是着了魔?”
“方兄,你不是着了魔,而是入了相。”沈熠道,“正所谓:“相由性生,性由相显。”你刚才陷入琴声和诗作交织的幻境中了,看不清本质。按照佛教的理念来说,这便是‘入相’。”
“沈老弟竟然还懂佛法?”方迁有些惊愕地道。他听说沈熠小时候是被一名道士救走的,按理说学的应该是道法。可今日言谈中提及的却是佛法,实在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略懂,略懂!”沈熠尴尬地笑道。他哪懂什么佛法,不过是拾人牙慧罢了。《金刚经》中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方迁刚才之所以会因为一首诗、一曲琴流泪,说到底还是因为自己一时钻了牛角尖,分不清虚妄与现实,因而才会陷入苦苦挣扎却寻不到出路的困局。
“沈老弟,愚兄还能不了解你。你这所谓的‘略懂’,怕是跟沁儿姑娘的‘献丑’一样,都是自谦之语吧!”方迁满脸不信,拱手道,“还请沈老弟帮愚兄释疑解惑,一舒心中块垒!”
见方迁如此执着,沈熠也只得随口胡诌道:“方兄,佛法中所谓的‘相’,其实是指能表现于外,并由心识观察描写的各种特征,即‘六根’和‘六尘’。‘六根’即眼、耳、鼻、舌、身、意,‘六尘’即色、声、香、味、触、法。‘六根’和‘六尘’两两相对:眼对色、耳对声、鼻对香、舌对味、身对触、意对法。九日你刚才听到的琴声,看到的诗作,想到的画面,这些都是相。你之所以流泪,就是因为入了相,没有跳出来,我这样说,你可明白了?”
方迁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他是一个彻彻底底的读书人,自小读的就是圣人之言,从未了解过宗教的教义和理念,自然不能很好地理解所谓的相。
沈熠也看出了方迁有些迷茫,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方兄,你就不要再想这些事了,还是看看我给你写的这首诗吧。虽然有些冒犯,但绝对符合你刚才的情况。”
“沈老弟说的在理!”方迁摇摇头,将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压制住,接过沈熠手里的诗。这首诗内容也很简单,他只看了一遍便理解了含义,惭愧地道:“愚兄失态了,沈老弟见谅!”
“方兄性情中人,何至于说这些。”沈熠道,“如此良辰美景,不谈风花雪月岂不可惜?”
“沈兄弟说的是。”方迁道。不是说今晚是来找乐子的吗?怎么莫名其妙地聊到佛法上去了。要是再这样聊下去,怕不是要出家了。自己还没光宗耀祖呢,可不能断子绝孙啊。
“东家,这便是沁儿的身契,您收好!”这时,一直没有机会搭话的向三娘终于说话了。
沈熠接过身契,随便扫了一眼,又将由沁儿保管的那一份要了过来,一并交到方迁手里,笑道:“方兄,此事就麻烦你了,需要的银票,等阿财来办理过割的时候,会一并带给你的!”
“沈老弟放心,愚兄一定会将此事放在心上。”方迁不耐其烦地保证道,谁让他“拿人手短”,收藏了那首沈熠专门为他写的诗呢。虽说这诗有些取笑他的意思,但描写的内容和表达的情感却深得他的喜欢。整体看下来,那句“湿衣泪滂滂”倒也不用太在意了。
夜色渐深,临近宵禁,方迁提出了告辞,沈熠也没有多加挽留,亲自将他送出了聆音楼。
“方兄,路上小心,慢走,在下就不多送了!”沈熠冲马车上的方迁摆摆手,淡然笑道。
“沈老弟留步,今晚多谢款待。”方迁抱拳道,“沁儿姑娘的琴声很好听 ,你的诗也好!今晚算是来值了,愚兄也很开心。行了,时间差不多了,愚兄就先走了,家里那位还等着呢!”
“方兄慢走,待我向嫂夫人问好!”沈熠拱手道。这人倒是挺有意思,家里明明有妻子,却要花冤枉钱到青楼找乐子。若是能见到想见的姑娘一面倒还好说,怕的就是自己上次那样,折腾了好半天,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当然,他也不是反对这个,毕竟所有的青楼都这样,聆音楼也靠这个模式赚了不少银子,那可都是他的钱。他只会觉得还不够,哪还会自断财路。
“少爷,我们是直接回家吗?”眼见方迁都走远了,沈熠却没有转身进楼的打算,芸儿只得问道。今晚的她也长了见识,原来真有人听琴听哭的啊,她以前都只有在故事中才见过。
“回吧!”沈熠应了一声,转偷看向向三娘,又象征性地叮嘱了她几句。反正她在这行已经干了很多年了,有些自己想不到的事,她也能干得很好。
戌时末刻,沈熠等人终于回到了梧桐院。各自洗漱之后,便伴着月色、听着更声入眠了。